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道中,通往祈雨观的小门十分隐蔽,便是得到密道地图的人,也不一定能够完全记下这门打开的方法。李陌却将此刻入骨髓一般,便是过了十年,也从未忘怀。

  云乘不由攥紧了李陌的手,多看了他一眼。

  李陌抿了抿嘴唇,似是鼓起了极大的勇气,才伸手,去握住门上铜环。

  隐匿的小门缓缓打开。拨开挡在前头的物事,其后,似乎是一间年久失修的屋子,只是此刻入夜已久,房中未曾有人点灯,黑乎乎一片。

  李陌将夜光珠轻轻托起,未等他细细勘察,云乘已先一步灵识扫过,开口道:“此间无人。”

  虽然无人,既已现身,还是需要小心谨慎些为好。

  云乘当先从门中走了出去。

  原来,他们出来的门本被一副古画遮掩着,绘画所用的却不是寻常的宣纸,而是极薄的丝绢,那丝绢织的细密,毫无半点通透之感。画上情形更是诡异,是一名剑客在山下斩杀孤狼的情景。

  李陌跟着走出来,暗门合上,与墙壁严丝合缝,外人看不出半分端倪。

  他见云乘看着画,便同他解释:“这是开国大将柳夜白,他后来在沙场战亡,先祖痛失爱将,令人绘制了不少他的画像。这一幅虽并非出自大家之手,但也留存了百年了。”

  云乘微微点头,借着夜光珠打量了一番周围。

  此处像是堆放杂物之所,空间不大,却放置了不少木架,其上搁着诸多书卷,只是灰尘厚重,想来已许久无人打扫。

  云乘在房中四角布下隔绝阵法,这才挥手,将木架挪至墙角,心意动处,霓霞剑自丹田而出,浮于半空。

  他轻声唤到:“霓霞。”

  霓霞剑在半空微微震颤,却不见剑灵出现。

  李陌拧了拧眉头。

  若是以往,不需云乘呼唤,只要霓霞剑一出丹田,她便自己欢欢喜喜地跳出来了。

  他很是担忧地走到剑旁,柔声喊道:“霓霞,别睡了,快出来。”

  霓霞剑震颤的越发厉害,许久,那剑中才传出虚弱的嘤咛声:“娘,我出不来,这里好难受。”

  李陌惊讶,生怕霓霞受了什么损伤,赶紧让云乘将剑收起来。

  云乘亦是蹙眉,将霓霞剑收回丹田,神魂沉入玉府,传音问道:“怎么回事?”

  “爹爹,有人,在这里布置了灭灵阵。”

  灭灵阵是专门用来克制器灵的阵法,然而霓霞身为神器,这凡界竟有阵法能够克制她,本就是匪夷所思之事。

  “可能感知九阳剑?”

  “找不到,有人藏起来了。我只能感觉到它在这座城里。爹爹,我好疼 ”

  “好好休息。”

  云乘说罢,调动苍生道意滋养霓霞剑身,不多时,霓霞的意识便沉沉睡去。

  他抬头与李陌说了灭灵阵的事,两人低声商讨,有诸多猜想,却难以证实。

  “至少,我们知道,这其中必有修道之人参与,境界恐怕不低。”李陌分析道。

  云乘点头。

  乌木道祖曾经说过,如今这凡界只有他一个仙人。

  勿论这是谁的手笔,此刻也不在此处,凡人尚在城中,仙者枉顾苍生自受天道责罚,想来也不会有杀阵。

  这灭灵阵等阶太高,云乘尚且不可感知,更难以破阵,眼下,霓霞难以相助,只能他们一步步找剑了。

  门外无人,云乘轻轻推开房门,开阔的道场便映入眼底。

  在密道里,李陌曾与云乘介绍过祈雨观。

  祈雨观之所以名为祈雨,只因那年大渝久旱,君主建观供奉,期盼神仙赐雨。

  与其余庙宇不同的是,祈雨观供奉了三座塑像,神君,天帝君临,雨仙沐霖。

  随着君临与诸仙飞升后,天界既成,神君法旨,以众仙所修之道分派仙职,辅助天道。沐霖便是修行水木之道的上仙,司掌降雨和农耕。

  眼前这道场上,月光清冷,当中一座巨型石像如披薄纱,神像左手擎着禾苗,微抬的右手上,石头雕琢的水流自掌心而出,流泻到脚下。自是沐霖。

  云乘再往前看,观中亭台寥落,回廊重重,似是重修过的,却没有一丝火光,只静谧的月色照着冰冷的瓦檐。

  人声更是没有的。

  “我们先分头找找?”李陌提议道,“此处很是古怪。”

