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泰运河的夜晚,渔火照水,寒月清皎。

  楚汉生早已扛不住疲累缩进了船舱,霓霞才苏醒,玩耍了一天,灵力不济,不得不回到剑中修养。

  李陌不大喜欢在夜晚布置的灯火通明,只在船头挂了盏廊灯。

  昏黄的光照在一小片水域上,依稀能见着极快游过的小鱼。

  没有楚汉生掌舵,船上收了帆,戏鱼舟顺水而行,速度轻缓。

  四下静谧,只那波涛回响之声听得真切,连岸上传来的歌声锣鼓都是依稀的。

  李陌从未在江上看过夜景,云乘便与他一起看。

  书中有言,月夜泛舟,煮酒可抒怀。云乘从未饮过酒,但他小时候见绵阳饮过,绵阳说,酒是个好东西,既取暖,又解忧。是以,他置了桌案,陪着李陌在船头煮酒。

  煮的是离州的青梅酒,闻着有青梅的香气,想来味道也是不错。

  夜寒风冷,小火炉里置着炭,有轻微的噗嗤声。

  两人都有心事,没有交谈。李陌看着远处渔火,云乘看着他,各自发呆。

  李陌从未说过自己与义安有何瓜葛,但关于他的事情,云乘总是记得很清楚。

  他记得,自己第一次渡天劫时,李陌奋不顾身地冲进来,想要护着他。天雷将来,李陌说,若他死了,便将他的尸身送到京城的祈雨观。

  他记得,李陌出关时昏迷,自己给他换衣裳。那时候,他道体刚成,后背上有道狰狞的疤痕还未褪去。那疤痕从他的肩骨蜿蜒到腰际,隐约泛红,一看便是火烧的痕迹。

  以前,李陌曾送过他一块玉环,无数龙形浮雕游弋其上,此刻就挂在他脖子上,埋藏衣衫之下。见不到李陌的那些年,云乘也曾时时摩挲端详,终有一日,发现了一个小小的“渝”字。

  每每提到义安,李陌脸上总是带着分怅惘,虽不明显,却被他看进眼里。

  云乘从来没有问过。

  有些事情,如若说出来会惹李陌伤怀,他不必去追寻答案。他只愿李陌这一生都能喜乐顺遂。

  义安之行避无可避,陈年心结,与其遮掩着,不若早日解开。

  云乘知道,李陌是这样想的。虽然越是临近义安,李陌沉默的时间越发长。

  也许,吃一点酒,能让他畅快些。

  红泥小炉上,铜壶嘤鸣,李陌终于回神,舔了舔嘴唇,捉起酒壶,给云乘和自己都倒了满满一杯。

  他也许多年没有喝过酒了。

  小时候倒是尝过,只是那时李陌尝的是烈酒,苦涩,且拉嗓子。那之后,他便不敢再偷喝。

  直到被迫离开生养之地,李陌都再未有机会饮酒。

  青梅酒的香气,清新微酸,入口却带着甘甜,缭绕着舌尖,微微酥麻。

  让李陌想起了那个在慕云境中的亲吻。

  他微微红了面颊,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云乘却垂目:“还未碰杯。”

  李陌也想起来了,以往见人对酌,都是要先碰杯的。他嘿嘿一笑,又给自己倒了满杯,轻轻与云乘的碰了碰。

  瓷杯相击,发出清脆愉悦的声响。

  李陌正要喝,冷不防被云乘捉住了袖子。

  云乘道:“不是这般饮的。”

  他伸出端着酒杯的那只手,与李陌手臂交错,喂到他嘴边。

  李陌看着唇前的酒杯愣了愣。

  这是 交杯酒吧?

  他无语:“你从哪听说酒要这么喝的?”

