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西楼。”

  “还记得我跟你在弥河鬼市的庭院吗, 你要是见了我在神都的指星幽楼,便会发现那地方和鬼市的庭院一模一样…院子里会有一座玉雕小楼,靠在一棵花枝锦绣的梅花树上, 山壁对面是白星飞瀑,半腰悬着一只玉池汤泉, 有清香的芦苇, 莲叶, 荷花, 运气好能赶上司星神官布星排阵,星星落雨朝东方去……”

  晏西楼喉咙发痛, 艰难地吐出断续的字眼, “嗯。”

  撕裂的痛令寒英皱眉眯眼,气息微弱。

  唇瓣翕动, 他向晏西楼介绍着自己在神都的殿宇,毕竟晏西楼是头一次上九天神庭, 来者是客。

  寒英是没办法再站起身来了,没办法拉着晏西楼去指星幽楼, 也没办法将晏西楼的神印留在自家门口, 这样以后晏西楼去指星幽楼便不需通传, 来如自如。

  有些, 遗憾啊。寒英眼中映着晏西楼俊美的侧脸, 发红的眼角, 睫毛濡湿,苍色长眸之下挂着一颗细小明亮的水珠,潮雾迷蒙。

  将落未落。

  “我带你去。”晏西楼道。

  初入神庭的他又哪里会知晓指星幽楼在何处。

  好在灵烟一路跟随在后, 踏过尸骸地的裙摆殷红,拖出一地的血迹。她泪涟涟地望向晏西楼的背影, 看不见少君残败的身躯,却能听见少君虚弱的言语。

  好似,风一吹就会散落无形。

  “少主,”斟酌再三她还是选择称呼晏西楼为少主,灵烟心中也明白,出了今天这等大事,晏西楼是别想当神了。

  “我这就带你去指星幽楼。”

  说着,她小跑到晏西楼身前,抬手指了个方向,“随我来。”

  视线在他怀里那人身上停留了一瞬,灵烟兜在眼眶里的泪水刹那滚落,连忙扭过头不忍再看。

  寒英眼中映入一抹绯色娉婷的神女身影,思绪如雾,缓缓认出来人。

  “是作册神官呀。”

  他声音轻的不可思议,疼得抽气之声都在颤抖。

  灵烟忍着哭腔,没有回头,“是啊少君,不是我还能是谁?”

  她没说错。

  与寒英一派的神官因忤逆天君,要么被流放更遥远的神域,要么和禅璎一个下场,关在噬魂火狱。

  灵烟此刻在想,她神力低微,多半是会被流放。

  只有神力至高者才会入火狱,炼化神骨与神魂成为殒丹。

  她不想从一个好好的神,变成尸骨无存的丹药。

  太过残忍。

  寒英料想剥去神魂与神骨的自己也活不了多久,也许下一刻,也许此刻。

  他从未如此珍惜过须臾片刻,与晏西楼说着遥远的话。

  “你知道我在下界种了多少棵寒英晚水吗?”

  “你不记得了吧,”寒英自问自答,音色虚渺,“我记得,晓云峰上的一棵,风岚石城的一棵,春山城里也有一棵,鬼市…幽都。”

  “在我陨后,神力散尽,这些树失去神力倾灌不日便会枯死,可惜了…你会帮我吗?”

  没有答复。晏西楼呼吸都是剧痛,几乎要咬碎后牙槽,忍着快要疯魔的情绪。

  “你为何沉默?”寒英喃喃询问。

  “也是啊,细想起来,我与你在一起这么些年,我总是碎碎唠叨,你却寡言少语…你的眼睛和你一样漂亮安静。在你眼中,衬得我聒噪不已。”

  “我很喜欢那样的日子,你会看着我,我会有说不完的话……时有风雨,盼嘉岁可期,我同你都开心。”

  想起过去的美好,再看眼前云霞如织,神庭迤逦辉煌。

  寒英想笑,喉咙却发出诡异的咕噜,血水滚过喉口,似沸腾冒泡的茶水。

  也罢,充作笑声。

  他脸上蓦然一凉,一滴,两滴,三滴——

  寒英眨了眨眼,看见有水光从晏西楼紧绷着下颌滑落,暗红的眼尾满是沉痛,痛苦不堪。

  “所以,我才让你不要飞升。”寒英无奈叹息。

  “你啊,不要不说话。”

  “也不必替我难过。”

  “我呢,不曾后悔所行之事,亦不后悔遇见你。能与你结契,才是我这一生当中做过最快活的事。”

  “寒英。”只是唤一声他的名字,便用尽了全部的力气,晏西楼心如刀割,片片凌迟。

  “如果,我说我后悔了。”他说着,眼泪再不可控地往下坠。

  若岁月可回首,他绝不会放寒英回到神庭,独自一人面对这些责难与刑罚。

  寒英半晌没说话,视线停在晏西楼线条利落的下颌,挂着的泪珠。

  晶莹剔透。

  晏西楼声音沙哑,低沉撕裂的疼。

  “寒英,我后悔了。”

  后悔在春山城替无辜百姓逆天改命。

  后悔在华阳十一城无视顾疏雨所代表的神权。

  后悔在弥河鬼市忤逆神庭,替许慕挡神罚。

  后悔在黄云天阙斩杀了踏上神梯的白眉仙君。

  ……

  平生历历,所行所为。

  皆后悔。

  “嘘——”寒英无法抬手比划手势,只发出了轻微气流的声响。

  “我有一件事,一直……没想告诉你。”