  正因古怪,云乘并不放心他与自己分开,但李陌态度意外坚决。

  他心中微微叹息,明白李陌许是有些事情不便在他面前做,也没有再问,只在他身上拍了几道符咒,又留下一缕道意附着在李陌眉心。

  如此一来,若李陌遇到危险,他便能够及时察觉。

  “子桑,护好自己。”云乘嘱咐。

  “放心吧。”李陌极力勾了勾唇,“这里我熟得很。”

  两人约好一个时辰后在此地汇合,李陌便顺着一条回廊,悄无声息地往西边去了。

  云乘看了几眼,见他身影消失,默默感知了一番道意方位,知晓他四周并无杀机,这才抬脚,往回廊另一头走。

  义安城中的冬日比之离州更为冷冽,夜色里甚至没有鸟儿鸣叫的声响。

  云乘越是往前走,越是能够感受到四周诡异的粘稠越发浓重。

  仿佛此间,随时都有什么未知的存在呼之欲出。

  待他走到回廊尽头,便明了了。

  前方,是一片坟茔。

  俗世道观,与修仙各派大有不同,其间道士,多是毫无修为,只讲究供神修心,所修者,却是心境与功德。

  功德一事,自古多有争论,曾有修士认为,功德成仙亦有可为。

  然而天元千万年,从未有功德成仙的先例。

  便连各派祖师都有告诫,功德也不过是增加气运的途径罢了,没有道根者无法入道,其终究不过是轮回时的一场天道评判依据。

  也因此,多有皇室贵族在道观中设置陵墓,只盼先祖能沾染功德,求个来世显赫。

  祈雨观中的陵墓,想来自是大渝皇室之陵。

  世间有鬼修,多是那些不肯入轮回的亡者灵魂,偶得缘法后汲取世间灵气而成。他们在三界中最为神秘,各派典籍少有记载。鬼修从未参与过天魔之争,也因数量稀少且多修为浅薄而不成气候。

  既成鬼修,若不能修为入道,百年后,自当魂消魄散。

  与功德成仙的缥缈传说一般,鬼修,从未出过成仙者。

  然,万物有机缘。云乘从不认为,道根是成仙证神的唯一路引,没有出现过,只因时候未到。

  他参悟苍生道与寂灭道,知晓一念生,一念灭,自然有一念回归初始,一念到达终点。

  那片坟茔月下森然,修士眼中,依稀可见零星游荡的魂灵,却也有一分生者之气。

  云乘想了想,隐去了身形。

  他循着生气方向而去,穿过遮天的枯败槐树,便看到,白玉雕琢的碑陵前,有个身着素衣的男子。

  此方陵墓所占之地极为广阔,碑陵之上,密密麻麻的刻着歌功颂德的字句。男子身前,更供奉着四个牌位,其中有三个写着字,第四个还未刻字。

  这是为未亡之人准备的。

  云乘以灵识相助,细细看去,那三个刻着字的牌位,其上分别是“景安光孝皇帝”,“昭德孝仁皇后”与“安仁太子”。

  此处是谁的墓葬,一眼了然。

  男子背对着云乘,衣着单薄,身姿傲然。

  他执起一壶酒,洒了一半在地上,又仰起头,对着壶嘴,将另一半往灌入口中。

  抬头间,男子露出半个侧脸,眉眼修长,倨傲邪魅中带着分不怒自威的气度。

  他脸上有泪痕,在月色下泛着冷光,却是哭过的。

  饮尽壶中酒,男子似乎有些醉了,身形晃了晃,就势撑着手坐在了地上。

  “皇兄,我很快便要来陪你了。”他声音清冷,也带着分醉意,更多的,似是茫然与歉疚。

  “只是如今,我仍旧不知安儿是死是活,只怕到了地下,有愧于你。”

