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 人间上元。

  长街小巷灯火通明,错落有致的楼宇飞檐挂着一排排白纸灯笼,偏生楼阁的处处窗扉都贴上了鲜艳的剪花。

  红白之色, 对比鲜明。

  空旷无人,繁华热闹。

  无不充斥着诡异的矛盾, 这座城。

  谢辞离开星云观, 再一次踏入了春山城。

  本是萧瑟空城一座, 却意外遇见了许多已故之人。

  那年随自己到春山城除妖的剑宗弟子, 其他襄助春山城的仙门道友……

  雕心小筑敞开着门,能望见楼中摆着各式精美的雕像, 师如弗正与一个小少年讲述着雕刻技巧。

  雪夜之下星月飘洒, 浮光融金。

  他肩上落了雪,脸庞被清辉月明映照, 俊美的面孔宛若谪仙。

  没有一丝烟火人气,谢辞目光阴郁, 气质漠然如冰。

  西华苑前。

  谢辞驻足,抬头看向门外挂着的灯笼。

  与城里挂满的白纸灯笼不同, 这两盏是桃花色的宫灯, 垂着一把神庭盛典祈福时专用的千结穗, 光彩明黄, 看上去华贵温暖。

  谢辞推门进去。

  回廊曲折, 林木深深, 璃灯排路,寂静一刻。

  牧云生与禅璎待在一块,在一座山水相依的仙苑中, 点燃一个又一个形似莲花的灯。

  谢辞目光遥遥望去。

  莲花七重,花瓣交叠, 点点光火透过素白的灵绢,将绢上刻画的金色梵文映亮,呈现出鲜活跳跃的光彩。

  往生慈灯。

  谢辞识得梵文,辨清灯下红线悬有刻画名讳的小签。

  一盏又一盏的慈灯在眼前飘过,一个又一个熟悉的名字划过眼眸。

  生者,死者,皆为逝者。

  是故人。

  走了千年之久的路,他终于送江横到最后一程了。

  却也形容不出此刻心情。

  牧云生朝谢辞招手,示意他过来点灯。

  谢辞敛去眼底多余的情绪,数不清的慈灯升空,如星如火。

  自己的双手,早就染尽鲜血,如何点慈灯,送死者往生大道。

  海棠未开,寒梅飞雪。

  点完最后一盏灯后,牧云生遥望灯火长明的安宁景象,内心生不出去悲喜,平静如水。

  他适才开口询问小师弟,“山上是否有事发生?”

  这些时日,他与禅璎在西华苑,禅璎神力阻绝了外界一切信息。

  谢辞道,“段别隐率仙门百家围攻星云观,我下山寻师兄回山。”

  谢辞说的平常,语气毫无波澜,仿佛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情。

  牧云生眉心紧蹙,纵他早有参星望气之能,算出星云观恐有大难,却不知来得如此之快。

  牧云生开阵回山之前,禅璎抓住他的胳膊,温声说道,“你回去,只有一死。不如留下,与我在西华苑不好吗?”

  “不了,”牧云生一双眉眼清凌凌地望向他,“我师兄在山上等我,师妹师弟也在等我。”

  禅璎心中明了,“你不愿留下。”

  牧云生道:“不愿。”

  禅璎沉默一瞬,眼中弥漫着一片沉痛的悲伤,“那你,又为何愿意亲手雕刻神像?”

  牧云生回身,手朝西京石观方向一指,语气平静的毫无波澜,“我觉得那里,缺了一尊神像。”

  主要是因为神祠之中的壁画上有与自己气息相同的灵气。

  尽管牧云生在此之前从未下山,不知自己与西京石观、与禅璎是否有所联系。

  但都不重要。

  他也不好奇。

  师尊说他生来背负这个世界的天道,是不能下山的命格。

  如若他下山,天道不存,非是星云观一家之劫。

  而是天下同悲。

  但为了找寻生死未卜的师弟,他还是下了山。

  牧云生不与禅璎道别,只问谢辞是否要与自己一起回去。

  谢辞摇头,声称自己毫无法力修为,就不回山了。

  惊愕神色很快从牧云生眼底消散,而后是比夜色更深的沉默。

  谢辞不会放任江横不管不顾的。

  哪怕谢辞死也要死在江横身边才对。

  但他却说不愿回山。

  牧云生不明白,心中只觉怪异。

  看着往日交好的小师弟,一时间竟觉有几分陌生。只嘱咐谢辞好好照顾自己,牧云生便离开了。

  至此,这院子里只剩下禅璎与谢辞二人。

  禅璎亲手做了一盏慈灯,书刻梵文,引血点灯,小签留了牧云生的名字。

  谢辞自始至终什么都没做,侧身远眺,万盏星河。

  无归处。

  禅璎叹息一声,“留下来不好吗?”

