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七一战, 仙门三千大修上星云观,死的死,伤的伤, 铩羽而归。

  白羽莲峰为首,仙统段别隐广发四海诛魔令, 号召修仙界内有志之士围剿魔气盈天的星云观。

  ——

  星云观上, 沛然魔气未见消止, 乌压压云雾顺着山脉蔓延, 将五宗严严实实地环绕包裹住。

  像一只即将窒息的蛹。

  密不透风。

  风雨欲来。

  正月是星云观最热闹的时节,而今山上充斥着沉闷紧张的气息, 年轻弟子的脸上藏着显而易见的惶恐。

  也有不少畏惧魔气, 担忧惹怒仙门的弟子选择了离开师门,永世不回。

  稀疏走了两成, 剩下八成摩拳擦掌,严阵以待。

  霍群来找江横的时候, 撞见了江横与谢辞在争执。

  这十来年师尊习性变化极大,他不是没怀疑过师尊是否被人夺舍, 但牧师伯精通夺舍之术都没发现其中端倪, 想来应该不是。

  师尊与谢师叔也走得越发亲近。

  但, 这是霍群第一次见到他们吵架。

  没了修为的谢师叔看上去气势并未削弱, 霍群不记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 谢师叔身上再没穿过剑宗那身深色的道袍。

  谢师叔此刻穿着白色银纹衣裳, 浅蓝渐变色的流云锦袍。因是寒冬时节,披着件雪白的狐裘,肩颈与胸口处挂有精致的灵玉与流苏。

  这件狐裘大氅霍群在师尊住处见过的。

  就算是如此, 看上去温润俊美的青年却散发着一身凌厉锋芒。

  谢师叔看向师尊,双眼渐深如苍茫波海, 晦暗沉痛的情绪,万顷吞天。

  谢师叔在难过吗?霍群想起过去。

  在师尊习性变化之前,谢师叔不曾在师尊面前露出此番神态。

  今日是怎么了。

  江横知道有人闯入了庭院,然而此刻的他无暇他顾。

  一想到谢辞方才所言,江横如坠梦魇,手脚冰凉,血脉偾张到他无法镇静下来。

  “杀了我。”谢辞再一次说道。

  似梦非梦,似醒如梦。江横面对谢辞却有些睁不开眼,鼻息之间闻到了一层泛有铁锈的血腥味。

  他脸色惨白得不像话,紧闭上双眼,嘴巴大张着发出急促的喘息声。

  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因何,还是如此。

  if线的结局就是我与阿辞最后的下场吗?江横内心翻涌着巨大的痛苦和悲楚。

  谢辞知他难受,知他苦涩,知他下不了手。

  可,那又有什么办法呢。

  岁昔的镜花水月,唯一地解法就是如此。

  江横太温柔心软了。

  下不了手的。

  所以,谢辞才想帮他一把。

  “别哭。”谢辞嗓音低哑,双手搭在江横的肩上,俯身低头,吻去了他眼角滑落的晶莹。

  江横眼皮一凉,喉结哽咽地滑动,将眼睛闭的更紧。

  谢辞肆无忌惮地打量双目紧阖,睫毛发颤的江横,看着他是如此的悲伤脆弱。

  谢辞苍色的长眸深邃晦暗,内心诡异地升起一丝快意。

  他很确定江横在乎自己。

  江横爱上了身为晏西楼替身的自己。

  所以。

  在过去几世中,江横在离开镜花水月的机会面前,都失败了。

  如此,就算枯木不能逢春。

  他谢辞,也死而无憾。

  无怨无悔。

  “这是最好的办法,杀了我。”谢辞的唇亲吻着江横的耳畔,耳鬓厮磨,和过去他们每一个清晨良宵有过的时光一样,亲密无间的缱绻温柔。

  此刻,江横僵直紧绷的身躯直堕深渊,睁开布满血丝的双眼,泪雨瓢泼,红得令人心尖发颤。

  谢辞心中钝痛,江横脸上淌下的每一滴眼泪都似滚烫的火星,灼在他身上,带来了难以忍受的烈痛。

  “我不会杀你。”

  “绝不。”

  江横嗓音涩苦,声线紧绷颤抖,无一不宣示着此刻的惶恐不安。

  谢辞不言。

  沉默令江横的难受达到了极点,他抬起手捧住谢辞的脸,将谢辞的脸拉向自己,额头相贴,四目相对。

  呼吸交织,一者平息如海,一者跌宕如山。

  江横深吸了一口气,扯了扯僵硬的嘴角,朝他笑了一笑。

  “我说过的,”江横抬眸,口吻坚定,“我跟阿辞有缘,断然不会让你死在我眼前。”

  “只要我死了,这一切就会结束。”谢辞说道。

  “够了!”江横再也维持不住脸上勉力支撑的笑,一声低吼,“我不会杀你,也不会放任旁人杀你,你我结契之时既已约定好这一世,休戚与共,生死不渝。”

