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着庭院, 穿梭冷风寒雪。

  江横立于庭中雪天里,风吹袖袍猎猎作响。

  “师兄在等我?”

  牧云生遥遥目光落在江横身上,端看审视般打量着他, 良久后点头。

  “嗯,我在等你, 也是在等他。”

  牧云生的声音略微沙哑, 费力破开满天风雪, 透着一丝说不出的倦怠和疲惫。

  确实等得够久了, 久到从不下山的小神仙都下了山。江横听得心间是五味陈杂,眼眶一热, 说不出的酸涩。

  牧云生微一偏头, 看向江横身后的目光澄明的少女,鼻尖小巧, 樱唇粉淡,梳着简单地仙子髻, 簪着一支青白玉色的莲花。

  清清与牧云生视线相接,脸上一热, 垂下胡乱扇动的睫毛, 羞赧地往江横身后躲了一下。

  小神仙还是她心里的小神仙, 琨玉秋霜, 渊清玉絜。

  “哥哥, ”清清扯了一把江横的衣袖, 悄悄靠近他的后背说道,“我突然想起来此行是去西南除妖,我再不过去就来不及了……那个我们, 就此别过?”

  “……”这是什么毛病,跟鹤家弟子闹翻了跑出来找牧云生, 人找到了却又说要赶去西南?

  江横不动声色地朝旁边移开一步,弯弯唇角,与牧云生道:“师兄,这是清清。”

  “白羽莲峰的弟子,”江横侧目看了眼局促的少女,“也是我新收的小妹。”

  江横喜欢捡弟弟妹妹,牧云生有感,转过头朝清清颔首示意。

  清清心跳扑通,紧张地朝他施礼一拜,“在下清清,师从无忧真圣鹤弥雪,但清清与牧宗主一样,都是修天地之气的。”

  她声音越说越小,顶着江横揶揄打趣的目光,小嘴抿了抿,硬着头皮语速飞快地说完最后一句。

  “要是牧宗主不嫌弃的话,清清以后跟哥哥一样,唤你一声牧师兄好不好?”

  牧云生视线在清清身上停了一瞬,那声‘师兄’清清脆脆的,像冰雪融化之后山中鸟雀的啼鸣,欢呼又雀跃。

  他看见的人是清清,却又觉得不止是清清。

  如同他在庭院中看见江横来时的第一眼,便不止看见了江横。

  很奇怪的一种错觉,真实的,熟悉的。牧云生也不知道如何说明。

  他原本是下山找寻谢辞与江横的下落,遍寻无果,想起江横曾说过谢辞堕魔后曾在西华苑躲避围剿。

  牧云生便来了春山城。

  他没找到谢辞,也没看见江横。

  但是。

  他找到了一座废弃的石观,观中有一处鹊塔,无人拜祀,没什么香火。

  在鹊塔旁的翠竹林后,有一座神祠。

  祠堂里干净明亮,罕见的金火玉打造的墙壁与地板,壁面刻有色彩绚丽的壁画,画面散发出一抹柔美的光晕,以及强大熟悉的力量。

  因为这壁画上的力量竟是来自于从未下过山的自己?

  牧云生更费解的是,这间华美的神祠之中,没有神像。

  —

  江横与清清走到牧云生所在的回廊。

  清清坐在回廊靠椅中,一条胳膊搭着扶栏,弯下背将脑袋枕靠在胳膊上,看向牧云生凿刻着的玉石。

  是一块泛着青绿苔藓的大石头,凿开的部分白玉无瑕,流光耀眼,是难得的美人玉。

  江横蹲在圆柱体的玉石前,望了眼门后燃上天心烛的祠堂,空荡荡的。

  他心里有了答案,疑惑道,“你在雕什么?”

  牧云生手中动作一顿,抬眼望着江横,“你不是知道吗?”

  禅璎。江横深吸了口气,手脚莫名地发凉,他很不舒服,那种被宿命感裹挟的无力感几乎要将他溺亡。

  牧云生低下眉眼,继续凿开苔藓与外层的玉石,不紧不慢,动作细致。

  江横再问,“你刻他的神像做什么?”

