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李陌的问话,云乘答的几乎无可挑剔:“那些物事,是下山前,柳梢月托我采买的。”

  李陌:“诶?”

  他没想到竟是这个原因。不过心里还是隐隐有些奇怪,小月要托人买衣服,明明应当找他才更合理些。

  但是既然云乘说了,李陌也不会在这里继续纠缠,大不了他回山再问柳梢月便是,又不是什么大事。

  李陌全然不知,在他看不见的地方,云乘已顺利地用传音符传出去了几句话。

  枞阳城距离义安不过数十里之遥,有闻獜在,他们入夜前便到了义安城附近。

  此时夕阳正带着最后一抹光辉缓缓沉入大地。

  安泰运河的起点,船只连成 片,遮蔽了大半个渡口。可当李陌回忆起少时所见的光景,只觉这里冷清的可怜。

  为保都城安全,义安渡口设在城外。正是国都将乱的时候,到处都是身着黑甲手持长枪的兵士,眼下天已黑了,城门关闭,远远望去,城墙上的兵力却不减反增,火把明晃晃地点了 片,照的墙下几如白日。

  凡到渡口停靠的船只都要接受京城卫队的盘查,李陌不愿和那些兵士打交道,老远就指挥着楚汉生将船靠岸,放了闻獜,收了戏鱼舟。

  几人来到岸边,绕过渡口,步行往城门走,离护城河还有百丈时,李陌陡然停了脚步。

  再往前,他们将不避免地遭遇巡查卫队。

  李陌像是极为熟悉此地形势一般,带着他们拐了个弯,光捡着墙上火光照不着的边缘走,不多时几人就绕到了另一面城墙下。

  义安有护城河,宽约数十丈,却深不见底,其间水草密布,不可泅水渡过,独独在四座城门处修了石桥,以供百姓出入。也因此,其余处的城墙戍守便不那么紧密,数十步才有 岗,火光亦是星星点点的。

  他们所处之地,偏偏有 方茂密的树林,想是已有数十年之久,树木生的十分高大,阴影盖了小半片护城河。

  李陌没打算过河进城,在林子里寻觅了半晌,终于找到一块黑压压的巨石。

  那石头约莫半人高, 丈长宽,也不知在这里放了多久,其上藤蔓缠绕,底部亦是荒草丛生。李陌推了推,没推动,只好轻声唤楚汉生搭把手。

  楚汉生很疑惑为什么他们大晚上要在这里推石头,但并没有发问,搓了搓手,便看准了石头,双掌使劲,总算推了开去。

  他力气是真的大,连着石头底下的藤蔓都齐齐断裂。

  大石挪开,其下赫然是个黑黝黝的密道。

  李陌担心此处的响声惊动了守卫,打着手势让他们跟着,当先跳了下去。楚汉生十分自觉的殿后,他得负责将石头盖回去。

  入口并不深,也就一人来高,楚汉生原本还担心里头容不下他们三个大男人,直到跳下来才发现他多虑了。里头宽敞的很,竟是足够他们几个肩并肩走着也不嫌拥挤。

  只这密道像是多年没有启用了,遍布陈朽之味。

  云乘自纳戒里取出夜光珠,幽蓝色的光芒驱散了黑暗,也照出通道墙壁上齐整的兽首灯架。

  看出来这是顶尖工匠的手笔,楚汉生禁不住吸了口气,却被经年的灰尘呛得直咳嗽。

  李陌拍了他 把,接过云乘手里的珠子,领着他们往前走。

  密道极大,短短一会,三人已经路过了好几个分叉口,李陌 路弯弯绕绕,走的并不是直线,甚至不是水平的。此处阶梯诸多,修得也极为工整。他们最开头走的 段路,径直往下,湿气极重,隐约有水流之声,想来是在护城河底下。待水声远去,湿气渐退,前头的路又变成了上坡。

  楚汉生本以为他们到了城内便算完的,谁想这密道竟像是遍布城池地底 般,三人直走了大半个时辰,还未到达目的地。

  看着李陌熟门熟路的模样,云乘心中了然,楚汉生却一头雾水,终于忍不住开口发问:“你怎么对这里这么了解啊?”