  寒英说到这里,心中略有忐忑,如今危在旦夕,也不想再隐瞒下去。

  他凝视着晏西楼下颌那滴泪,眼中映着一撮微弱光亮,“你听完之后,再告诉我……是否后悔吧。”

  晏西楼侧过脸庞,低眉垂目望向他。

  不管寒英要说的是什么,他都不在乎。

  “别看我。”寒英偏过头,将脸贴在晏西楼胸口,避开了他坚定温柔的目光。

  无条件的信任,在阴谋破开之际更是一把利剑。

  也会让他本就残破到麻木的躯体,再添凌厉痛感。

  停留在自己身上的视线并未消失,那是轻柔的,满是深情与怜惜,压抑着,后悔着的情绪。寒英几乎喘不上气来,有些害怕告知他这个本该埋于心底的秘密。

  “你看着我,我是没办法开口的。”寒英多少有些难堪,喉间血气沸涌,他咽了下去,嘶声哽咽,带着浓重的腥味。

  “别看我。”寒英近似哀求地重复了遍。

  不想对上晏西楼的视线,不想看见晏西楼眼中出现失望的神情。

  害怕晏西楼会后悔和自己在一起,后悔那些因为勇气而选择的正义,那些不被神庭认可的所作所为。

  良久的沉默,觉察到晏西楼视线的转移,寒英才低声说道。

  “神都的神是无法离开神庭的,我之所以可以下界是因为天君赐予的一道力量,我将那道力量化作神谕。”

  云海翻腾,晏西楼追随灵烟的步伐,朝星辰汇聚之地而去。

  耳畔是寒英断续的声音。

  “我在幽都王城遇见你,是一场有备而来的阴谋。”寒英说到这里,明显地感觉到晏西楼步伐有一瞬停顿,尽管他很快便调整好轻盈的脚步。

  寒英弯弯苦笑的嘴角,垂下眼睫,挡住眼中不安轻嘲的情绪,继续说道。

  “你还是上任魔君最厌恶的第九子,在波诡云谲的王城之中我救过你,手足厮杀之时我陪伴你,平定魔界内乱,与修仙界修缮关系,互不干扰平和相处,甚至消耗神力替你打造名剑君子九思……都是我故意的。”

  “故意将你引导……成为魔界正主,魔君。让你在高位被束缚,一生都无法放下幽都,抛下魔族责任。”

  寒英喉咙涌出的鲜血来不及咽下,顺着嘴角溢出,湿了晏西楼的衣衫。

  他咳嗽了声,继续说道:“我想,这样就够了。你心窍明善,修为高深,又有勇气,也有智慧,魔界在你的率领之下会很好……只要你不飞升。”

  “我却未曾料到,数千个日夜的相伴自己会喜欢上你。更不该的是,你回应了这份感情……结契的时候我脑子里思考的只有一件事,要如何让你活下去。”

  “为什么?”心口被湿重的血水浇灌,晏西楼满心担忧,瞳孔紧缩。

  为什么要对他这么好,为什么到这种时候还在想着要如何让他活下去。

  “是啊,为什么。”寒英误解了他的意思,此刻声音发苦,眼神无望空洞,透着难解的迷惘。

  “西楼启灵,幽都做神庭。”他念道,嘲讽至极。

  “天君的谶语。”寒英说完这句,便再无其他要说的了。他对晏西楼所有的算计和隐瞒,皆在这一句谶语之中。

  当年,天君算出将来神庭必有动荡,测出一句‘西楼启灵,幽都做神庭’的预言,唯恐神权颠覆,对魔界满心戒备,甚至想过让修仙界侵占魔界,统一下界的想法。

  寒英少君不忍仙魔两界处于水深火热之中,主动请缨,替天君破除谶言。

  阻,晏西楼飞升。

  “这样啊,”晏西楼轻声一笑,语调温和,“如果没有这句谶语,你们天上的神官是不是永远不会下凡?”

  寒英眼睫颤了颤,嗯了声算作回应,他意识已经开始飘散,维持不了多久了。

  “或许对你而言是一场阴谋,于我却是最好的相逢。”晏西楼冷清的音色,极尽温柔。

  他何其聪颖,一瞬便明白了寒英口中的前因后果,思前想后,从幽都初遇到问罪坪抽骨剥魂,寒英对自己的情谊如何他最是清楚。

  “哈…哈哈,”寒英咧嘴笑了起来,眼睛弯成好看的月牙,“你这样说我很开心……哪怕现在灰飞烟灭,我也再无遗憾了。”

  “住口。”晏西楼眼眶赤红,出声打断他,认真果断道,“若你魂飞魄散,待我斩断神梯之后必随你而去。”

  最差也不过是许慕与艾水月的下场。

  还好他记得要斩神梯。

  寒英嘴角一提,再无力气多说什么,阖上了眼。

  他很幸运,这一生不长不短能遇到一个和自己一样有勇气的人。

  他们一起经历了很多事,做下许多令人费解的决断,忤逆过崇高威严的神权,想让修仙界变得更好……这世间理应顺从天理自然,而非神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