“宋先生且听本官一言。若先生做本官的师爷,无论他日本官身在何处,都会将先生奉为座上宾,为先生置办屋舍田地,先生一家的吃穿用度皆与本官一般无二。”

  孙淑一并不知道宋清不愿做师爷的缘由,只好先开出条件。

  多亏了黄正义嘴巴碎,把宋清的身世、家庭情况都抖落得一干二净。

  “宋清并不是因为这些而拒绝大人。”

  “那先生可是因本官是女儿身,才不愿做这个师爷?”孙淑一冷下脸色,移开目光看着嫁接的苗木,非要一个明确答案。

  “大人言重了!”宋清慌忙作揖,“大人应该知道我家夫郎亦在县城上学,何必这样问?”他若真是为了这个而不愿意跟随孙淑一,一开始就不会送沈之洲上学。

  她自然知道。但也不妨碍她从宋清这里要一个答案。

  见孙淑一不语,显然今日他是非回答不可了。

  心里长叹一口气,还是答道:“宋清做农事官的目的,无非就是改善民生。若是做了大人幕僚,所作所为自然须得以大人为中心。

  “倘若有一日,大人治下的理念与宋清不和、于百姓不利,宋清既不能背主又不能背民,可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诚然,宋清相信大人一心为国为民。但大人如今的处境,恐怕不能全由大人做主。”

  那个被县城富家少爷捧着的孙小少爷,便是孙淑一的亲弟弟孙睿。

  试想当朝大理寺卿的女儿,怎么能带着弟弟到千里之外的县城赴任?来的还是离流放之地不远、现在还是离西边战事最近的一州?

  两种可能。

  一是太受宠,还得是被当成祖宗供着的那种受宠,家里人受不了软磨硬泡,派随从若干一路护送过来;二便是坐冷板凳,跑到再偏远的地方都无人在意,或许离得越远才越能保命。

  这两种可能,哪一个都不算好事。

  孙淑一目光犀利地看着宋清,此时不得不重新审视眼前这人,没想到他这么敏锐。

  起初她对宋清的评价是有些胆识智慧的乡人,然后是有大才能可收为己用的幕僚,现在却不知是敌是友了。

  两人对峙片刻,孙淑一终于说:“既然先生心意已决,还望本官在任期间,先生能施展自己的抱负。”

  宋清松了口气,知道这一关过了。

  孙淑一也不是非逼着别人为自己卖命的人。见宋清心意已决,便自然而然跳过这个话题。反正只要她一日是泞阳县县令,宋清便一日要为她效力。

  两人若无其事地另起话头,宋清领着孙淑一参观自家的几亩地,向她详细介绍代表性作物的特性、产量。

  孙淑一惊得瞪大眼睛,忍不住问道:“既然水稻亩产至少八石,为何每年还有那么多交不上赋税的百姓?”

  还有她没听说过,却亩产几千斤甚至万斤的庄稼,再没有常识也知道这是多么庞大的产量。

  “大人有所不知,现在百姓们地里和我地里的并不是一样的作物,要推广开来只怕是一件难事。”宋清不说这些作物的来源,来自姚州的说辞显然漏洞百出。

  若姚州百姓地里都是这些庄稼,姚州地方官肯定会借此高升,怎么会籍籍无名,甚至于现在已经沦为失地?骗骗普通百姓还成,骗不过孙淑一。

  “再者,现在普遍种植的作物产量虽然不高,但普通人家只要肯出力气都饿不着。

  “要是这些作物推广种植了,不是宋清大言不惭:每户人家都能吃饱,多出来的部分远比百姓嚼用的要多得多。不说泞阳县,随便哪个县城都没有这么大的购买力。”

  矩州穷,矩州泞阳县更穷,是因为资源匮乏而穷吗?不,是矩州地形地貌的原因。

  矩州百分之九十的地区都是山地、高原、丘陵地形,随便什么山珍野味卖去富庶地区,都能卖到高价。

  山里盛产的草药、松子这些不说,就只说菌菇,在京城、江南地区卖上百文钱一斤,在矩州地界最多卖三十文,还不一定有人愿意买。

  外界只道矩州贫穷、矩州百姓目不识丁,哪里知道矩州物产之富饶?矩州人被高山深林阻挡,出不去矩州;外界人被未知阻碍,进不来矩州。

  离开前,孙淑一留下一句话:“虽然先生不能为本官之用,然而为民之用更令人敬佩,本官许诺的屋舍田地自然还作数。”

  回了县衙,孙淑一等不及吃中饭,匆匆换了衣袍便一头扎进了书房。

  宋清猜得不错,孙淑一在大理寺卿府邸就是不受宠,不止是她,还有她弟弟孙睿也不受宠。

  二人的姨娘是青楼女子,人老色衰了自然会失宠。一个妓子曾经再受宠,她生的孩子还是地位低下。府里的下人都能在背后嘲笑三人。

  别的庶子庶女是少爷小姐,孙淑一姐弟俩不是。地位到底如何呢?就是嫡母院子和其他姨娘的院子,斗法斗得水深火热,都懒得花心思暗害两人的地步。

  妓子的孩子,总归翻不出浪来。

  姨娘气不过,却不敢也不能主动同别的院子争斗,斗不过不说还平白惹人笑话。

  低声下气求了主母,请人教养两个孩子。自己院子关起门来,就算节省开支,也要让两个孩子在读书上压别人一头!