  云乘微微蹙眉。

  他未曾预料到,他竟这样见到了昭文帝。

  他闭目感知,李陌尚在西边,离此处还远,也并没有折返来寻他的痕迹,稍稍放了些心。

  寂寥的声音在空荡的墓地中响起,游走的魂灵似有所感,已有一团朦胧的光影漂浮而来,停在与男子不远的地方,好奇地偷听。

  昭文帝又道:“皇嫂,我知你不喜我,我从未奢望过替代你,我只求能在皇兄身旁长眠,继续陪伴着他,便好的。”

  那声音,说到后来越发低了,像是生怕被责怪。

  “我从未害过安儿,你为何总是不信我 ”

  他言语中的卑微与痛意,连旁观的魂灵亦为之动容。

  魂灵并没有什么修为,连凝结形体也做不到,大约是可怜昭文帝,往他靠近了一些,许是想要拍拍他,灵体却徒然穿过人身,只惹得男子周身发冷,微微颤了颤。

  倨傲之人放下尊严,对着亡者祈求的场景,亦让云乘起了恻隐之心。

  他悄无声息地走出来,在陵墓四周布下了诚心阵。

  诚心阵中不可说谎,当年入门试炼之路上,秦贤便是以此阵考验弟子。

  昭文帝虽看着情真意切,但既是帝王,谋虑自然深远。

  人乃万物之灵,其之智谋,超乎修为年岁的界限,事关李陌,云乘不愿掉以轻心。

  他知道李陌离开义安后曾经改名换姓,然而昭文帝的势力遍布渝国,他未必不知李陌就是前大渝太子李安仁,如若知道,也必然知晓李陌已入呈闲派,成为了修士。

  他们自离州而来,便是在泰安运河上,也并未刻意隐瞒行踪,昭文帝若有心设计,每夜来此演上一场,李陌不免会被他蒙骗。

  诚心阵可识破布阵者境界之下修士的谎言,对于凡人,却能引导他们倾诉内心。

  果然,昭文帝冥冥之中似有所感,晃了晃脑袋,颤抖着抱起了景安帝的牌位。

  云乘站在他对面,静静地看着。

  此刻,昭文帝面上尽是脆弱,再没有半分傲然与威慑。

  “皇兄,我找了安儿十一年,一无所获,他是真的死了么?”

  “我与张赫定下此计,却还没有人打出他的旗帜,他是不是,回到你的身边了?”

  “皇兄,瀚儿真的累了,你像小时候那样,抱抱瀚儿好不好。”

  “皇兄 ”

  已经够了。

  云乘看着他,仿佛看到了当年险些失去李陌的自己。

  这样的人,是不会伤害自己心爱之人留下的唯一血脉的。

  云乘看了眼身旁的魂灵,那魂灵仍在昭文帝身旁转着圈,似是急不可耐地想同他说话。

  奈何它不过是个连鬼修之门都未踏入的寻常魂魄,并无与生人交流的办法。

  在它身上,云乘察觉到一丝奇异的熟悉之感。他微微沉吟,轻轻抬手,将几缕蕴含着苍生道气息的灵气渡了过去。

  那魂灵亦有所觉,在半空中上下晃了晃,以表感谢,之后便静静停在碑陵旁,吸收起云乘赐予的灵气。

  诚心阵既已起效,云乘也得知了自己想要知道的事实,正要撤阵现身,却猛然心头一跳。

  他附着在李陌身上的道意,正迅速往此处赶来。

  云乘不再理会昭文帝,御空而起,直奔李陌而去。

  待他看到李陌时,李陌正板着脸,在回廊上飞奔。

  他跑的实在太快,急促的脚步声犹如鼓点,连额上都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子桑。”云乘落在他身前。

  “乘儿?”李陌看见他,眼中暴戾之色似有平缓,皱着眉道:“我们快去陵墓,我看见皇 那人的亲卫守在外面,他就在观中。”

  然而,他说完,云乘并没有动弹。

  李陌急不可耐地去拽云乘的袖子,“我们快走啊。”

  “子桑,”事情还未明晰,云乘斟酌着开口,“我有话同你说。”

  “边走边说。”李陌拉着他往前走,却听身后传来云乘沉稳的声音。

  “我便是从陵墓过来的。”

  李陌脚下顿了顿。

  “你要找的人,就在你父母陵前。”

  李陌转身,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他,急道:“那你为何不赶走他?”

