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种感觉又来了。

  谢辞灵识一荡, 身体与灵魂仿佛不再属于自己。他能感受到自己的脚步停下,站直身体,低眉温柔地看向怀里的江横, 然后再转过头,望向守关的两位仙道。

  晏西楼控制了他的身体。而谢辞的意识并没有消失。

  这个世界一直都是如此的光怪陆离, 神官不能离开神庭, 但禅璎和晏西楼等人的神力可以借助媒介为谢辞所用。

  比如说, 明御, 神谕。

  自那日施展窃天之后,谢辞能更明显的觉察到晏西楼的意识会时不时在他脑海中出现。

  窃天时的神力有一部分来自于神庭之上的晏西楼, 这部分神力虽是被方厌知留下的神思击碎, 可意识是没办法粉碎的。

  晏西楼的意识在谢辞的体内苏醒,想抢夺这具躯体。

  谢辞弯了弯嘴角, 淡漠讽刺。

  我虽为傀儡,却不是你的容器, 至于你的意识还是趁早消散的好。

  那缕意识亦在他脑海中轻呵一声,嘲意明显:下一步去幽都, 找商无医。

  谢辞自是知晓, 此去魔界当去幽都, 毕竟这不是他第一次与江横来魔界。

  过去的几世, 也曾有过两次机会, 走到了魔界, 走到最后只差一步。

  晏西楼的意识道:这是最后一次机会了。

  谢辞冷漠无情: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晏西楼的意识:知道就好,将他送出来,这就是你存在的意义。

  谢辞下颌线紧绷, 消瘦凌厉的线条宛若刀刻,他想反驳晏西楼……想了许久他不得不承认, 找不到自己存在的意义。

  在去春山城之前,他一直以来都只静心悟道,以飞升为目的。

  春山城之后,苏醒的记忆和走不出的轮回,他与江横之间的关系,全部织成了一个网,将他网在其中,又迫使他不得不想办法撕开这个网,将江横送出去。

  最终谢辞只是阖眼,压下眼底翻涌着的情绪,晦暗之中透着一股悲凉的恨意。

  江横躺在谢辞怀中,一抬眸便撞进这样一双眼,他很少能从谢辞疏离淡漠的眼中看到这些负面的情绪。

  谢辞这一刻是不快乐的,很难受,在痛恨着一些事物。

  江横抬起胳膊,掌心血痕交错,手指并不算干净,轻轻抚在谢辞冰冷的侧脸上,抬眸温柔地看向他。

  “阿辞,不要管他们说了什么,你就是你,是仙是魔都只是你。而我在乎的,也只是你。”

  谢辞阴郁的双眸点入了光彩,遮住晦暗负面的情绪,低眉再看江横,听他所言,虽知江横说的不是晏西楼与他之间的关系,但江横的话如明媚天光,在这一刻抚平了他心上的难堪痛苦。

  “你这么好,旁人是不会知晓的。”江横手指弯曲,忍不住捏了捏谢辞脸上的肉。

  冷玉般细腻光滑的肤感,江横指腹轻捻,没捏到肉,摸到薄薄的肌肤,一身漂亮的骨相。

  他的声音和风一起吹来,落在谢辞耳畔碎成了温柔,泛入眼底,化作温柔。

  —

  谢辞从江横手中拿到了阎罗天引,江横还未来得及告知他舒沐心传授的口诀,谢辞便已熟练地开启了阎罗天引。

  念完口诀,谢辞以魔力催促,顷刻之间魔界入口的封印上明光熠熠,一道暗红的光芒从四周亮起,直冲上空。

  犹如平静的海面被劈开,卷起千丈巨浪,雪浪翻飞,中间铺出一条道来。

  谢辞步伐轻盈,抱起江横毅然决然地走入了魔界。

  祝景明的修为虽远不及谢辞,亦不可比肩江横,但他手中的剑是玄幽门门主所赐,天下名剑排名第三的赋狂,铸剑师少年得道飞升,度过天劫,在登神梯之前最后去了一次剑炉,于炉火之中炼化一身疏狂,满身天罡正气锻一把名剑。

  罡气在江横体内游走,以江横如今修为和功体,罡气不足以致命,却会留下深刻的痛感。

  他轻抽着气,抬手按住湿漉漉的心口,真是倒霉。压不住的痛纠缠着每一寸神经,江横脑袋有些昏沉,发散的思绪却在思考一个问题。

  谢辞为何知晓利用阎罗天引开启魔界封印的口诀。

  江横平生第一次对谢辞身上的魔气,有了好奇。

  《九州剑仙录》中的谢辞,和穿书世界中的谢辞偏离了许多,可以说是两个人。

  两个名为谢辞的人,共有一段人生。

  脑海中钻出了这个滑稽的想法,江横脸色苍白地失笑。

  进入魔界,天色一暗,四野几丛流火,暗鸦掠空。

  不如修仙界的落英缤纷,人间仙境,也不如鬼市的阴沉昏暗,魔界的景象充斥着一种尖锐的美,不追求物理规则,山巅云海上的学宫祭坛,湖海中心的玲珑亭台,地火深处的王城宫殿,没有道理可循的雄伟壮景。

  “很痛吗?”谢辞见他面色虚弱,将他放置于齐膝的野草之上,简单地剥开江横的衣衫,查看伤口。

  江横气息微弱,躺在层层叠叠的野草枝上,背部靠着一层坚硬的柔软,仰头望着遥远的天。

  而后歪过脑袋,看向谢辞,他说道:“不碍事。”

  谢辞眉心微皱,音色低沉,透着一丝不忍,“罡气入体,你不好受的。”