  云乘倒是很认真:“书中写的。”说着,微抬了下颚,似等着李陌的酒杯伸过去。

  他自然不会说是哪本书里写的,那书早被李陌烧干净了。但想来,其余书中也没有说如何饮第一杯酒,应当不会有错。

  李陌拗不过他,只好红着脸与他喝交杯酒。

  实际上,他也不大清楚,他单知道新人洞房是要喝交杯酒的,却不知道,道侣之间第一次饮酒,是不是有什么特别的仪式。

  云乘是他的道侣,他自己答应了的。

  他的酒杯伸到唇边,云乘低头饮尽。对面,李陌亦然。

  两人的酒量都不大好。

  虽是凡酒,后劲也不大,偏偏他们平日里都是滴酒不沾的人,几杯下去,双双醉意上头。

  酒醉的人,行事往往没有章法的。

  李陌乐颠颠地又给自己斟满了,龇着牙看着云乘,道:“我有个更有趣的喝法!”

  云乘知道自己有些醉了,却不愿逼出酒力。这样熏熏然地看李陌,似乎别有一番模样。

  他一支手撑着额头,微微抬眼,从嗓子里发出一个低哑的疑问声:“嗯?”

  “嘿嘿嘿。”李陌怪笑了两声,说着清醒的他绝不敢说的话:“美人不知道么?我,嗝,小爷教教你啊。”

  云乘没有回答,只是微微笑着看他,那向来端正如玉的脸上有些微红,在李陌看来,似乎染了别样的旖旎。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灌了整杯的酒,却不咽下,跌跌撞撞地走了一步,眯着眼对准了云乘的薄唇,一口亲了下去。

  甘甜的酒液从李陌口中渡来,微风轻拂,云乘顷刻酒醒。

  感受着唇上微暖的柔软,云乘微微眯了眯眼睛,扶稳李陌,缓缓咽下酒液。

  李陌喂完一口,抬起头来,不无得意地炫耀:“怎么样,没见过吧,唔 ”

  话音未落,人已被对方揽进怀里,堵住唇舌。

  云乘想,这也不算乘人之危,分明是李陌主动的。

  李陌口中仍留着几分青梅酒的味道,便是柔软的舌上,都有些青涩甜腻。

  这一吻,便吻了许久。醉酒的李陌,不仅不会抗拒,甚至隐隐迎合。

  不知何处飞过的寒鸦,嘎嘎叫了两声。

  亲的太久,唇舌微痛,李陌醒了几分。

  却不料,云乘在这种事情上学的飞快,自己又抿了几盏酒,哺给了李陌。

  李陌觉得天地都要颠倒了。

  他恍恍惚惚地缩在云乘怀里,手掌无助地动了动,又被云乘捉入掌心。耳鬓厮磨间,头发乱了,衣服也乱了。

  一只手顺着外衫钻了进来,有些凉,让李陌轻轻“嘶”了一声。

  “冷?”

  李陌胡乱地点了点头。

  下一瞬,他身体便像被最轻柔的云絮托起一般,晃悠着,晃悠着,就晃悠到了舱房里。

  身体触到柔软的床榻,好像暖和了许多。

  那手又钻了进来,顺着腰际,缓缓触摸到脊背,大约是意识到不便,又挪到了腰际,利落地解开腰带,脱去衣衫。

  李陌迷糊中打了个激灵。

  “不行 ”他遮着暴露出的小寸肌肤,十分执着地喊着:“我,我要在上面 ”

