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那魂灵渐渐化出四肢、躯干、头颅,面目一分分清晰,李陌难掩惶惑,连身体都开始微微颤抖。

  他艰难地咽了口唾沫,眼睛眨也不眨,空着的右手紧攥成拳,指甲深陷掌心。

  云乘注意到,将他另一只手也收到了掌中,掰开手指,轻轻安抚。

  魂灵面貌成形的瞬间,李陌倏然落泪。

  真的是他 此生竟然还能再见到他

  “父皇 ”他张了张口,却因太过紧张,嗓子里发不出一丝声音。

  云乘打量景安帝,天道玄妙,他有着与李陌十分相似的面貌,却成熟许多,剑眉利落,目似朗星,瘦削的脸庞轮廓分明,只唇不似李陌那般凉薄,使他看起来多了些儒雅,便只是站在那里,也隐隐流露出几分帝王的尊贵之气。

  景安帝冲他们笑了笑,便将目光转向了身前的昭文帝。

  “瀚儿,醒醒。”他的声音低沉浑厚,带着独属魂体的空灵。

  昭文帝听不见,没有半点反应。

  景安帝眸中担忧,微微弯下身子,极是温柔道:“瀚儿,快起来,会着凉的。”

  李陌呼了口气,骤然与父亲重逢有些激动的心绪稍稍冷静了些,开口道:“父皇,他是凡人,看不见你。”

  “这样啊 ”景安帝叹了口气,眼看着昭文帝将那酒壶扔开,抱着他的牌位躺到地上,又忍不住凑过去,“瀚儿,别睡在这里。”

  李陌: 父皇你都不看你儿子一眼么?

  他不由往前走了两步:“父皇,你没什么与儿臣说的么?”

  景安帝像是忽然意识到他是谁一般,面上泛起惊讶与欣喜:“你是安儿?”

  李陌点头,刚刚平复的激动又涌上来一些,眼中含泪:“是儿臣。”

  “你在这里便好,快将你小叔叔背进屋里,他睡在这里会着凉的。”

  “ ”

  李陌硬生生地把眼泪憋回去了。

  云乘有些心疼地摸了摸他的头,掐了个术法,将昭文帝悬空托起。

  景安帝担心道:“诶,仙师,先给他盖个被子啊。”

  李陌:“ ”

  云乘看了景安帝一眼,恍惚有一种看到李陌照顾霓霞的错觉。

  三人一鬼缓步回道观,昭文帝酒醉之后睡熟了,盖着李陌的披风在前头飘,景安帝在后头跟着,李陌和云乘走在最后。

  李陌心想,父亲在这里,也不知有没有机会见到母亲,如能一家团圆

  忍不住问道:“父皇,您在这里,那母后呢?”

  “她早便轮回去了。”景安帝道,“朕还是放心不下你们,所以留下了。”

  闻言,李陌微微低头,却又很快释然。

  母后既已轮回,倒也好,总归不必受魂魄飘零之苦。此世恩情已了,她又向来宽厚仁慈,来世必有福报的。

  回廊很安静,只有他们的脚步声。先前昭文帝令近卫守在外面,便是到了此刻,也无人打扰这场难得的相聚。

  景安帝负着手,闲庭信步,气度从容,想起先前的事情,温和地同云乘道谢:“多谢仙师赐下灵气,助朕化形。”

  云乘想了想,回答他:“父皇客气,分内之事。”

  李陌没料到他竟然这样直接地称呼自己父亲,有些不好意思,轻轻咳了两声。

  “是仙师客气。”景安帝笑眯眯地道,似乎并未觉得他称呼“父皇”有什么不妥。

  云乘嘴角弯了弯,看了看李陌,又捏了捏他的手。

  李陌知道,他这是以为父亲认可他们了心中高兴,撇着嘴巴摇了摇头,悄声道:“你等一会。”

  云乘:?

  他们继续顺着回廊走,差不多过了一盏茶的时间,景安帝突然回过头,面露诧异地看着云乘:“咦,仙师方才唤朕什么?”

  云乘:“ ”

  李陌几乎笑出声。

  “我方才唤您父皇。”云乘耐心地说了一遍,又解释道:“我是安儿的道侣。”

  “原来如此。”景安帝点点头。

  李陌臊红了脸,云乘却不言语,面无表情地等着。

  果然,一盏茶后,景安帝又道:“敢问仙师,何为道侣?”

