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

  谢辞还未归来。

  商无医担心江横心绪不宁导致第三脉混乱, 便再次去寻了他,顺便等人。

  江横越等越烦躁,几次想离开医馆却被拦下。

  “别晃悠了, ”商无医一挥手,袖袍浮动之间庭院中海棠点灯, 灼灼光火中幽香清丽。

  江横人在二楼, 单手撑上阑干直接跳了下来, 干净利落。

  “来, ”商无医背对着江横方向,将棋盘与棋子摆在庭中石桌上。

  “下棋。”他道。

  江横入座, 陪他落子, 打发时间。

  一开始,两人各怀心事, 无心下棋。

  渐渐的,他们发现彼此棋术都不简单, 不敢再小觑对方,正儿八经的收敛心神。

  棋盘上黑白两色厮杀, 点落九宫, 火列星屯。

  商无医拧眉, 思索着该下在何处, 抬了下眼皮望向对面年轻人。

  “你知道他的来历吗?”

  江横落在棋盘上的视线一顿, 随即眸光锐利地扫向商无医, 开口说道,“他是我师弟。”

  “他去惭音庙见了两个人。”商无医道。

  江横不解商无医为何突然提起这件事,尽管内心好奇谢辞去见了何人, 但他面色平静地询问道,“先生不是不愿意说的吗?”

  商无医看破江横话里暗藏的小心思, 扬起嘴角,落子得意,并不回答江横的问题,反倒是以问代答。

  “你知道他为何是魔吗?”

  这个问题江横思考了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思索出结果。

  他问过系统,以死相逼,跪求系统,都没用。

  系统只会告诉他:超纲了主人。

  商无医不会无缘无故地问他这个。江横想,或许商无医是想告诉自己什么,关于谢辞的身世。

  出于礼貌,江横让了商无医一子,“还请先生赐教。”

  “呵,”商无医轻笑,眼底审视分明,“我不知道,想听你的答案。”

  “……”江横无语,看了眼对面端坐着的儒雅青年,青年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江横皮笑肉不笑地勾了勾唇角,桃花眸子三分笑意,漫不经心地落了子。

  “哦,我那师弟啊。”江横一本正经道,“应是仙魔圣战之时的遗孤,他流落尘世,孤苦无依,过着小乞丐的苦日子,饥一顿饱一顿,没少被老乞丐欺负。幸而师尊英明慈善,带他回了星云观,师弟这才得以长大成人。”

  “……你说得都是什么?”商无医皱眉。

  “我师弟的生平啊,先生听不明白吗。”江横一笑。

  “……”商无医许久没说话。

  江横喝了口茶,薄唇轻启,“先生,谢辞的父母是不是尚在魔界?”

  不然商无医怎么一副对谢辞颇为熟稔的态度。

  再者,谢辞去见的两人,该不会就是他爹娘吧!

  “江宗主。”商无医字正腔圆地喊了江横,胸口轻微起伏,他手指控制着力道才没将指间的白子碾碎。

  江横头皮一凉,下意识挺直了本就直挺的后背,面带微笑,温和地对上商无医的目光。

  “不清楚可以不回答,但请你不要胡诌。”商无医道,“我是一个正经的魔修,会将你的每一句话都当真的。”

  “……?”江横弯起的唇角扯开更明显地弧度。

  哦,那你报警吧。

  “哦,那依先生之见呢。”江横很谦逊,替商无医倒了一杯清茶。

  商无医却没答复他。

  “好吧,”江横见状,只好用爽文的视角来打破僵局。

  “先生,谢辞其实是魔君的子嗣。”

  商无医手里的白子没拈住,直接掉在了棋盘上。

  玉石击打,发出清脆声响,悦耳清泠,吸引了两人的视线同时望向白玉子落地之处。

  妙,这一子随意落下却比商无医正经下得还要妙。

  江横见商无医没有反驳自己的说法,眼角笑意更甚。

  乍一听这个脑洞开的很大。

  实际上,熟读几百本网文的江横表示,这才哪到哪啊,更离谱的都有——美强惨男主实则为魔君和天君的私生子,将来一统三界的宇宙之主,称霸银河系!

  而且,江横没乱开脑洞,有迹可循。

  那日通过封魔关口,以阎罗天引打开魔界入口封印时,自己还没来得及告诉谢辞关于开启阎罗天引的咒语——

  谢辞熟练地解开封印,对魔界主城的熟悉,魔力强悍!

  而且,能在过去几百年的修仙生涯中隐藏的极好。

  众所周知,在生物科学中基因属于遗传学。没有一个好的基因,很难造就一个牛逼的主角。

  谢辞的上一辈,绝非凡品!

  “我偷偷跟你说,”江横打算给不肯好好说话的商无医整一个大的。

  “谢辞这次回来是打算拿回属于自己的一切。”

  商无医额角青筋暴跳,他以前怎么就没发现江横这张嘴这般胡扯呢。

  谢辞的眸色令商无医内心既是期盼,也有忐忑。

  如果谢辞真是少主留在仙魔两界的后手,又是为了做什么。

  拿回属于自己的一切?理智告诉商无医不要理江横这张嘴,吐不出象牙的。

  但,正经的魔修不容放过一丝一毫的细节。

  细节,决定成败。

  江横见商无医脸色沉重,仿佛真将自己说的话听进去了,该不会是在思考吧?

