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的美好祝愿并没有让山上岁月静好的日子持续多久。

  被扯入万劫不复的深渊之前, 所有人都曾满怀希望地见过山巅之上的万顷天光。

  以至于很久之后,江横回想起这个世界是从哪一刻崩塌毁灭的,都无法逃避正月初七这一天。

  正月初七。

  是以白羽莲峰为首的三十六家修仙大派率领三千名弟子踏上星云观的日子。

  先有初一, 闻修白按照谢辞的意愿,星云观广发召集天下仙门的千叶名帖, 诚邀与谢辞恩怨未解的各方势力于正月初七上星云观, 议谢辞一事。

  那日, 天刚蒙蒙亮, 山上落了好些日子的雪恰好停了。

  守山的弟子匆忙地跑来告知闻修白:白羽莲峰八大家都来了,其他三十六派也来了不少人。

  闻修白早先做好了准备, 谢辞主张在天外院设宴, 静待众人。

  当初谢辞是在天外院成魔,与仙门结仇生恨, 如今他涤清魔气,便在天外院与众人做了结。

  闻修白上座, 萧翠寒跟随在侧,江横站在谢辞左手边。

  观中长老列席在座, 人数不多, 却胜在心齐。

  宴会上另一波人则显得盛气凌人。

  白羽莲峰的主人也是上一任仙统段别隐, 因仙道夺魁被谢辞搅乱中止, 是以段别隐仍旧担任着仙统之位。

  段别隐从涯底捡回了被谢辞毁坏的神魔七绝法杖, 用在封魔关口寻来的寒晶陨铁炼化成新的神器, 修为功力更甚以往。

  江横记得,那天段别隐都没主动开口。

  是跟随段别隐身旁的小段公子替父开口。

  小段公子口齿伶俐,吐词清晰, 洋洋洒洒便是一篇讨魔檄文。

  说来说去,无非就是。

  谢辞心术不正五毒备至, 堕入魔道,万劫不复,手刃各家各派诸位同修,其罪难赦……江横本无懿德,好乱乐祸,行助纣为虐之事,无道之人,罪不容世。

  小段公子目清音朗,说得慷慨激昂,一脸不可冒犯的矜贵正色。

  江横听得耳朵疼,再看余下百张面孔,百双怒目亦瞪视着自己,似要将他与谢辞碎尸万段才肯罢休。

  今日之事,当真能善了?江横平静的心海泛起丝丝细雨般的不安。

  谢辞觉察到掌心牵着的手指在蜷缩关节,他余光瞥向江横,顺着对方的视线看向这群面目可憎的无关紧要之人。

  谢辞苍色的长眸总裹挟着一丝凉薄的冷意,漠然情绪之下藏好了疯狂的阴戾。

  他只轻轻回握江横的手指,低声道:“莫要担忧,会解决的。”

  江横朝他勉力一笑,点头。

  静了一瞬,江横似下定决心,扭头望向谢辞,口吻仍显迟疑:“阿辞,这件事解决之后,我有话对你说。”

  他想告诉谢辞,他的噩梦,他惊恐害怕if线的结局重演。

  江横指尖收紧,用力握住谢辞温凉的手指。

  谢辞眼中闪过轻微凝重的哀色,很快收敛好情绪。

  他看向江横的眼神像是一湾细碎温柔的月光,浮在苍色如海的眼眸之上。

  眼中柔情穿透了江横不安鼓躁的心扉,让他不由自主地沉醉在谢辞的视线之中。

  谢辞淡声答应,“好。”

  江横却不知,他与谢辞即将被命运的大手拽进了毁灭的汪洋。

  汪洋,是足以肆虐吞没谢辞眼中那一片海的黑暗。

  宴上,小段公子舌灿莲花,讲完了生前最后一句话,骂够了谢辞与江横这对寡廉鲜耻的狗男男。

  众人拍手附和,等着星云观给出交代。

  “世人都称赞闻观主品行高洁,冰壶秋月。老朽与你师尊长泽也是有几分交情的,自然是信你的为人。”一白发苍苍的老者拄着龙头拐杖走上前,望向正座上那位贵气温和的青年。

  青年面相斯文俊美,手中拈着一段含苞待放的芍药,花色鹅黄,娇不可言。

  闻修白的音色谈不上丝毫温和,强势威严地不近人情,“杜长老谬赞了。你既提及师尊,便应该知晓师尊留予本座的不过是师妹其一,师弟其三。”

  杜长老冷嗤,“怎么,事到如今闻观主还要护着那魔孽不成?”