  云乘方才便发现李陌有些羞赧,心中微微遗憾,早改好了说辞,总归来日方长,也不急于一时,只道:“便是一同修道的伴侣,互为依靠,共寻大道。”

  谁知景安帝这次却反应很快,眉眼带笑地看了李陌一眼:“原来仙师是安儿的恋人。”

  云乘:“ ”

  李陌:“ ”

  云乘的脸皮功夫终是没有练到家,硬撑了这么久,耳后终于跟着红了,也没有找到合适的话接,气氛一时有些微的尴尬。

  李陌深知自己父皇的脾性,有些看不过去,开口道:“父皇一早便知道了吧?”

  “呵呵。”景安帝讳莫如深地笑了笑,“之前朕看见他抱着你飞过去的,又听见他叫父皇,方才才想明白。”

  李陌后知后觉地想起,父皇化形的时候,他们还当着他的面牵着手来着。

  “可是 ”李陌欲言又止,终是咬牙开口,“我们皆是男子,父皇您没什么要说的么?”

  “那又如何?”景安帝无所谓地理了理变幻出来的龙袍袖子,“你都成了仙师了,我还能指望你回来继位、传宗接代么?”

  “我自是不会弃乘儿于不顾的。便是 便是没有他,我也无意于皇位。”

  “这不就行了。”景安帝乐呵呵地道,见前头要拐弯,怕昭文帝撞上廊柱,快走了几步,又想起来自己拦不了,便冲李陌招了招手,“安儿来搭把手。”

  李陌叹了口气,没让云乘动手,自己拨了拨昭文帝的方向,让他安然拐过弯,又道:“可是父皇,血脉断绝,您不生气?”

  他得确保父皇真的没有生气,他可不想云乘在“公公”面前留下坏印象。

  “你的性子为父还不清楚,朕生气的事情你干的还少了?”景安帝挑了挑眉,“再说了,皇室血脉早就断了。”

  “诶?此话怎讲?”皇室血脉竟然断了么,李陌从未听说过这件事情。

  “哦,朕好像忘记同你说了。”景安帝若有所思,“朕想了想,好似的确没说过。”

  “您忘记说什么了?”李陌有些急切。

  “又不是什么大事。不过就是朕和你小叔叔都是你皇爷爷抱回来的。”景安帝的语气很是轻松,好像在谈论一件趣闻,“朕是在西北打仗时捡的,你小叔叔是巡游湘州时捡的。只有你小姑姑是亲生的。”

  “ ”

  李陌有片刻的恍惚。等反应过来,便觉气闷难当,又不知何处更值得气闷。

  皇室血脉就这么随便混淆的么?

  你知道你口中的“不是什么大事”坑了小叔叔多少年么?

  他摊上你,是倒了多少辈子的霉??

  李陌一口气怄在胸口,上不去下不来。

  又想起一件更为紧要的事,眼皮一跳,急不可耐地问:“那我呢,我不会也是你捡回来的吧?”

  “说什么傻话?”景安帝觉得自己儿子可能长傻了,“朕十七岁那年就得了你,知道消息的时候还高兴过头,失手将瀚儿摔下了马,他现在脑袋后面还有块疤呢。”

  景安帝直摇头,“当时可把朕吓坏了,还以为救不回来了。”

  “ ”

  小叔叔是造了什么孽被皇爷爷捡回来哦。

  李陌想不明白,皇爷爷虽然血脉单薄,也没有兄弟,但是宗室里总有人可以过继,为何偏偏会让自己父皇继位。

  便直接问了出来。

  “这个嘛 ”景安帝含糊其辞道,“朕和你小叔叔这事,也就你皇爷爷和皇奶奶自己知道,外人都以为是亲生的。本来吧,他们是想让我娶你小姑姑的,只是你小姑姑实在太小,也不合适。后来不是有了你么,他就将皇位传给朕了。”

  有我怎么了 ?李陌感觉到一丝不妙。

  未等他再问,正好几人路过先前云乘和李陌出来的屋舍,景安帝便让他们将昭文帝送进去歇息。

  “此处是堆放杂物之处。”虽然心塞,李陌还是不得不提醒他。

  他现在越看小叔叔越觉得可怜。

  景安帝毫不在意地挥了挥手,“不是还有你在么,方才你不是说修了道法?总不能连收拾个屋子都不成吧?再往前,冷风吹多了,瀚儿要风寒的。”