  大抵是内心承受着巨大的煎熬与痛苦无法言说,江横一掌打向了远处,修为强悍,一掌震碎了山峦,滑落的积雪覆盖住满山疮痍裂隙。

  两人看向包裹苍穹的魔气,各自沉默。

  霍群看得胆战心惊,等了许久,直到师尊唤他。

  霍群快步上前与江横、谢辞行礼。

  谢辞神情寡淡,平静地坐在江横对面,素手烹茶。

  江横手中拿着一块雪白的绸帕,仔细擦拭着玉骨折扇,见来人弯了弯眼角,桃花眸子一派温和淡笑。

  “怎么这个时候来了?”江横问少年,这个时间霍群应该在率领符箓宗弟子演武论道。

  霍群是奉掌门之命来请江横与谢辞去议事的。

  议事堂外,聚集了二十位长老,一个个手持拂尘,掐指算道,或交头接耳,无不是在谈论着近来之事。

  直到看见江横与谢辞相携而来,众人才收声朝二人恭敬行礼。

  江横点头应礼,便与谢辞先入了议事堂内。

  闻修白与萧翠寒已在等候,见他二人入内,便弹指关门,落下防止有人偷听的隔音术。

  “今日要谈之事想必你们已经明了。”闻修白道。

  “师兄。”谢辞出声打断了他。

  闻修白收声,视线随之而来落在谢辞脸上。他其实想问这山上的魔气,是不是与谢辞有关。

  虽然闻修白屡次探谢辞的脉,确定如今的谢辞是非仙非魔的肉体凡胎,毫无修为。

  但师尊的遗言中所指——但无论如何,谢辞不能死。

  这句话分明是师尊预见了在数百年后的某一日,星云观会被魔气环伺、为了谢辞与天下仙门为敌。

  “其实,不必为难。”谢辞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很淡,音色低沉,眉眼寡情漠然,线条凌厉的侧脸显得孤傲清冷。

  一听此言,便知谢辞心意不改,压根没将自己的话放在心上。江横情绪难以压制,一声呵斥,“你住口!”

  谢辞垂眸凝着他盛满怒意的双眼,平直的唇角不经意扯开一丝笑意,划开了脸上冷漠情绪。

  闻修白心思敏锐,发现二人之间气氛不愉快,江横少有的红着双眼,满脸怒容。

  转念一想,闻修白便明白了谢辞口中的‘不必为难’。

  想来是要将自己交给白羽莲峰,任凭处置。

  “不可。”闻修白道,“魔气来源尚不可知,再者此事既与你无关,又有什么道理让你去给姓段的泄恨?”

  说完,闻修白一甩芍药花枝,气度华然,“是非曲直,善恶黑白又岂是白羽莲峰一家所言?”

  萧翠寒眉心紧蹙,烟斗上白烟袅袅,眸光凝在谢辞身上,暗自思忖。

  闻修白与三人说清楚眼下情况。

  不出三日仙门便会派人攻打星云观,守山布防是头等要事,雅弦宗负责在方圆百里范围排布迷阵,将来犯之人的大多数阻在星云观地界之外;剑宗与符箓宗一道负责迎敌;牧云生虽不在山,但气宗弟子齐坐紫焘仙峰开仙云绘风大阵,引天地正气替守山正气,阻绝魔气继续侵入。

  萧翠寒点头应下。

  江横亦然。

  三人看向不说话的谢辞。

  面对师兄师姐,谢辞苍色双瞳静谧而深邃,平静地开口,“我想离开。”

  江横眉心狠狠地皱在一起,眼眶暗红,“你知道山下有多少人在等着你吗?”

  “我知道,”谢辞冷静地回答他,而后看向闻修白。

  “只要我离开了,白羽莲峰的人自然会退去,山上也不会有弟子因我而无辜送命。”

  “若你离开,又该如何自处!”江横低吼。

  你要去死吗!

  谢辞弯弯唇角,一丝薄笑,眼神柔和了几分,是离别前最后的温柔与宠溺,放轻了声音。

  “我不会死。”

  除非你亲手杀我。

  江横头脑嗡嗡的响,他不知该做何表情情应对,喃喃自问:“你要我如何信?”

  谢辞音色依旧温柔,带着不经意地宠溺,安抚道:“我答应你的,从未食言。”

  信吧。

  能信几天是几天。

  谢辞内心嘲讽自己,难免觉得悲哀了些。

  —

  谢辞离开星云观的那天是正月十五。

  上元节。

  剑宗大弟子晓梦迟最先发现师尊不在月栖山,他以为师尊是去了晓云峰,便没在意。

  谁知,一直到傍晚都不见师尊人影。

  晓梦迟亲自去了一趟晓云峰,并未在江师伯的山头找到师尊。

  江横脸色煞白,一颗心被狠狠地揪紧,痛不可言。

  如何也想不到谢辞竟会选择这么一条路,自作主张地离开。

  要知道谢辞这般凡躯,莫说山下那群人,就是山上的弟子都能压制住他。

  江横心神不宁,摩挲着手背上那朵寒英晚水,花瓣仍在便说明谢辞还活着。

  至于活得好不好,有没有严刑拷打,这些他都不得而知。

  胸口似被一块巨石压得密不透风,江横难受的说不出话来。

  眼下,江横就算再焦躁不安,也只能先去找闻修白商讨办法。

  闻修白听晓梦迟说完谢辞离开之事,脸色骤变。

  他不想失信于师尊。

  哪怕他还未参透师尊遗言的第三句。

  闻修白派人去探山下情况,打听消息。

  回来的弟子却道,没谢辞下山的消息,相反山下的修士越来越多了,密密麻麻,灵气交织如云似雾。

  “不对!”江横闻言震惊,瞳孔轻颤。

  谢辞那时说过,他不想山上弟子无辜丧命,所以才选择离开星云观。

  既是如此,谢辞绝不会偷偷摸摸地逃走,他应会光明正大地去找段别隐谈条件,让仙门勿要牵连星云观才是。

  江横脸色难看,扭头望向闻修白。

  闻修白脸色亦不好。

  缘何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