  凉风拂面,无人作答。

  谢辞知晓禅璎这句话是在问他。

  “留在这里,”禅璎再问,“你与江横便是永生永世,天地同寿。”

  谢辞不答。

  禅璎悲切道:“留在这个世界,他们都不会死。”

  “你师兄师姐会因你惨死……”

  “所有人都在遭受无妄之灾……”

  “谢辞,你的心比晏兄还要冷!”

  “也是,你怎么会有心,枯木而已。”

  ……

  “现在还来得及,……谢辞,你停手吧。”

  “你就不想跟江横——”

  “禅璎,”谢辞出声,拂袖便是一场凄冷寒风。

  他偏转上身,回眸之间苍色的瞳孔如冰雪冷寂。

  “你心乱了。”

  是的,从牧云生离开那一刻起。

  眼睁睁看着他去送死,禅璎如何不乱心。

  禅璎深吸了口气,按住隐隐作痛的额角,双手紧握。

  “可是禅璎。”谢辞又道,“我不像你,我只要江横活着。”

  一句话,似万箭穿心。

  禅璎脸色骤变,瞳孔微颤,面如死灰地望向谢辞,内心被一拳粉碎,天塌地陷。

  “牧云生是因你而死,不得超生才修满三千年的道。”谢辞淡漠冷声,“你还想困他在这里多久。”

  世人都称小神仙牧云生,天生三千年修为,是要成神的仙君。

  禅璎目眦尽裂,张口猛吸了一口冷气,再没说出一句话来。

  —

  星云观整片山脉被层层叠叠的阵法困所,一只苍蝇都飞不出来。

  若非仙门百家之人,其他人想上去也非易事。

  牧云生回来的那天已经是正月十七了。

  手持万象,衣袍染血。

  半边脸被血染得赤红。

  江横眉心一拧,快步飞身至他眼前,一手扶紧牧云生,一手掐诀为他注入灵力。

  牧云生抬手抓住江横的手腕,被鲜血点染的唇角紧抿着,又松开些弧度。

  “师兄?”江横问。

  锐利的眼神掠过被魔气环伺包裹着的山脉,牧云生目光沉痛,只对江横说道:“谢辞,不会再回来了。”

  说完,牧云生便不多言,去寻萧翠寒议事。

  他能上山是闻修白亲自迎战开道,但闻修白不一定能支撑太久,牧云生需找萧翠寒去开素心九烟阵。

  江横脑袋一懵,阵阵钝痛敲锤着他头皮,怔愣在原地。

  什么叫不会再回来了。

  更令江横感到不安的是牧云生的称呼。

  不是小师弟。

  是谢辞。

  牧云生言语之间的冷漠,带着一股强烈的失望。

  江横转头环视四周,脑中呼喊着杳无音信的系统。

  苍穹低压,满山阴云,魔气朝山野张牙舞爪而来,山下是血战修罗……似人间炼狱。

  是如何走到这一步的。

  江横顿觉心口剧烈起伏,喉口腥甜。

  是谢辞。

  从前种种,走马观花,一些没想明白的事在这一刻突兀尖锐起来。

  谢辞或许本就没有失去修为,设局挑起这场仙门死斗。

  因为自己不愿看谢辞被仙门追杀至死。

  因为牧云生舍不下小师弟。

  因为闻修白答应过师尊要照顾小师弟。

  因为萧翠寒每一年的心愿都是——不管世道几变,他们永远在一起。

  ……

  这就是谢辞的回报吗!!