  牧云生嗓音低沉地笑了声,眼中碎光如同被月光照亮的雪色,“你不记得了吗?”

  江横眸光深暗,更多的是迷迷糊糊的不解——我该记得什么?

  记得这间神祠里供奉着春山城城主大人的神像。

  记得有一天,禅璎堕神,这神像便跑出来西京石观,整出了无脸神像的破事,死了数十万人?

  江横敲了敲系统。

  江横:牧云生跟禅璎是不是认识?

  [系统:不认识]

  江横不信:牧云生是禅璎师尊的转世,你别说超纲。

  [系统:……嗯]

  江横给自己比了个大拇指。

  牧云生突然站起来,侧身指向身后门扉敞开的大堂。

  他对江横说道:“我记得这里,少了一尊神像。”

  江横若有所思,“禅璎已是堕神,你雕他的神像,恐怕不妥。”

  堕神是不能供入鹊塔与神祠的,这是神庭降下的神旨,违令必遭神罚。

  至多,在自家院子里修个小祠堂供着。

  牧云生洒脱一笑:“没什么不妥的。”

  江横便不再多言。

  被判命一辈子不能下山的人,现在下了山。也没做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躲在破落的石观中雕神像。

  廊外飞雪,灯火温暖。

  江横垂眸看向凿刻玉石的牧云生,像一幅丹青泼墨的画卷。

  他被宿命感包裹撕扯的心突然就安静了下来,无声打量着牧云生的动作。

  清清困意袭来,眼皮耷拉地停留在牧云生身上,她嘟囔着脸颊,想着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人呢?

  —

  牧云生雕的不快,过了十天也还只是去掉了外面,露出里面莹润白皙的美人玉。

  什么都看不出来。

  江横和清清住在石观里,这天两人去了一趟鹊塔。

  清清是个无心飞升的小姑娘,所以对这些神并没有多余的感情,更谈不上敬畏了。

  江横纯粹是闲得无聊,所以来看一下,然后就发现了这千尊神佛之中少了几尊。

  紧接着,他又意识到。

  似乎自己从未见过一座完整的鹊塔。

  要么,里面缺几尊。

  要么,里面只有一尊。

  西京石观内的鹊塔,诸神排列最末尾的地方少了一尊,排列最上的位次少了两尊,正中间的神像排列整齐,偏生有一尊神像只剩下半边身体,神袍瑰灿,清圣肃穆。

  江横将鹊塔里里外外打扫清理了一番,手持云锦帕将每一尊神像都擦拭洗净,又去城中香火铺子买来了香烛和长明烛。

  清清跟在他身后,摆弄着天地之气凝成的小球。

  江横素手匀净,虔诚点香明烛。

  袅袅烟雾之间他眉宇被熏得淡雅宁静,柔美的面庞生出一些神意,垂眸悲悯,抬眸端直,无悲无喜,公正无私。

  清清看着这样的江横,有些微出神。

  哥哥。

  看上去是比父亲还要像最接近神的仙家。

  “哥哥,你信奉这些?”她视线匆匆地从神佛喜怒哀乐的面孔上扫过,最后落在江横脸上。

  还是哥哥好看。

  “信什么?”江横音色清润,夹带轻转的笑声。

  “这个世界有神的存在,但并不是每个人都要去信奉他们。”

  清清不解地望向他手中烟雾飘逸的香烛,不信为什么要点供奉他们?

