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阴流水, 白云苍狗。

  又落一场大雪,晴光如晦,乌云覆顶。

  靠近年关, 修缮完鹊塔的明符和烛灯。每逢入夜,江横便将千盏灯亮起来, 寒冷的冬夜被映照的辉煌耀眼。

  总算有几分鹊塔的模样了。

  江横有意让鹊塔里的神像吃顿好的, 便带着清清一起买来不少瓜果和烧鸡烤鸭之类贡品。

  这样一来, 冷清破败的石观吸引了一群小乞丐。

  这些小乞丐在寒冬苦日中饿得没办法了, 四处乞讨,奈何城中住户实在是少得可怜, 只好去各家祖坟前偷吃的。

  江横听见了动静, 站在竹林旁朝灯火明亮处望去。

  本来想上前阻止,毕竟他花了一整天才摆好的——

  可看见那群饿得脱相的人后, 便懒得出言管教了。

  江横有时候会想,再遇到长泽之前的谢辞, 是不是也曾过着这种乞讨为生的日子?

  罢了。

  他在一日,便养着他们一日。

  他若不在, 便求这世道宽容一些吧。

  这群乞丐发现了一个好去处, 原本破烂废弃的石观四面通风, 阴森可怖。

  现在住进来三个漂亮的小神仙, 一切都发生了改变。

  第一个小神仙只知道雕玉, 偶尔问他们一句:你们要跟我学雕玉的手艺吗?

  乞丐们看着牧云生雕了十来天都只雕出个轮廓的玉石, 撇撇嘴不敢说话。

  第二个小神仙只知道吃糖葫芦,每天都会从外面扛很多糖葫芦回来,问他们:你们要和我一起学做糖葫芦吗?

  乞丐们看着清清买回来几箩筐的山楂, 噼里啪啦一顿乱做,糖衣黏的拉丝, 果子只剩下酸,败家!

  第三个小神仙却会摆上大鱼大肉和糕点瓜果招待他们,是他们最喜欢的小神仙。

  乞丐们酒足饭饱后,江横也会来问他们:你们要不要跟我师弟学雕玉的手艺,至少能混口饭吃。

  见乞丐不答,江横又道:或者,你们也可以跟我小妹学做糖葫芦,就是难看难吃了点,也不差。

  乞丐们互相张望,一个个你看我我看你,有人被江横说的欲欲跃试,唯恐自己手笨学不会,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

  江横也不为难他们,笑着道:“想学的自可去学,不想学的亦不强求。”

  后来,还真有个小乞丐无所畏惧地走出来,去了牧云生身边,学习雕玉之术。

  修仙界有修仙界的制度,修士不能教尘世的凡人修习术法,再者凡人若有机缘可自去各大宗门招生处测验灵根。

  牧云生抽出一把刻刀递给十二三岁的少年,又找了一块小臂大小的玉给他。

  “拿去玩。”

  少年看见牧云生那双白皙如玉的双手,再看自己扯着衣摆的手指,羞红了脸,拔腿跑到竹林边,脏兮兮的手在雪地里反复搓洗,抹去泥污,冻得通红。

  牧云生垂眸,深邃的瞳孔看向自己的双手,不禁想问。

  自己的手很干净吗。

  似乎不。

  江横偶尔会去跟住在鹊塔里的乞丐们聊天,每每这个时候,他都会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感慨。

  鹊塔楼高,神像威严,明明烛火之中,一群度日艰难地乞丐聚在一起,欢天喜地。

  欢喜他们找到了这么温暖明亮的好地方。

  这日,江横去找牧云生,看见小少年乞丐已经将自己收拾干净了。

  清清是个无忧无虑的小姑娘,用灵石给这群乞丐买了身新衣裳过年。

  江横瞧了眼小乞丐手中雕刻着的玉,隐隐约约露出些轮廓,高马尾,仙衣广袖云纹袍。

  再看小乞丐的长相,江横心头涌出一些奇怪的微妙感,似在哪里见过。

  他忍不住问了句,“你叫什么?”