  “呵,”闻修白一哂,道,“本座也不过是个俗人,自不免俗。”

  “闻修白,你好大的胆——”

  “本座的胆子再大又如何比得上杜若你?”闻修白适时开口,严厉口吻盖过了对方。

  杜若气得吹胡子,手里的拐杖用力敲打玉石镶金的地板,发出刺耳的声响。

  闻修白曲指一弹花枝,飞出的芍药花瓣填补地板上被拐杖击出裂痕。

  不待杜若动怒,闻修白冷声呵斥道:“本座听闻一事,千年之前,师尊游若愚海时见你被象渚山的修士欺辱,无师无友相帮实在是可怜,所以师尊传了你风烛一术,你学成之后那象渚山一夜之间葬于火海,而后你又为了名利浮华转投段家,将风烛之术据为己有不论,如今还敢上我山门?”

  众修没想到讨伐谢辞,却拉扯出一桩陈年旧事。

  闻修白所言,这些人中活得够久的修士自然是有所耳闻的,可活得久了谁又能保证自己一生无过。

  更何况杜若凭借一手出神入化的风烛,如今是白羽莲峰的家主之一,他们自然要给段仙统留面子。

  “怎是如此安静,”闻修白一笑,手中芍药比作金枝玉叶,贵不可言。

  “诸位既自诩是人间公道,本座给你们评理的机会,这杜若是不是好大的狗胆?”

  疯了!杜若瞠目结舌地看向闻修白,脑中只剩下这两个字。

  天光垂落,清风赠花香,湖光山色为伴,本应觥筹交错,好歌好舞。

  而宴会的气氛急转直下,冰天雪地。

  剑拔弩张。

  江横想着这群人若是不愿意善了,他便去山下与他们有仇报仇,可闻修白所言是在明目张胆的护短。

  江横抿唇,不敢想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他本不愿将师门拖入泥潭。

  掌心已有汗浸出,江横松开了谢辞的手,抽出袖中玉扇握紧。

  掌心一空,指尖的温暖稍纵即逝,习惯寒凉的谢辞在这一瞬间竟有些不适应。

  他转过头,垂眼看向江横,“我是不是,不应该回来。”

  是与不是,都是答案。

  自己又何尝不是一样,不应该回来。不回来,便不会带谢辞回山,就不会有今天这一幕。

  没发生的事情没有假设的必要。江横压下内心一瞬的彷徨与迟疑。

  他只回答谢辞道,“师兄师姐都盼着你能回山上。”

  谢辞看了江横许久,最后意味不明地嗯了声,“那就好。”

  宴上争论不断,众修都是各门各派的掌门人,闻修白依旧斯文从容,倒是这群人中不少个面红耳赤。

  “太狂妄了!”

  “…如若不然,段仙统作为百家仙门之首,自当替天.行道,为星云观斩除魔孽。”

  “此言甚好!”

  “是该替修仙界清理星云观了。”

  …

  “果然,还是得靠段仙统出面主持此等大事。”

  全程没说一个字的段别隐在这一刻,站起身来,神情倨傲,眼神鄙夷地扫过长泽这四个徒弟。

  得到寒晶陨铁精粹过的法杖让他修为更甚过往,早想报上次被谢辞羞辱之仇。

  今日在见谢辞之时,段别隐就探过对方修为——

  废人。

  余下的闻修白,萧翠寒和江横也不足为惧。

  而且牧云生不在山上。

  正月初七,真是个占尽天时的好日子。

  段别隐轻挥法杖,一副睥睨天下的傲然身姿,他视线落回闻修白身上,以长辈的口吻训诫道。

  “虽非吾愿,然本尊愿承天下仙门之大愿,替长泽清理门户。”

  当着长泽在世的弟子面谈清理门户,闻修白忍不了,萧翠寒忍不了,江横也忍不了。

  所以。

  段别隐话音落地,闻修白眼光一凛,还未开口反驳,却见坐在段别隐不远处的小段公子——

  暴毙。

  满座惧惊,双目骇然地望向那一地猩红的血沫,没有一块完整的骨肉。

  粉碎撕裂,令人作呕。

  谁都无法忘怀,前一瞬还意气风发的小段公子,眨眼之间被一股魔气缠身,爆体而亡。

  “吾儿泽襄!”段别隐怒发冲冠,目眦尽裂地看向被血肉涂染鲜红的地板。

  闻修白亦感震惊!