  他声音不大,却在空旷的通道里引动阵阵回声。

  李陌猛然回头,那脸映在幽蓝的珠光下,看着十分阴森,吓了楚汉生 跳, 个屁墩就坐在了地上。

  “哈哈。”李陌伸手拉他起来,继续带路,许是吓了楚汉生 场,胸中抑郁散了不少,脚步也轻快了些,玩笑似的道,“这有什么,我小时候经常在这里捉迷藏。”

  楚汉生挠了挠头,觉着稀奇,却因为与李陌相处太久,自以为了解他的不少事情,也没往别的地方想,只当他小时候是京城人士,玩耍时偶然发现的。

  又讷讷道:“难怪昭文帝不愿意放弃义安,有这密道在,叛军进城,只怕要成瓮中之鳖的。”

  李陌脚步停了停,恍惚了 瞬,又跟没事人一样继续走,只凉凉地说了句:“他不知道城里有密道。”

  “咦?”楚汉生越发奇怪,怎么连皇帝都不知道的事情,李陌却知道的这么清楚?而且,他怎么知道昭文帝不知道?

  然而李陌没有再解释,楚汉生难得敏锐的发现,他身上的压抑似乎又回来了。

  云乘并未开口安慰,只是牵住了李陌空余的那只手。

  被他握住的手动了动,李陌偏头,冲他笑了笑,像是在告诉云乘,他没有事,不用担心。

  三人又走了小半个时辰,楚汉生已经有些晕了,才看见李陌在一道石门前站定。

  “我们到啦?”楚汉生小声发问,他觉得今天的李陌有些奇怪,不大敢如同往常一样大呼小叫。

  李陌却道:“是你到了。”

  楚汉生:?

  “这石门之后,是阁老张赫的府邸,你的任务不是要解决大渝战事么,从这道门出去,他自会为你安排。”

  “张赫?就那个引发战事的老臣么?他不是叛军那边的?”

  “他不是。”李陌皱着眉,不愿再多说,只催促着楚汉生赶紧出去,“我们还有事情要办,你现在不去,只能自己从军慢慢往上爬了。”

  从军慢慢往上爬?且不说有多危险,只怕 年到了,他连个百夫长都没混上。楚汉生哭丧着脸,“我去还不成么。”

  他磨磨蹭蹭地走到门前,又期期艾艾地转回头,冲着李陌道:“我觉着,你有事情瞒着我,我也不问了,小师叔陪着你,想来你也不会有危险。我就想跟你说,你高兴点呗,这世上没什么过不去的,实在不行,我再给你吓 吓也没什么的。”

  李陌微愕,他的确有心事,却没想到表现的如此明显,连楚汉生这样迟钝的人都有所察觉。

  李陌极快地调整了表情,掩住了心头感动, 脚将他踹进门里,口中道:“说什么浑话,谁不高兴了?快滚快滚。”

  墙壁转动,石枢发出沉闷的声响,楚汉生被他踢进门后昏暗的书房,待门再关上,李陌便连他的呼喊也听不见了。

  宽敞的密道里,便只剩他和云乘。

  李陌再也装不下去了,疲惫地靠到通道石壁上,又顺着石壁滑坐到地上,将头埋在膝盖上,连手里的夜光珠滚出去了也不在意。

  有人将轻轻揽住了他。

  云乘低沉的声音响在耳边:“现在,有我陪着你。”

  李陌感受着身上的暖意,轻轻点头。

  “你都知道了?”