  “ ”

  实在不愿和他说明自己现下修为被封禁,李陌不得不认命地求助云乘。

  云乘轻轻笑了笑,摸了摸李陌发顶,当先进了屋。

  也不过片刻,他就出来了,拉着门,先将昭文帝让进去。

  等李陌再度回到屋内,便发现,屋舍还是那个屋舍,却经云乘精湛道法,成了一间别致的卧房。

  进门右手处安置了一张青竹小桌,其上青铜烛台状若游龙,龙首之上托着烛火,照的室内微黄。更有琉璃茶盏搁置其上,散发出苍翠峰碧落茶的清香,混着香炉中寥寥生起的松木香,直教人安神静气。

  那些陈朽的木架都被云乘收了起来,雕工精细的白玉架子倚墙而立,原本灰扑扑的书册已一尘不染,分门别类地放在上头。纱幔自顶上垂下,坠着一排鲛珠,隔出了一小片里间。

  屋舍不大,里间只一张床便挤得满满当当,那床却是云乘给李陌备用的暖玉床,其间帐幔被絮都是比照着李陌在执剑峰的来,足够常年养尊处优的昭文帝睡得安稳。

  见云乘将昭文帝送上床榻,景安帝满意地点了点头,终于放下心,这才有心思打量屋中布置。

  他先是看着那排鲛珠点了点头,又望着白玉架叹了一声,最终眼神落在了琉璃茶盏上。

  碧落茶色泽通透微绿,取上穷碧落之意,此刻在昏黄的烛光下,散发出诱人的光泽,一看便是极品好茶。

  景安帝是个好茶之人,奈何他现在不过是得了些灵气方能化形的魂体,只得望茶心叹。

  云乘道:“您是想饮茶?”

  景安帝矜持地点了点头。

  云乘既如此问,自然有所准备,从纳戒中取了丹砂符纸,画了道凝身符贴在景安帝后心,摆了个“请”的手势。

  魂体可以触碰死物,却难以接触沾染了生气的物件和活人,六觉也只剩听觉、视觉、知觉。凝身符可以让他们短暂地拥有实体,与常人无异。

  那符刚贴上,景安帝便嗅到了诱人的茶香,他见自己身体凝实了,面上笑意浓重了几分。

  然而,他并没有立刻端起茶来饮,先是抬脚走向了里间。

  这一晚的遭遇已经让李陌习惯了“父皇更关心小叔叔”这件事,却还是巴望着他到底要做什么。

  景安帝没干别的,只是动作娴熟地脱了昭文帝的靴子外袍、扶他躺平,又将他发冠拆开搁在床头小架上,撩开他脸上的乱发以免搔得他脸上不舒服,最后给他掖了掖被角。

  做完这一切,景安帝才通体舒畅地回到桌边,安安稳稳地坐下,端起茶盏慢悠悠地品了一口。

  李陌:“ ”

  他不由自主地想,或许,他自己喜欢照顾人这个毛病,真的是这一世的遗传。

  “这茶不错。”景安帝夸赞道,几乎放不下手,不多时杯盏便空了。

  云乘执起茶壶,给他续了一杯,开口问道:“不知陛下可愿修习鬼道?”

  “这 ”景安帝面上犹豫。

  说实话,他不大乐意。

  其实这些年,景安帝游荡在祈雨观,也曾与其他的魂灵有过接触。滞留凡界的魂灵自有他们之间的交流方式,也并不会对同类藏私,景安帝也不是没有遇到过缘法。

  但他生前便是因劳碌而病亡,不大愿意死后还要辛苦修行。

  在他看来,魂飞魄散没什么大不了的,也不一定能入道,那般辛苦不是给自己找不痛快。一百年至,不论是弟弟还是儿子,都应该已经转世轮回了,他也没什么好牵挂的。

  可眼下,儿子好像修道了,看模样要寿与天齐,弟弟过的这么凄凉,在他坟头哭着喊着要皇兄抱,这茶这么好喝,“儿婿”似乎又很有把握的模样

  李陌也想起先前在缘舟阁中长老那关于鬼修的寥寥数言,忽然意识到,父皇不肯轮回,许是一件极糟糕的事情。他并不知道鬼修不入道便百年后魂飞魄散,但见云乘如此慎重的模样,面上白了几分。

  正要劝说,云乘已在他肩上轻轻拍了拍。

  “陛下不必担忧,”云乘语气笃定,“您必然可以入道,届时一家人长久相聚,何乐不为?”