  耳边似乎传来一声低低的笑。

  舱房里不知道有没有点灯,醉成烂泥的李陌睁不开眼睛,什么也看不见。

  他觉得自己被抱了起来,安稳地靠在了云乘身体之上。

  嗯,在上面的。李陌放心了。

  楚汉生有句话说的挺对,物似主人型。李陌怕云乘,连着他的宝甲,玄光衣,都不敢抗拒云乘。

  随着李陌衣服一件件褪下,他上身渐渐裸露出来,麦色的肌肤被烛光染得暖黄,粉色的小茱萸也因受凉微微挺立。

  云乘呼吸重了重。

  他将李陌翻过来,他趴在自己怀里,定了好一会神,才去剥开他背上的衣物。

  以往,云乘遵循礼法,便是相拥而眠,两人亦是衣衫齐整的。

  自那日李陌出关以后,他再未见过李陌光裸。此时再看,不由蹙眉。

  道体既成,一般的伤口,自当被渡劫时的道意抹去。

  然而李陌背上,仍留着浅浅的伤痕。那伤痕原本的黑色早已淡去,只留着一道浅粉之色,烛光之下,看着并不明晰,像是过轻笔触画在皮肤之上的图腾。

  却依然有迹可循。

  微凉的指尖轻抚陈年伤痕,指下光滑,并无凹凸之感。

  云乘轻微地叹了口气。

  他尝试着将苍生道意附着指尖,引导灵气治愈,却也无法消弭这些痕迹。

  或是他境界不够,亦或是 这些伤痕本就是术法留下的。

  他眸色深了深。

  竟是何人,在他与李陌相遇之前,便对李陌下了如此狠手?

  李陌久久未等他再有动作,难耐地在他怀里打了个滚。

  “诶 不是要洞房么 ?”

  他声音含糊,却让房中染上了粘稠的暧昧之色。

  云乘喉结动了动,思绪也为之扰乱。

  李陌不经意间露出了锁骨,带着独属于少年的纤细,深陷在颈项之下,仿佛能盛满一汪清浅的河水。

  云乘终究没忍住,低头,轻吻。

  “ 我要在上面做 ”李陌挣扎。

  在上面做?做什么 洞房么?

  那本被李陌烧毁的小册子里,似乎的确有相关的图绘。

  那图绘之上,一人躺卧,另一人,则骑乘在

  云乘抿唇,将那颇令人口渴的场景从脑海中驱散。

  好似从慕云境开始,李陌便一直想要洞房?

  不可。

  云乘虽有些醉意,却还没到失去理智的程度。

  他们还未行礼合籍,也没有长辈见证,如此怠慢李陌,自然不可。

  不过 李陌竟喜欢那般姿势?

  云乘悄悄将这一点记在心中,为李陌穿好中衣,扶他躺下,隔空灭了灯盏。

  船儿微荡,舱房窗户半敞,月色如霜,帷帐上的流苏轻轻摇晃。

  李陌紧紧攥着云乘衣袖,如剑般的浓眉狠狠拧在了一处。

  “乘儿 我们一起离开离州 ”

  他说着不着边际的梦话,仿佛又回到了小时候。

  云乘如同李陌哄霓霞般,轻轻拍着他的后背。

  那呓语声却断断续续地响起。

  “父 嗯,不对,是爹,陌儿早过二十了,还没有人给我取字 ”

  “他们都有字的,只有我,只有一个名 ”

  云乘顿了顿,想起在俗世,男子二十行弱冠之礼,父辈便会为之取字?

  算来,李陌已经二十二岁了。

  “我来为你取字,可好?”云乘轻轻道,也不管李陌能不能记得,言语之中尽是深情,“子桑如何?”

  你本是陌上一株小桑树,驾虹霓,乘赤云,登彼九疑历玉门。来日柱杖桂枝佩秋兰,寿如玉虚山。1

  子桑二字,再合适不过。

  “子桑?好听的 ”

  云乘自微弱的月光中分辩出他满意的神情,微微失笑。

  “子桑,我亦是没有字的。”他道。

  “诶 ?”

  李陌似乎醒了,却醉的厉害,只知道痴痴傻傻的笑。

  “你这样好,哪有字配得上你。”

  他说着,有些苦恼地蹭了蹭云乘的胸口,“你都还没到年纪,我要慢慢 慢慢想才行 给你个最好的 ”

  云乘虽看着比李陌大,这一世却的的确确不过十八岁。

  云乘本就是随口一说,见他如此慎重,心中微暖,拍着他的动作越发轻柔。

  “睡罢。”

  “嗯 我只有你了,你不要离开我 ”

  “我在的。”

  “一直在吗?”