  “ 嗯。”

  得到云乘的回答,李陌绷了 路的心绪再也无法收敛。

  他太累了。

  以前还有些伤痛和怨恨,只是时光无情,淡去了心中太多感触。那些埋藏已久的痛苦回忆, 点点被这些年的喜悦片段替代,再回头看时,剩下的不过是疲惫与漠然。

  甚至连当年的滔天恨意都不再有了。

  李陌抬起头,发现云乘将夜光珠收起来了,四下里 片黑,明白他是怕自己抹不开面子,心中动容。

  这个人似乎时时刻刻都在为他着想。

  云乘喜洁,现在却在脏兮兮的通道里陪他坐着。

  李陌站起来,摸出火折子点亮了墙壁上的油灯,昏黄的灯光晕染开了,四下里亮堂了不少。

  他退回原来的地方,贴着云乘坐下,肩并着肩。

  云乘心有所感,将他的手拉过,放在膝盖上。

  “你想说的话,我在这里听着。”他的声音轻轻传入李陌耳中。

  那清浅的松木香宛若世上最合适的安神灵药,轻而易举地打开了李陌的心防。

  “我小时候,就是从这个通道逃出义安的。”李陌的嗓子有些发哑,“临走之前,那些追杀我的人,几乎烧了整个祈雨观。”

  听着他终于肯透露往事,云乘没有打断,只和往常一样,拢着他的手指,轻轻摩挲。

  手上传来微薄的暖意,好像那些难以面对的事情,也变得不那么冰冷了。

  李陌缓缓开口,声音似无悲喜,语调亦是沉闷,就在空落落的密道里回响。

  “那年,我父皇病重,母后也跟着病了。她让我去祈雨观为他们祈福。”

  随着他话语出口,云乘仿佛看见了当年那个无助的少年。

  “其实,说是祈福,不过是怕我悄无声息死在皇宫里。”

  “我们住下的第三天,我的院子就着了火,祈雨观的宋道长闯入火海将我救出来,我回头看的时候,他已经烧的半张脸都化了。”

  “可是出了火海又有什么用呢,外面埋伏的全是死士,他们的刀上也燃着火油,砍在背上,我都能闻见自己皮肤烧焦的味道。”

  原来那道伤疤是这么来的么

  李陌 心沉浸在往事中,没有看见云乘的眸子深了许多,看不见他眼底升起了冰冷的愤怒。

  “祈雨观有个小道士,是我童年唯一的玩伴。他将我关进通道里,穿着我的衣服,只身去引开追兵。”

  “我想拦着他的,可是我那时太疼了,晕了好几天,再醒过来时,祈雨观已化为焦土。”

  “观里的陈道长说,追兵杀死了小道士,他的尸身被烧成了焦炭。他们将小道士充作是我,交给了宫里来调查的禁卫。”

  “他悄悄告诉我,我母后派人来过,传出密信,让我逃,逃得越远越好。”

  “我逃了出去,扮做难民 路辗转,我记得父皇说过,南晋国君为人正直,且与他私交甚好,我便想去南晋搬救兵。”

  “原本是有父母派来的亲卫找到我的,后来,他们又一个个消失了,不知道是自己逃走了,还是拦追兵的时候被杀了。”

  “我还没有走到离州,父皇母后双双病逝的消息就传遍了大渝。”

  “他 昭文帝,终于登上了皇位。”

  李陌鼻子有些酸,微微仰头,不让眼泪流出来。云乘看着他极力隐忍,不住地心口发疼,默默将他揽进怀里,轻轻地吻过他眼角。

  “我们原本是很亲近的,甚至他对我父皇 他怀着好不尊敬的心思,我都为他瞒下了。”李陌叹息,自嘲地笑着。

  真的很亲近啊,那时他还称呼昭文帝为皇叔,皇叔每每来宫里,总要抱着他,教他画画写字。他父皇就在一边看着,总是笑得满足。

  那时候,什么皇家亲情淡漠,在小小的李陌眼中,是只存在于话本中的空洞描述。

  从很早开始,他就感觉皇叔对自己的父皇十分爱重。 开始,李陌天真的认为,这只是兄弟之间的情谊深厚。

  后来,他因有事要去寝宫,亲眼看见,皇叔偷偷亲吻父皇的睡颜,那是李陌第一次知道,原来,两个男人之间所存在的情感,也可以是深藏于心的多年爱恋。

  在皇叔的祈求下,他谁也没有告诉,甚至没有与母后暗示。但,自那以后,皇叔对他的态度,便天翻地覆。

  他不愿将这 段往事告诉云乘。他曾深切地厌恶男子间的相恋,甚至险些疏离云乘,他不愿意云乘知道,不愿意云乘因此内疚。

  只有云乘,是不 样的。

  李陌像是问云乘,又像是在问自己,“你说,原本那样温和的人,也能丧心病狂至此么?这世间,执着真的能毁了 个人的所有感情么?”