  孙淑一和嫡子一同下场,嫡子却连院试都没过,而她院试、乡试都轻松过了。

  嫡母怎么受得了这么被人下脸子?

  没等孙淑一参加会试,嫡母便把孙睿传到院子里扣着,派人去姨娘院子里传话,说替孙淑一寻了关系,让她到地方上做县令历练历练。

  若不问是哪个地方,也算办了件好事。真凭举人身份做地方官,只能做个县丞。

  这法子一石三鸟,既把孙淑一母子三人打发到鸟不拉屎的地界,又在外人面前做了个大度主母的样子,还得了大理寺卿高看,何乐而不为?

  那又怎么样?孙淑一她爹就是大理寺卿,她八竿子打不着的世叔就是矩州知府,又不妨碍她借势。

  上任途中母子三人几经生死,早认清了来的是个什么险恶之地。若不是有受了姨娘恩惠的下人护送,几人怕是走不到矩州、到不了泞阳县了。

  本来对这地方没甚好感,直到那日看了白溪村众人的举动,才开始改观。说来不怕人笑话,她当时坐在公堂上心里也没底得很,幸好宋清带头站在她这边。

  孙淑一进了书房,马不停蹄取出纸笔,写信给她在京城的友人,希望这封信能送到吧。

  信写完,想想再写一封信给一同读书的好友报平安。

  “晏清亲启......”

  两人是在诗会上认识的,因为意趣相投,再加上同为女子的身份,便引为知己。不同的是何晏清是户部尚书的独女,是真真切切的掌上明珠,但不影响二人深交。

  本来约好一起下场,没想到何晏清院试之后便大病一场,没能一起参加之后的考试,连孙淑一走的时候都没能送一送。

  趁着这次写信,给人报个平安。

  当时听说孙淑一要去流放之地做县令,何晏清急得就要去求她爹走走关系,否则那等地方,她一个姑娘家如何受得?

  不过被孙淑一拦住了。告诉何晏清这事,就是不想让她从别人口中听说这事,再为此奔波。

  户部作为地位仅次于吏部的部门,不知道有多少人盯着户部尚书的位子。若何大人替她走了关系,难保不会被有心人当做把柄。

  若是她孙淑一命够大,能力够强,迟早有一日要回到京城去!

  “二姐!娘叫你先去用午膳,晚些时候再忙公事!”

  孙淑一把书信封好,刚打开门便看见哒哒跑来的孙睿。牵着弟弟的手,两人一同往丽姨娘屋里去。

  “是不是要我去请你?我说过多少回了?自个儿身子都不放在心上,你要气死我才甘心是不是?”

  丽姨娘虽然上了年纪,但是保养得当,举止、神态间满是韵味,故意垮着脸嗔骂孙淑一。

  “这不就来了嘛!”孙淑一拉着弟弟上桌,给丽姨娘盛饭,“还是亲娘知道心疼人,亲手给我做酒酿蒸鸭子!”

  桌上放着刚出锅的酒酿蒸鸭,还有两盘这边的炒菜。

  孙睿倒是爱泞阳县的吃食,母女两个却都吃不惯。

  “饿死你算了,不听劝的!”丽姨娘被哄得开心,笑骂人的时候眼波之间尽是风情。转声道:“这地方是偏远了些,吃食也不合胃口,却比京里呆着自在。”

  那可不,在京里她能这样跟一双儿女坐一起吃饭?

  孙淑一给丽姨娘夹了块鸭肉,顺着说道:“前些日子小睿不是从街上给我带了吃食吗?我尝着不错,过几日休沐了和娘去尝尝。”

  前几日丽姨娘水土不服,喝着药也不敢吃别的。

  一顿饭丽姨娘嘴角都没放下来过,以前想都不敢想,她这辈子还能听到一声“娘”。

  楼里出来的姑娘,大多是给官宦人家或是富商做妾,便是自己亲生孩子,也只能唤一声姨娘。

  “对了娘,今日我要差人给范理送书信,你看看有没有什么话带给柳姨。”去衙门坐堂之前,孙淑一问道。

  柳姨是丽姨娘的小姐妹,嫁给了京里的一个小商贾,范理便是柳姨的儿子。

  闻言,丽姨娘直接回房写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