  几乎是同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身无修为的谢辞身上。

  江横第一时间看向了谢辞,却见谢辞俊脸如常,神情冷漠,姿态清绝。

  不会是谢辞做的。

  谢辞没有修为。

  江横是如此告诫自己的。

  段别隐极招上手,法杖劈开一道暗红的光直朝谢辞方向而去。

  江横错身站在谢辞身前,十指翻飞结阵,开启护身灵界守下身无修为的谢辞。

  “江横,你想死本座可以成全你!”段别隐怒吼,风声都被爆发的灵力冲撞的发出刺耳嘶鸣。

  江横纹丝不动,将谢辞护在身后,挡下众修那千刀万剐的视线。

  段别隐手中法杖一转,再指江横,“诸位可是亲眼所见,星云观诱骗我等来此,庇护魔孽,放任谢辞杀害吾儿泽襄。”

  “此事尚无定论!”闻修白强压困惑,迫使自己镇静,沉声道,“小段公子被魔所害不假,但谢辞早就洗去魔气,诸位可是一早就试探过了,他绝无此等魔力。”

  当着这么多渡劫期修士的面前撕碎一个大乘期的年轻修士,又要如何隐匿一身魔气呢。

  众修中不乏有头脑清醒的,但更多是被小段公子之死吓到了,他们害怕真是谢辞所为,害怕谢辞隐藏了一身魔气回到修仙界找他们寻仇。

  段别隐满脸怒容,怒极反笑,“闻修白,你是要与整个修仙界作对?”

  闻修白只道,“本座不想。”

  “不想就滚——”

  “但不是,不能。”闻修白手中芍药散开一缕锐利锋芒,斯文俊秀的面容冷而威严。

  对上萧翠寒担忧不解地目光,闻修白温和点头。

  身为长泽首徒,他不过是谨遵长泽圣尊的遗言罢了。

  师尊说了三句。

  对江横多加照顾即可。

  但无论如何,谢辞不能死。

  我们还有再次相遇的契机。

  闻修白一直参不透这三句话到底是何含义,这些年他对江横可以说是宠爱,谢辞也活的好好的,第三句呢?

  直到仙道夺魁,谢辞一身魔气倾泻而出。闻修白好像明白了,师尊遗言中的那半句——但无论如何。

  说的应该是,谢辞是魔。

  无论他是不是魔。

  长泽说,不能让谢辞死。

  闻修白这一生不慕仙道,只想守着这座山。

  师尊在世时,他想做一个好徒弟。

  师尊仙逝后,他会做一个好师兄。

  为了师尊,为了师妹师弟,他也是能赌上一切的。

  江横满腔自责涌上心头,无比震惊地望向一身冷峻傲然之气的掌门师兄。

  “师兄。”江横启唇便是说不出的钝痛,如果没离开瀛洲,今日之事是不是就不会发生?

  闻修白一眼看穿江横眼底的歉意,他眼色一暖,语调从容温和,“莫急莫慌,师兄在。”

  江横眼眶一红,回了闻修白一个坚定的点头。

  既是回山了,他也会守护星云观的。

  “好,好!”亲历丧子之痛的段别隐胸口剧烈起伏,他愤怒地看向江横方向,“星云观自甘堕落,与魔孽为伍,天下仙门人人得而诛之!”

  一语落地,回应段别隐的却是对面山头上爆发的魔气,黑云压山,逆流冲天,满山鸟兽嘶鸣,花木尽摧!

  所有的事,都是自这一刻起开始无法挽回的。

  杀害小段公子的魔气,星云观山脉上爆发的魔气,被仙门认定是星云观所为。

  再多的解释也都是徒劳。

  正月初七,段别隐率领众修除魔卫道。

  若有阻拦者,格杀勿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