  “……”江横这下是真笑不出来了。

  《九州剑侠录》里的谢辞,身世来历就一句‘长泽圣尊从尘世捡来的乞丐小儿’。

  两人默契地安静了一小会,静心对弈。

  下到最后,红月当空,绯红清辉落入庭院,铺满海棠花灯,映照石桌之上的棋局。

  下完有一会儿了,茶都凉了。两人的视线都落在棋盘上,良久都没说话。

  龙困于野,血溅万里。

  受制,而不得圆满。

  惨败。

  江横心神凝重,想不通今夜怎就下了这么一手棋呢。

  商无医亦是沉默。

  少主飞升千年之久,在神庭又是何种处境,是否如此棋局一般。

  龙困于野。

  商无医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江横,你且记得你今晚的答案。”

  江横眸光一紧。

  “你说他是你的师弟,在我看来你师弟是拼了命的想救你,”商无医道,“来日,你莫要负他。”

  “自是不会!”江横毅然坚定,眸中星光闪烁。

  此刻的江横尚未明白,商无医言语之中的另一层含义。

  第三脉无法作假,下界的神这么多年只出现过一个。

  江横若是当年的别川。

  谢辞却不一定会是少主。

  商无医作为幽都老一辈魔修,多少听闻过晏西楼的王权之路,善偃甲傀儡之术。

  江横与谢辞关系匪浅。

  “我江横这一世,自不会负谢辞。”江横抽手发誓,手指红月,眉宇清澈。

  “若违此誓,自断生魂。”

  —

  谢辞踏着一路月色离开了万魂林,遇见了守在林外的魔界长老,夜风。

  夜风比谢辞在华阳城梦境所见之时要苍老了,身形依旧高大,一身嶙峋傲骨笼在一袭暗灰色的斗篷之中。

  夜风眸光锐利,在看见谢辞的第一眼便确定了眼前之人拥有晏西楼的魔息在身,摘下了兜帽,行礼跪在了他的脚边。

  哪怕是晏西楼的傀儡,也等同于少主本尊。

  谢辞不动声色地侧身,翻飞的袖袍与衣摆,错开了方向。

  避开了这个跪。

  夜风很是激动,“少主,你终于回来了!”

  谢辞眸光阴沉,唇角微抿,想到离开这个世界的唯一方法,他只能压住嘴边想要反驳的言语,喉间涩苦。

  “我们,都没想过你竟然还会回来!”夜风殷切地望向谢辞。

  他将晏西楼飞升之后的事情悉数说给了谢辞,斩神梯,仙魔圣战,魔界被封印……

  谢辞面无表情地听着。

  直到夜风说要带他去见了一个人,“少主,魔君他一定很想见你。”

  谢辞冷声开口,打断了他,“我会去找他,你先离去。”

  夜风不敢多问,更不敢拦路。

  他骨子里对晏西楼的敬意并不会随着对方飞升离开魔界而减少,特别是经历了圣战惨败,魔界被封的惨烈往事,若是少主还在又怎会到如此境地!

  倒不是游光不行,只是珠玉在前罢了。

  谢辞回到医馆时月向西行,悄无声息。

  他轻车熟路地入了院内,听见了商无医与江横的对话,也听到江横指月发誓。

  身上那股压抑阴戾的气息在听见江横声音时逐渐散去,苍色的长眸在望见江横背影时化去寒意。

  谢辞不想用一双太过冷冽的双眼去看江横,尽管他对于傀儡的身份,傀儡的下场——有恨,有怨,有不甘的。那也只是他对晏西楼的仇恨。

  如果他能与江横一起活着离开这个世界。

  他一定会杀了晏西楼!

  非是取而代之。

  他就是他,是谢辞。

  与晏西楼没有半点关系。

  江横心有所感,抓起玉扇站起身,回身望向长廊昏暗之处。

  灯影之外一片黢黑,他心跳的极快,眼睛一眨不眨地静看那片黑暗。

  商无医诧异地顺着他的视线望去。

  不一会,廊道幽暗深处化出一道淡淡的人影,由暗转明,身形轮廓逐渐清晰,在灯影之中让人看明白。

  江横紧缩的瞳孔一颤,瞬间温柔地弯起眼角,快步朝他跑去。

  “阿辞!”他声音有些低,声线不稳,激动而欢喜地抱住了眼前之人。

  “阿辞!”江横又喊了声。

  没什么实际意义,单纯地想喊他,确认他真的回来了,就在自己身边。

  “嗯。”谢辞被他搂住腰,步伐停下,垂下鸦羽浓密的睫毛,目光落在江横发顶。

  月下依偎来了许久,连商无医什么时候离开的都不知道。

  倏地,指尖一暖,谢辞看见江横将他的手捧在掌心,低头朝他指尖吹着热气。

  “我不冷。”谢辞说着,眼底闪细碎的光,似漾着粼粼波光的湖面,温柔至极。

  “我知道你不怕冷,”江横侧头看向他,笑容昳丽,“可我总想着让你再温暖一些,你就当是我怕冷吧。”

  谢辞狰狞的心在这一瞬间软成了一片,江横身上的暖意抚平了心口的所有创伤。

  他嗓音低沉地笑了声,眸光专注地落在江横脸上,低头亲上那片温热的唇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