  “一直在,此生此世,永生永世。”

  李陌终于放了心,窝在他怀里,沉沉睡去。

  他做了个冗长的梦。

  梦里,有个与他七八分相像的人,自他心口脱出,与他说了许多许多话。

  “你是何人?”梦境将逝,李陌若有所感,沉声发问。

  “我是你,亦是攸宁。”那人笑。

  “你就是那个坑我的前世?!”李陌恨不得扑上去咬他,却慑于他周身令人望尘莫及的威势,未能真有动作。

  “本尊要走了。”

  “去哪里?”

  “那日若不是你闯入禁地,本尊早已消散。得你神魂同脉,这才多存了些时日。”

  “你方才与我说的,都是真的?”

  “你猜?”

  “ ”

  “哈哈哈哈。”梦里的攸宁几乎笑出了眼泪,“来世,可曾有人夸过你可爱?”

  “可爱你妹!”李陌气急。

  “本尊更完整的记忆和传承,留在魔界望云殿。”攸宁正色道,“你来日欲去,找慕云便是。”

  “我才不要你的记忆和传承!”李陌嫌弃无比,“我自己也能得道成仙。”

  攸宁叹息,“太久了,也不够。本尊不过一缕残念,不知如何成神,但想来,本体在去昆仑之前,必将法门留在望云殿。若是他日天地有变,你岂会甘愿,任由他护佑?”

  他不再压制气势,那数千年前横扫涅槃战场的灭世魔帝再现人前,居高临下道:“李陌,你终究是本尊的转世。”

  若是真有那日,他自然是要与云乘比肩而战的。李陌心道。但他不愿跟眼前这人说。

  “这些时日,你所见所闻,亦是本尊所见所闻。”良久,攸宁才道,他眼中似有追忆,更多的,却是欣慰与欢喜,“本尊的来世,竟幸运如斯。”

  “真好啊。”

  “你 ”李陌还想说些什么,但,不过眨眼间,梦中的攸宁,已化作片片光影,散于天地之间。

  李陌觉得,他至死也忘不了攸宁最后的那一抹笑容了。

  梦尽,人也跟着醒转。

  宿醉之后,头脑昏沉难当。

  李陌费了好大力气才睁开眼,四下看去,舱房空荡荡的,也不知是他仍晕着,还是船真的在晃。

  舷窗紧闭,房中光线晦暗。

  李陌抓着床柱才勉强坐了起来。

  舱门口便传来十分惊喜的叫唤:“娘,你醒啦?!”

  是霓霞?

  李陌扒开帷帐,果然看到了霓霞蹲着小小的身子缩在门边,像一团金色的小球。

  他奇怪:“怎么不过来?”

  霓霞扒着门,圆圆的小脸皱成一团:“不行的,爹爹说霓霞太闹腾了,你得休息,他不让我打扰你。”

  爹爹?哦,云乘。

  想起云乘,前一夜的记忆纷至沓来。

  李陌倒抽了一口凉气。

  卧槽,他都做了什么

  醉后喂酒的画面,自己喊着要洞房的声音,断断续续的片段都在脑中浮现了出来。

  完了完了,要死要死。

  李陌捂脸,羞恼得几欲嚎哭出声。

  作者有话要说:表白小天使们!

  云乘:李陌喜欢骑-乘式,知道了,洞房的时候就这个吧。

  李陌:我不是,我没有,别瞎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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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改自曹操《陌上桑》;原文:乘赤云,登彼九疑历玉门。济天汉,至昆仑,见西王母谒东君。交赤松,及羡门,受要秘道爱精神。食芝英,饮醴泉,柱杖桂枝佩秋兰。绝人事,游浑元,若疾风游歘翩翩。景未移,行数千,寿如南山不忘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