  小乞丐抬眼,怯生生地朝江横行了个蹩脚的礼,“回仙家,我没名字。”

  江横沉思,正想给他取名时。

  小乞丐小声开口,“我只记得…我好像姓师。”

  “……”你妈捏!

  江横倒吸了口凉气,终于想起来为何如此眼熟了。

  这小少年与师如弗长得极为相似。而且他雕玉的手法娴熟,要么是有底子在的,要么就是雕玉奇才。

  江横再扫了一眼小乞丐手中那一截玉,看模样轮廓,应是打算雕一个牧云生的小像。

  他声音冷了三分,“你与雕心小筑的师如弗是何关系?”

  小乞丐眼神茫然,迷惑不解,“什么雕心小筑?”

  江横挑眉,无脸神像之祸过去后,雕心小筑也毁于大火之中,从禅璎堕神手中接来第一尊无脸神像的师如弗一家,无一幸免。

  不想如今,牧云生却捡来一个与师如弗长相相似的小乞丐,传授雕玉之术。

  江横捏了捏鼻梁,那股窒息的宿命感又来了。

  细思无果,徒增焦虑,江横不愿再多想。

  冬至也快到了。

  按照与牧云生的约定,谢辞也许会来这里找他。

  小乞丐见江横离开,握着手中刻刀继续雕玉,脑中想着牧云生的面容和神态,一笔一笔刻画仔细。

  仙家口中的师如弗,是谁的名字吗?

