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烟带他二人去到指星幽楼。

  这里曾是寒英少君的神殿, 殿宇恢宏壮观,仙云缭绕,神光耀耀, 连门前玉阶都泛着莹润色泽,光可鉴人。

  在寒英被废除神都太子之位后, 他便散了殿内伺候的神官与神女, 而他本人留恋下界, 回来的时日甚少。

  以至于此刻站在指星幽楼前, 灵烟没有进入神殿的口令,神殿内也无侍从接应。

  就在灵烟急得不知所措之时, 远处走来一道人影。

  待看清来人腰间挂着的粉色莲花盏后, 灵烟脸色骤变,下意识朝晏西楼身边躲了过去, 压低声音道。

  “这人是寒英少君的弟弟,岁昔少君, 如今的神都太子。”

  与天君,一条心。她内心加了句。

  晏西楼听过岁昔此人。

  在寒英口中, 岁昔是乖巧听话的弟弟, 喜欢缠着他讲述一些下界的趣事。

  晏西楼也见过岁昔。

  在不久前的问罪坪, 岁昔手持圣章, 率领众神向寒英问罪, 抽神骨、断神魂。这位太子掌心的圣章便是被他的剑气击碎的。

  岁昔身着藤黄夹金绣的交领仙衣, 少年身姿挺拔,容貌与寒英有六七分相似,一双桃花眼, 凉薄的唇角。

  他身上有被晏西楼剑气留下的伤口,到现在都还在滴血。

  岁昔看了眼晏西楼, 再看一旁瑟瑟发抖的灵烟,神情冷漠地开口,“作册神官,你还不回拜神台吗?”

  灵烟连忙朝岁昔施礼一拜,再望了眼晏西楼与他怀中昏迷不醒的寒英,咬咬唇不舍地离开。

  她听出岁昔语气中的问责与怒意,再留下去恐怕会小命呜呼。

  待人走后,岁昔双手结印开启了指星幽楼,率先走了进去。

  殿内景致和鬼市中的庭院一致,晏西楼虽是第一次来却也熟悉,几乎不需要岁昔带路,他便将寒英带去了寝殿。

  反倒是岁昔落在了身后。

  岁昔不满地打量着晏西楼的背影,忆起在问罪坪上他来时面容映照血光,御剑之姿,神魂胆魄俱是凶戾,坚毅的眼神,松柏不摧之姿,将神官们削首抽骨,盛气凌人——

  这就是哥哥说的勇气吗。

  踏进殿内,屋中陈设华贵,窗明几净,整齐利落。

  晏西楼将人放在床榻之上,十指翻飞掐诀,快速结成一道淡金色的法印,指尖逐渐浮出血珠不断注入这道法印之中。

  岁昔扯了扯薄薄的唇角,笑容有些说不出的讽刺,眼神冷若冰凌。

  “你怎么不去死?”他脸色傲然,眯眼瞪向晏西楼。

  晏西楼静心结阵,靠近寒英之时,他身上阴沉的气蕴温柔的如同月光。

  他曾与寒英结契,生死相依。若一者身死,活着的人可以利用生死契替死者续命。

  续来的片刻之机,或长或短,代价极大。

  百年为一刻。

  寒英瘫软的身躯上浮现出一层淡淡的光晕,润泽温柔,一点血色凝在他每根指尖,鲜活跳跃,通达心意。

  阵法已成。

  晏西楼紧抿的唇角稍微松开,侧身看向岁昔之时,身上的温柔消散无踪,眼底寒意如冰。

  他声线冷如裂弦,清泠锋利,语气和过往一样平淡,回答了岁昔的问题。

  “我不杀你,并不是说我不想杀你。”

  这是两人真正意义上第一次交流。

  相看两相厌。

  岁昔在看见哥哥保住一命时,悬着的心也落回原地,头脑渐渐清醒。

  清醒之后,他意识到随之而来的是更大的惶恐——天君已经知晓圣章被毁,问罪坪前死了上百神官,晏西楼死到临头又能替哥哥续命几时。

  这续来的命,只会让哥哥的痛苦加剧!

  天君会更加愤怒的!

  会认定哥哥和晏西楼勾结,屠戮神庭!

  想到这些,岁昔内心变得烦躁不安,他害怕天君生气,害怕天君惩罚。

  哥哥不会再挡在他身前保护自己了。

  只剩下自己。

  岁昔藏在袖中的手止不住地颤抖,喉结颤颤地滑动,眼眶红了一片。

  “你为什么不去死?”突如其来的情绪崩溃,岁昔压低声音朝晏西楼吼道。

  “你要是死了,哥哥就不会落得如今下场!”

  “如果不是你,哥哥不会死!”

  “你去死!”

  “你去死啊!”

  晏西楼无视他的疯态,如果没能保住寒英这仅存的一口气,自己会比眼前的少年更疯,屠的也不会只是问罪坪前的百来个神官。

  他从怀中掏出一个玉色木雕小人,拈了个诀,再取下心头血为媒介打在小人胸口处,只见灵光闪过,小人落地之时变成了一个穿着藏青色仙袍的青年,姿容俊美。

  附着在晏西楼身上的谢辞在看见眼前青年时,脑中嗡鸣昏乱,天旋地转,说不出的诡异。

  在这里,竟是看见了自己。

  晏西楼目光轻柔地落在床榻之上,与傀儡说道,“看着他。”

  傀儡垂首,点头应诺。

  晏西楼便离开了此处。

  他答应寒英的第一件事,斩神梯。

  而谢辞的视线也从晏西楼身上剥离开来,附在了傀儡身上,安静地守护寒英。

  在晏西楼走之后,岁昔遭到了天君传召。

  天君在灵阵之中,问了他一个问题。

  天君:“你是一个善良单纯的孩子,舍不得哥哥是吗?”