  看出少女的疑惑,江横一笑,“我只是路过,不想他们太过落魄。”

  清清听明白后静默了良久,“你真好。”

  或许在世人眼中他们是神,可在江横心里,都是一群穿上神袍的大人,与这修仙界里芸芸众生没什么不同,一样有神君超脱不了世俗的愚见,依旧保持着作为人的劣性。

  为什么自己会这么想。江横眼眸漆黑。

  因为连顾疏雨这样的人,都可以飞升。

  因为华阳城的大雨,是神对顾疏雨以一己之力造就十一城的考验。

  还是因为飞仙台上的神罚,驳了天上神官的颜面,将他们的成果狠狠碾碎在北瞿海的洪流之中。

  可即便如此,江横还是为每一座神像点了香烛。

  愿诸位,善待世人,人世安乐。

  —

  这日,雪停风住。

  江横带清清去城里游玩,顺便通过通灵法阵联系谢辞。

  傍晚群鸟归山林,清清偷喝了一壶花酿,才心甘情愿地跟着江横回去。

  牧云生依旧蹲坐在神祠前,怀中那块美人玉已落出几分轮廓来。

  “牧师兄,这是我跟哥哥给你买的糖葫芦!”清清面若桃花,清甜的酒气绕在身上。她小心翼翼地将藏在身后的两串糖葫芦递过去。

  “多谢清清。”牧云生只接过一串,没有吃,拿在手里看了看。

  红通通的颜色,很好看。

  若是将来还有回山的机会,他会给每一个气宗弟子都带上一串。

  玲珑剔透,外表漂亮的事物总不会太差。

  江横将咬着山楂的少女打发回房后,他来找牧云生谈事。

  “师兄,我想离开几日。”

  “想去找小师弟?”牧云生问。

  江横点头,“不管有没有找到谢辞,除夕之前我都会来西京石观,与师兄一同回山。”

  回山?牧云生眼睫一垂,望向那串糖葫芦无声轻笑。

  他下山之前替自己算了一卦,大凶。

  应该是没机会再回山上了。

  “你知道我为什么会在这里一待数月吗?”牧云生抬头。

  屋檐边斜斜撞入几分晚霞,粉紫交错,金红烈艳。

  这些光落在他脸上,说不出的生动好看。

  江横背对着夕阳,“为什么?”

  牧云生放下手中刻刀,抖袖落出一只指骨细长的手,不疾不徐地掐指点算。

  片刻后,牧云生道,“等神像雕好,小师弟自会来找你。”

  “当真?”江横知晓牧云生习得长泽圣尊的判命参天的本领,身纳天地灵气,超凡入圣。

  牧云生扬唇,片刻后又低眉看向怀中玉石,沐浴在晚霞之中,美人玉镀上绮丽绚烂的色泽,恍若神衣披身。

  牧云生凝望着还没刻上面容的玉石,眼中骤然掠起一丝悲悯,转瞬被温柔替代。

  “江横,我们打个赌。”

  牧云生鲜少直接称呼江横的名字。江横闻言,也认真起来,“赌什么?”

  “冬至前我会雕刻好神像,而谢辞也会来这里。”

  江横道,“如若谢辞没来呢?”

  牧云生:“冬至那日谢辞没来的话,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听上去很奇怪,江横应下,“成交。”

  “且慢。”牧云生打断江横,“你就不想知道我的赌注吗?”

  江横抬手摸了摸鼻尖,等着他下一句。如果牧云生赢了,便代表谢辞主动来找他,不管牧云生提什么要求都可以。

  总归,不会太离谱。

  牧云生却不说话了,视线穿过漫洒的霞光,笔直地望向江横。

  江横面朝光线斑驳的回廊,在光阴之后,清瘦的背影顶起了晚霞的斑斓迷幻。

  “江横。”牧云生的目光深沉厚重,带着一丝说不出的意味,像一种美好的祝愿。

  这样的眼神令江横一瞬记起了许慕、艾水月。在鬼市时,他们也曾用这种眼神看着自己。

  不过,结果很遗憾就是了。

  正在江横想问他为什么要这样看着自己时。

  牧云生薄唇轻启,“如果我赢了,希望你可以原谅他。”

  江横挑眉,“原谅谁?”

  牧云生散开掐指的手,将糖葫芦施了个术法装进了乾坤袋,朝江横云淡风轻地笑笑。

  只说了句:“你以后就知道了。”

  江横能明显地感觉到,下了山的牧云生跟过往有很多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