  景安帝愈发心动,却没有一口答应。

  他曾为帝王,习惯了不轻信于人,谋定而后动。

  大渝国有国师,修为恍然境界,皇室对修者也向来多有所知,景安帝当了十一年的魂灵,鬼修的处境,他更是了解。

  因此,他端正了身形,帝王气度从容不迫,定定地看着云乘。

  “敢问仙师,是何境界?”

  “入道境。”

  “敢问仙师,可有鬼修法门?”

  “还未有。”

  “敢问仙师,可曾见过入道鬼修?”

  “尚不曾。”

  景安帝垂眼,端起他给自己倒的茶轻轻嘬饮,“年轻人,你不过区区入道境,没有鬼修法门,不曾遇过高深鬼修,竟夸夸其口,朕难以信服。”

  看在李陌的面子上,他补了一句:“朕知你是一片好意,但如此空话,往后还是慎言。”

  未等云乘说话,李陌已经不耐烦地道:“乘儿是神君转世,这理由够不够?”

  谁也不能在他面前看低云乘。他亲爹也不行。

  景安帝一口茶就喷了老远,眼里心疼的不得了,诶呀呀地叹着气,自己端着茶壶给自己续了一盏。

  然后慢条斯理地继续喝茶。

  李陌也不急,坐到桌边另一张椅子上,翘着二郎腿啃云乘从纳戒里取出的小点心,一口一个,不时瞥一眼自己父皇。

  一盏茶喝完,景安帝的惊呼终于响在耳边。

  “神君转世???”

  帝王看人总是毒辣。他先前初见云乘,便觉此人气度不凡,又沉稳得当。是以,当知晓他和李陌的关系时,也没有半分阻拦之意。方才他听云乘“口出狂言”,心里还隐隐有些失望。但

  神君转世是不是有些过了?

  景安帝心道,世人皆知神君已陨,但这祈雨观里,神君的神像可是在供着呢,这般说谎也不怕天打雷劈?

  他深深看了眼自己的傻儿子,越发觉得,或许他要多看顾的,不只是傻弟弟。

  “安儿,你们修行中人讲究天道在上,有些话还是不能随口说的。”景安帝意有所指。

  见景安帝全然不信,李陌气恼的很,却又想不到法子立刻证明。

  父皇虽是魂灵,却从未修行,也认不得什么是苍生道,更认不得霓霞剑。再说,霓霞还在云乘丹田里养着呢,就算他认得他也不放心拿出来。

  总不能传音让乌木道祖过来吧?他可不愿向乌木低头。

  他锤了把桌子,愤愤不平地站了起来。

  肩上多了双手,轻柔却不可抗拒地将他按回了椅子上。

  云乘站了起来,面上淡然,直往门口去了。

  李陌心里一慌,怕他生了父皇的气,讷讷道:“你 干啥去 ”

  本来么,云乘勿论修为还是身份,怎么也用不着跟一个俗世帝王 还是先帝魂灵这样客气,还不是看在他是自己父亲的份上。李陌知道,云乘看着淡漠,不过是对太多事情不甚关心罢了,心性却是孤傲的。

  易地而处,换做是他,受了这样的奚落,也会觉得屈辱难当。

  他有些怕,云乘今日出了这道门,便再也不回来了。

  他一喊,那人还是转了身,却是极淡地笑着,幽深的眸中藏着浅浅的温柔。

  那低沉的声音道:“子桑稍等,我先出去渡个劫。”

  李陌:“ ”

  景安帝:“ ”

  作者有话要说:云乘:我,云小乘,一言不合就出门招劫云。

  李陌:我,李小桑,老妈子习惯全遗传自爹。

  吃瓜群众景安帝:那我,坑死弟弟不偿命?

  依然在梦里伤心的昭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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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天使们么么哒,除夕快乐!

  把后面的剧情提过来让李陌除夕团圆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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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还有一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