  面对天君,岁昔身上的刺和锋芒在一瞬间软化消散,哪怕他还留在指星幽楼并未与天君面对面,他下意识地低眉顺眼。

  天君:“岁昔,你是否在怪父亲太过无情?”

  岁昔急忙道,“孩儿不敢。”

  天君:“我可以给你一个机会,救寒英的机会。”

  岁昔屏住呼吸,紧绷着的身体在轻轻颤抖,因为激动,因为恐惧——机会的背后可能是付不起的代价。

  天君:“将晏西楼带来神宇天音。”

  岁昔心中一紧,脸色霎白,语气保持平稳,毕恭毕敬道:“岁昔明白。”

  灵阵关闭,岁昔额角全是细汗。

  他看了眼不远处的傀儡,再看只余微弱气息的哥哥,满心悲哀无处可说。

  傀儡回头看向长时间盯着自己的少年,不说话,只眼神冷厉地回望。

  岁昔皱眉,心思来回拉扯,眼中情绪复杂,时而惴惴不安,时而坚定奋勇,似夏日阴晴难定的天气。

  他一定要替哥哥谋一条生路!

  天君不可信。

  却也不能违逆。

  就算自己将晏西楼骗至神宇天音,若以晏西楼身死而换回哥哥一命,倒是不亏。

  若是晏西楼身死,哥哥亦死——

  岂不是亏了。岁昔眉心紧蹙,暗自思忖。

  那倒不如先留下晏西楼一命,让他去将神庭的秩序打乱,自己则重树神庭戒律,重整神都,实现哥哥最大的心愿!

  再他拿定主意之前,岁昔脑中突然想到了一个人。

  禅璎。

  这一瞬间,脑中白光划过,他想起来寒英的神骨还在自己手中,并未交予天君!

  或许,他有办法了。

  岁昔神情激动地朝床榻走去,要带寒英离开。

  谢辞立于床前不肯退让。

  岁昔不想交手,怕徒增麻烦,只与谢辞道,“你想不想让哥哥恢复?”

  谢辞看着面前少年,想起方厌知,一样的令人不敢轻信。

  但,他能看得出来,岁昔眼神已经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不再是怯弱与害怕。

  岁昔眼中有光,虽只是一点,却足够明亮,能支撑起少年穿越这一瞬的黑暗。

  谢辞淡声开口,“你要带他去何处?”

  岁昔一愣,晏西楼的傀儡还会主动提问了?

  他不打算回答一个傀儡。

  见少年沉默,谢辞亦心存戒备,“不管你带他去何处,我都会一起。”

  天君有令在先,岁昔此刻没时间耽搁,便只好带上晏西楼的傀儡一道。他本想将哥哥抱在怀里,却被那傀儡先一步将人仔细横抱在胸口。

  “……”岁昔不悦,岁昔不说。

  他将傀儡与哥哥都隐去行踪,一路避开热闹处,神行千里,朝隐匿在烈阳山谷之中的火狱而去。

  荒芜沙丘,土地干裂,山火燎燎,中心处是一个直通地底的深渊地牢,上古神兽看守,四面皆是炽热的烈火。

  烧得火红的云层之中,时不时会有神罚降落,闪电惊雷劈亮了深邃可怖的地牢。

  岩浆沸腾,热气扑面而来,在足以蒸发一切的火狱之中,谢辞见到了一个熟人。

  禅璎。

  —

  幽都。

  杏林无医。

  第三日,傍晚,天际晴朗,瑰丽的霞光布满天际,拉扯出光怪陆离的景象。

  江横喝完小药童送来的汤药,自他与商无医说了月薇草,之后每次的汤药之中都会放上两根,去了苦味。

  按照商无医的说法,谢辞今日便会来这里找他。

  江横坐在庭院树下,从晨光熹微到夜幕降临,都没能等来他。

  他实在是忍不住,握紧玉扇,起身朝外走去,有事请教商无医。

  恰好商无医照例过来给他诊脉。两人迎面撞上。

  江横微微一笑,“巧了,我正要去找先生。”

  商无医看了眼还未完全黑下来的天空,风轻云淡道,“子时未至,你急什么?”

  “那惭音庙究竟是什么地方?”江横开门见山,他近来心神不宁,恐有大事发生,胸口说不出的乱。

  商无医见他脸色发白,抖袖伸出手来,抬眸望向江横,“手。”

  江横将手递过去。

  商无医垂眸,替他把脉。

  人只有一脉,生脉。

  仙修和魔修都一样,有两脉,生脉与灵脉。

  但江横,有第三脉。商无医从第一日替他把脉就发现了。

  第三脉,是神修。

  起初商无医只觉荒谬,不敢确定,所以日日、时时,都会替江横把脉。

  这第三脉时强时弱,强时跳动有力,弱时如蚊丝。说明江横还不能控制这股力量,或者他自己都还没意识到。

  如果江横知晓自己的第三脉,那他就该知晓,伤口处的罡气不足为惧,可轻而易举的化解,何至于来此地求医?

  “静心。”商无医皱眉,与江横道。

  江横担心谢辞,所以心难定。

  深吸了口气,徐徐吐出,片刻之后情绪稍稍平静了些。

  商无医心有定论。

  当江横心神不宁之时,第三脉会格外强烈,难以控制。

  见商无医把完脉,江横再次开口,“先生,我可以去惭音庙找他吗?”

  商无医心中百转千回,望向江横时眼中情绪复杂。

  他活了几千年,只遇到过一个人拥有第三脉,当年跟随在少主身边的那位雪衣公子——别川。

  “他会回来的。”商无医语气坚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