  江横心如刀绞,颤抖的唇瓣拉扯出苦涩一笑,眼眶干涩到疼痛,压不住的鲜血涌上喉头,连吐三口。

  眼下形势,闻修白还未归来。没有多余的时间给江横思考这些事。

  牧云生步履生风,依旧是那身血衣,与萧翠寒一起过来。

  视线相接,无需多言,江横握拳抹掉唇边血迹,提刀跟上了牧云生。

  三人方至山前,满地鲜血,死伤无数,前方战火不熄。

  萧翠寒大阵尚未开启,便见牧云生倏地纵身朝前飞去,手中万象飞旋,仙气作刃,飞快地斩下一群太虚期的大修士。

  江横紧随其后,玉色长刀在这几日早就饮够热血,刀口猩红。

  牧云生身如流星,孤身掠阵,朝江横喊道,“去救师兄!”

  江横亦看见段别隐高举法杖,直击闻修白。

  那根法杖之上散发着一股诡异的暗紫色的光芒,令人心生不详。

  江横将观世艳斩朝段别隐掷去,刀气横扫四方,长刀在靠近闻修白后便会自动打开一道守护结界,牢不可催。

  却不想,闻修白被那暗紫色的光囚禁的一瞬,芍药枯萎,草木渐黄。

  一瞬,他失去了所有修为。

  江横眼见观世艳斩就要靠近闻修白身后,结界正要将闻修白吸纳进去——

  只是差了那一瞬。

  只是一瞬。

  “师兄!”

  “师兄!”

  “师父——不!”

  …

  “星云观余孽可看清了,你们掌门已死——”

  “闻修白已死,尔等还不束手就擒!”

  …

  “师尊——”

  “掌门!”

  “此仇,不共戴天!”

  —

  闻修白死了。

  死在牧云生回山的那天。

  这一年长泽的五位徒弟都没能在山上团圆一次。

  好不容易盼回了谢辞,牧云生又留在山下了。

  等牧云生回山了,闻修白却回不来了。

  江横一闭眼,脑中就是闻修白被一个仙门小修士偷袭削了脑袋的画面,那小兵身旁站着一脸不可置信的段别隐。

  战场之上的所有人亲眼目睹,都不敢相信——闻修白怎会死的如此随意。

  那不过是一个金丹期的小修士,是江横随手都能捏死的那种。

  偏偏是这般下场。

  观世艳斩的结界最后只护住了闻修白的尸身,脑袋则被段别隐带走,祭了替天.行道的仙旗。

  一把乌黑的青丝被潦草的系在旗杆上,断口的血染红了金色的旗面,原本斯文俊美的面容而今白的发青,唇色暗紫。

  再也睁不开眼。

  满山尸骸,天地凄音。

  魔气还未散去,围剿星云观的仙门之人因斩了闻修白而分外得意,士气高涨。

  那一战持续了整整四天三夜,两方都憋着一口气,一鼓作气至直战至明月如血。

  星云观尸横遍野,仙门亦死伤无数。

  江横从战场回来,被血洗礼过山坡,遍地白花,肃穆沉重。

  江横撑着疲惫麻木的身躯朝前,路上遇到的弟子一个个脸色凝重。

  他未发一言,挺直身骨朝闻天阙的方向。

  这么多年来,他很少来这个地方,因为他的师兄师姐都还活着,不必来此祭奠。

  今日不同。

  朝闻天阙前的山路跪满了人,每一层台阶都有各宗弟子俯首。

  江横一步一步走上去。

  霍群与封海二人在符箓宗最前,跪在白玉阶上,宗门弟子看见师尊腰后挂刀而来,步履沉重。

  他们都想喊一声‘师尊’。再一想到药宗的师兄师姐已经没了师尊,此刻他们默契地不发一言,忍下眼中酸涩,纷纷低下头去,恭送掌门。

  等江横入了朝闻天阙,牧云生与萧翠寒已经在此等候。

  最爱绯衣红裳的师姐换上了一身素白,脸上悲伤难掩。

  牧云生双目微垂,无声叹息。

  作为闻修白的亲传弟子,丁湘云失魂落魄地扑在棺椁前,痛哭流涕。

  她看见江横进来,红通通的眼隐忍痛楚,望了过去,却看见江横双手空空。

  丁湘云心痛如死,哭喊哀恸,“师叔,我师尊,师尊怎么还没回来。”

  是了,段别隐的法杖比之前更厉害了,一股阴邪霸道的力量,纵容江横不顾生死杀进祭坛夺旗,却被法杖的力量压制,他没能抢回师兄的首级。

  让师兄死后,不得安宁。

  江横身形摇晃,双腿却似冻结,膝盖一弯便跪在闻修白的棺椁之前,满心悲怆,恍惚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