  好像,还不错。小乞丐心中默念这个名字,弯弯嘴角笑了起来。

  —

  时间一晃便到了约定的日子。

  冬至。

  阴风怒号,大雪将至。

  尽管天气不怎么令人讨喜,可架不住江横心情好。

  似乎每一个约定的日子,白日里都是等不来人的。江横想起在幽都,他等谢辞也是等到了深夜。

  因此白日过去没见着谢辞,他也没多少惊讶,毕竟才刚到傍晚。

  冬日里暮色早至,江横想做些事情转移注意力,便去了趟城中买来了面粉、野猪肉与一些简单地蔬菜。

  清清好奇地看着他切肉剁馅,也卷起流云广袖,跟着江横一起包起了饺子。

  时间轻快,点了灯烛。

  饺子满满一大锅煮上,分给鹊塔里住着的乞丐。

  鹊塔点灯,灵符祈福。

  千盏华灯宛若星辰,白雪簌簌,光华流转。

  吃完饺子的乞丐都聚到了三位小神仙所在的神祠,向三位小神仙拜了拜,说着客气道谢话。

  恰好,牧云生雕的玉像也只差最后几道工序。

  或许是雪太大,城里太冷清,乞丐们也没好逛的地方,他们便留在院子中,与江横、清清一起等着牧云生雕完,好奇那尊华美流光的玉石是哪位神仙的。

  他们一个个翘首以盼,默契地屏住呼吸,怕惊扰了仙人。

  凉风百重,飞雪千里。

  牧云生手中刻刀缓缓放下,他拿衣袖沾着屋檐冰钩滴落的雪水,轻轻擦拭神像表面,拂尽玉屑。

  一把美人玉骨,衣衫仙袍都是古旧的制式。牧云生从乾坤袋中取出琉璃细颈长瓶,瓶中是他在这几日收集的朝霞与余晖,色彩淡雅或明丽。

  他打开瓶口,指尖仙术引路,便将镀了层金色的霞光渲染在了美人玉上。

  神像原本的莹白在一瞬间被填上色彩,明艳灼华,玉带琳琅,绵云迤逦,层层叠叠的华裳,繁复美极。

  最引人瞩目的是神像的脸。

  棱角分明,柔美清雅,下巴有些尖,却没一点脂粉女子模样,鼻梁高挺,睫毛浓密,一双眼尾微挑,波光温润多情。

  牧云生取指尖血为祭,为神像点开神光。

  他目光专注,凝望着这尊树立回廊中的神像,眼神变得很遥远。

  这一刻,所有人都瞻仰着神像威仪,没能发现有人悄无声息地踏入了西京石观。

  漫天白雪。

  庭院花开,青竹翠微。

  清清手里拿着没吃完的糖葫芦,若有所思地站在江横身后,她歪着脑袋望向这尊神像,盯着那张脸有些出神。

  很奇怪,她很少莫名其妙地讨厌一些事物。

  这是头一次。

  厌神。

  厌恶牧师兄跟这尊神像站在一起。

  开完神光,这尊神像才算礼成。牧云生对这尊神像谈不上满意还是不满意。看了眼身后门扉打开的大堂,空荡荡的。

  他进屋重新擦拭了一遍香案,绘了灵符守阵,点了灯,最后燃了七根天心烛。

  牧云生走出,素手抬起神像步入神祠内。

  倏尔一缕白光划破黑夜,笔直地劈入庭院,花木飞溅,积雪乱洒,雷鸣瞬息而至。

  围观的乞丐们吓得面色苍白,手忙脚乱地四处逃窜。

  神祠被雷劫劈中,屋脊动荡,斗拱吱呀作响,落下松动的木屑。

  摇摇欲坠,几近倒塌。

  看上去,这座神祠也不愿意接受一尊堕神的神像。

  江横眼见不妙,足尖点地飞身,十指掐诀翻飞结印,灵光自他指尖逸散而出,势如光火朝天而去,击溃了随之而来的九道雷劫。

  牧云生撩袍一跪,光洁白净的额头点地。

  神祠摇摇晃晃,像一个手脚抽搐的濒死之人。

  牧云生磕了三个响头。

  额头与地面的撞击声,又沉又重,稳住了即将倾塌的建筑。

  神像立好,给空荡的大堂添上了画龙点睛的一笔,神光耀耀。

  江横脑中闪过一句话。

  珺璟如晔,雯华若锦。

  天雷散去,闪电无踪。

  门外长夜欲晚,风雪大盛。

  江横似听到了脚步声,是经过鹊塔,朝朝竹林庭院这边掠来的脚步声。

  他下意识转身,满是期许的目光扫向翠竹林后——

  轻掩的朱色大门,被风悄然吹开。

  谢辞一袭不染尘的白衣蓝裳,站在外面。

  江横眸光颤了颤,目光紧紧地盯着身形清瘦的心上人。

  他嗓子没由来的痒,想喊又未能发出声,自己的不辞而别是不是惹了谢辞不高兴。

  隔着飘落在灯影烛火中的一场大雪,江横满目担忧化作灼热滚烫的思念,不闪不避地迎向他。

  还未散去的乞丐们撞见了神仙般的人物,纷纷停下了动作,侧目仰视仙姿玉貌的谢辞,只是他身上透着一股冷若冰霜的森然气质,无人敢靠近。

  “阿辞,你来了!”江横先开口,又低又哑,明明很开心见到他,可一见面又必不可免地想到故事的结局。

  江横的声音被风吹散,落在谢辞耳畔全是难过。

  谢辞长眸依旧是深邃的苍色,眼底蕴着晦暗阴霾在此刻尽数烟消云散。

  与江横四目相对,他清冷的眉眼中掠起温柔的碎光,浅浅笑意。

  谢辞唇边的笑,让江横松了口气,放下了所有念头和束缚,他跟着弯起眉眼,笑意清澈见底,眸光潋滟生辉。

  “站着别动,我要抱抱你!”想到谢辞没有生气,江横克制不住地激动,拔腿就朝他跑去。

  肩头穿过庭中错落的花枝,撞落一树飞花,袖袍拢住花香,浪漫自知。

  很快他就到了谢辞身前,不等谢辞答应,径自扣住谢辞细冷的手腕,将人用力揽入怀中。

  所有思念与万般情绪,再将他紧紧抱住的一刻,都得到了——

  不是!

  江横瞳孔一缩,情绪卡在不上不下的心头。

  为何,禅璎的堕神会跟在谢辞身后?江横下巴搭在谢辞肩上,与之遥遥相望,多少有些尴尬。

  戴着半张牡丹金面的年轻人在风雪中暗夜生辉,层叠繁复的神衣吹散如云,慵懒华贵。

  他朝江横眨眨眼,露出线条漂亮的下颌与殷红的唇角。

  “好久不见,小渡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