  云乘深沉的眸子静静注视着他,李陌在那里面,看到了仿佛从前世开始就未曾改变的温柔:“心智不坚,便难守本心。”

  “是啊,人心易变。”李陌想起自己,话语中带着浓重的失望,“连我都变了,我都不想杀他了。”

  “你从未变过。”云乘认真的道。

  他没有因为李陌讲述过往伤痛就跟着露出悲痛之色,他愤怒,心疼,但是他心里越疼惜李陌,便越发清楚,此时李陌需要的,并不是一个陪着他沉浸往事的人。

  他会陪着李陌,纾解他所有的悲痛,更会让他成为一个更强大的人。

  李陌看似随和,却胸有傲气,他不会愿意在自己身后站 世。证道成神的路,他们要 起走。

  若有 日他堪不破,自己只会助他堪破。

  “你不想杀他,这并不是软弱,只不过你从未心存仇恨,从未起过杀心。”云乘道,“否则,入道那一日,你便来了。”

  李陌偏了偏头,望着云乘火光下轮廓分明的脸,良久,像是坚定了什么 般,道:“是因为你出现了,你说一直陪着我,所以,我便自私地想着,等 等,再等 等,等你能够自己照顾自己了,我再去找他,问个清楚。”

  他靠在云乘身上,失神地把玩着他的手指,“其实我知道的,他从未针对过我父母,即便最后关头他也遍寻名医一直厚待他们,说他逼死母后不过是气话。他只是,单纯的想要抹杀我而已,那些祈雨观的人,都是被我连累。”

  云乘微微皱眉。

  李陌浓重的自责与软弱,让他有些狠不下心。

  “你可曾想过,也许当年那件事,并非他所为。”云乘道。

  李陌抬头看他。

  云乘轻轻拍了拍他肩膀,斟酌着道:“你背后的伤痕,有术法的痕迹。”

  术法 ?李陌瞳孔缩了缩,又回想起 些细节来。

  难怪,那火怎么也浇不灭。

  “子桑,我会陪着你。勿论是谁伤了你和你在意的人,都会付出代价。”低沉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冷冽之意和不可抗拒,“但有些事情,躲是躲不过的,你必须面对。”

  李陌晃了晃神,才想起,“子桑”,是酒醉那晚,他为自己起的字。

  个,只有云乘知道,会拿来称呼他的字。

  他心口发暖,呼出胸中浊气,整个人也跟着放松了些。

  是啊,那些年他 个人孤单漂泊的时候,尚且能自娱自乐,如今有云乘陪着,还有什么好怕?

  不过是问句话罢了,不是他,那自是要揪出幕后凶手。若是他,他自要为少时的同伴和保护他的人讨回公道。

  云乘说的对,总要面对。

  戌时过半,若是再不出去,只怕整晚都要宿在这沉闷的密道里了。

  李陌记得,他来这里最重要的目的是和云乘 起找剑,而不是在这里为往事伤怀,自怨自艾。

  李陌站起来,舒展了 番筋骨,牵着云乘,继续走通道。

  只是这 番,他步履没有之前那般沉重。这里黑暗幽闭的气氛,也再伤不了他了。

  他要先去祈雨观 趟,那里,是九阳剑最有可能出现的地方。

  往祈雨观的路,李陌记得很牢。只是不知,十年过去,那道馆修好没有,还有没有认识的人。

  两人并肩而行,不时说两句话,倒也不计较路程远近,待走到地方,李陌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如今楚汉生不在,他的任务可没有道法限制,完全可以让云乘带着他走的。

  然而,到都到了。

  他在光滑的石壁上敲打了几处,那原本空无 物的地方,便露出一扇坠着铜环的小门。

  作者有话要说:啊对不起今天的第一更晚了tut

  昨晚码完这章没有修稿,然后临睡前点开了一篇太太的文,就 不小心看到了天亮。

  给小天使们表白,继续去码下一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