  云乘微微摇头,看着李陌的双眼,手指轻柔地梳理着他因奔跑而散乱的鬓发,声音沉静。

  “我设了诚心阵,他的确不是那场刺杀的凶手。”

  李陌微怔。

  他曾经笃定昭文帝就是杀害观中道士、追杀自己的幕后黑手,如今,他的乘儿却告诉他,凶手另有其人。

  若是旁人,在亲眼看到证据前,李陌是断然不信的,但说这话的人,是从不欺瞒他的乘儿。

  那颗原本愤怒暴躁的心,因此渐渐趋于平缓,又浮现出几分茫然。

  然而,下一瞬,云乘的话却让他胸中鼓噪起来,耳中亦是嗡鸣。

  “我似乎,还看见了你父皇的魂灵。”

  父皇的魂灵

  这几个字,在李陌脑中久久盘桓。

  他相信,没有七八分确定,云乘不会这样同他说,惹得他空欢喜一场。

  “我们快去!”李陌深深吸了口气,便要继续往陵墓跑,却左脚绊住右脚,差点摔倒。

  云乘熟练地揽过他的腰,带着他御空飞起。

  不过几息的路,李陌却心中愈发惴惴。

  “莫要慌张。”云乘的声音就贴着他的耳朵传来,“有我在。”

  他的言语总是有一种奇异的力量。

  李陌偏头,正看见云乘唇角微弯,眼中温柔,他的笑容总是再浅淡不过,其中暖意,却不可为他人所见。

  “嗯。”李陌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字,缓慢调息,终于勾了勾嘴唇。

  降落在槐树阴影下,云乘取出一枚隐身符,拍在李陌身上。两人这才轻轻走了出来。

  那魂灵吸收着云乘给予的灵气,周身弥漫出浅浅的金色微光,正在月色之下,缓缓凝聚出形体。

  它身前的男子却毫无所觉,似是痴了,只知道抱着块灵牌喃喃自语。

  昭文帝连目光都是游移的,唇上在笑,眼中却在无声地落泪。

  他长相邪魅,生来倨傲,此刻,却比大渝最落魄的书生也好不到哪去。

  那双眼睛里,毫无生气,仿佛这个人,瘫坐在这里,却只留下一副躯壳,魂魄早就散归了天际。

  李陌走近了几步,终于听清了他低喃的话语。

  “皇兄 皇兄 ”

  他心里忽然疼了疼。

  昭文帝虽是他父亲的亲弟弟,其实只比他大八岁,在他很小的时候,他们便被父母养在一个屋子里。

  景安帝总有忙不完的国事,又与皇后相敬如宾,从未纳妃,更无其他子嗣。姑姑的女儿又太小,他在宫里没有同龄的朋友,在认识祈雨观的小道士之前,大多时候,都是这位小叔叔带着他四处疯玩。

  李陌知道,小叔叔深爱着自己的父皇,多年以来,他都对这段感情嗤之以鼻。

  然而现在,他看着这样落魄的昭文帝,心中的疼痛却一分分蔓延出来。

  若是,他也失去了心爱之人,恐怕只会比他更为凄惶。

  李陌幼年曾经看过一篇祭文,其中有这样一句话:“穷求弗获兮,此心隳摧。”1

  而昭文帝,却连去求的资格都没有。

  他轻轻抓住了云乘的手,感受着指尖传来的温暖,才将那股悲哀压了下去。

  而碑陵之前,原本模糊一团的魂灵,终于化出人形。

  作者有话要说:云乘:忽然撞到岳父,我需要如何讨好?在线等,挺急的。

  表白小天使们!我终于赶在十二点之前写完一万字了,瘫

  1:出自李煜《昭惠周后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