  “祝景明心中有数,不会伤我性命的。”江横抬手,轻轻拍了拍谢辞的手背,才发现他手背冰凉。

  江横合拢手指,握住他的手,也压下了心中困惑。

  不管如何,谢辞对自己总归是好的。

  所以,他是仙是魔并不重要。

  “以后,再遇到这种事你不用出手。”心口的伤痕刺痛着谢辞的双眼,心疼地喘不上气来,晦暗的眸光,压抑着情绪。

  “我会护着你的,江横。”谢辞目光诚挚而深沉地望向他。

  “在我倒下之前,我都会护着你。”

  四目相对,他眼底情绪汹涌,江横心跳如雷,胸口被一股暖意填的满满当当,这股舒服的情绪盖过了罡气割裂的痛,他忍不住弯弯嘴角,朝谢辞笑了笑。

  他很少会对江横许诺什么,但江横知道,他一定是喜欢自己的,把自己看得跟生命一样的重要,不然谢辞不会陪他走了一条这么远的路,偏离了原著。

  “你听话一点,很快就好了。”谢辞抬手摸了摸他的脸颊,这一切很快就会结束。

  “好啊。”江横就着他捧着自己脸颊的手,仰起面容亲上了谢辞的嘴角。

  细腻的亲吻,暧昧缱绻。江横咬住他的唇,抬起扑闪的睫毛,望进谢辞的长眸。

  他眼型很漂亮,看似多情而神情寡淡的凉薄,眸光也不再是熟悉的灰绿色。或许是因为入魔,又或是因为魔界的光线,江横这一刻看见的长眸是苍色的。

  纯粹的苍色,更清冷了。

  江横脑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一双眼,他在鬼市的梦中曾与晏西楼双眸对视过,那双眼也如谢辞一般漂亮。

  “怎么了?”谢辞稍稍隔开两人的距离,以为江横伤口痛苦。

  “没事,我们是要去往何处?”江横收敛心神,晏西楼既没死便不会有轮回之说,也不能离开神庭,谢辞当是与晏西楼无关之人才是。

  谢辞抱起他,穿过这片野草丛生的荒野。

  他们路上遇到了不少出来闲逛的魔种。

  魔种发现江横身上灵气,认定他是修仙界之人,纷纷大惊失色,下意识就朝江横出手。

  谢辞毫不掩饰身上魔气,身不动便击退了这群低阶小魔。

  魔族崇拜强者,何况谢辞并非走火入魔,也非修习邪魔之道的后天魔种。

  他是纯魔。

  天生的魔种。

  “同修,你从何而来?”这群魔修之中走出一个穿灰蓝长袍,披戴斗篷的年轻人,询问谢辞。

  谢辞不答,径直朝前走去。

  年轻魔修跟随谢辞的步伐,斗篷下露出半张脸,似喃喃自语“修仙界和魔界的封印解除了?”

  另一个魔修道,“不可能,要是封印解除,尊上会第一时间赶过去!”

  谢辞不予理会,终于找到了一处落脚的客栈,借了一只六翼风鸾,朝遥远的幽都而去。

  待江横与谢辞消失天际,随行的小魔修道:“这么多年了,头一次见修仙界的人来这里找死!”

  年轻魔修若有所思地收回目光,轻笑了声,“他有一双很漂亮的眼睛。”

  “你说那胸口流了不少血的小白脸?”小魔修挠挠头,语气邪戾,散漫极了,“长得确实不错,桃花眼勾人的很,就是不知道有没有机会共度春宵?”

  “愚笨。”年轻魔修是觉得那双苍色的长眸有些眼熟。他唇角扯开一丝嘲讽的弧度,“你若是不怕死便去招惹他吧。”

  “死有何惧?”小魔修自是不怕,拍拍胸脯,“往生池一躺,跳出来又是一条好魔。”

  “小友可知,有一种死法是入不了往生池的。”年轻魔修说完这句,便化作一团灰蓝色的火焰,隐匿无踪。

  被留下的小魔修想了许久也没想出来,什么死法?

  他们魔种死后都会回到往生池,可重获新生,源源不断,无穷无尽。

  另一边,江横坐在大鸟之上,乘云踏雾,一路风景,湖海川泽迤逦如画。

  他手指轻轻抚摸大鸟光洁的羽毛,抹掉从自己心口滴落的血迹。

  他问谢辞:“幽都会很远吗?”

  谢辞点头。

  江横再问,“你对这里,很熟悉吗?”

  从入魔界,穿过野渡荒原,再至客栈借六翼风鸾去幽都,一切都自然而然地进行着,二人之间都没有进行讨论。

  谢辞不答,只是沉默地看向江横,眸光平静。

  江横心中没由来的一痛,谢辞身上有太多秘密,自己不问他也不说,一个人藏住这么多心事,那该多累啊。

  江横总是习惯性地告诉自己,原著中谢辞尽管无情但整体而言是一个正直的大修士。而这段时日所见,仔细思来,江横才发现。

  谢辞他杀人的时候,眼都不眨。

  在春山城杀城中百姓时是如此。

  在风岚石城杀仙门修士时是如此。

  在天外院杀神仙岛的弟子们时是如此。

  在来永无镇的路上。

  在永无镇中。

  面对前仆后继的仙门修士,尽管其中有不少是存有私心想让谢辞死,但也有不少是希望谢辞能解释,能留谢辞一命。

  但都一样。

  谢辞不曾解释,也不回应,面对拦路之人直接交手,不留情。

  似乎,很厌烦。

  是的,就是厌烦!江横皱眉,心中避无可避的结论令他大吃一惊。

  谢辞面对这群人时,沉默之下真正想表达的是无声的烦躁。

  仿佛有一件迫切的事在等着谢辞,让他快要失去理智了,他选择用最有效地方法——杀光所有拦路之人。

  尽管,他看上去思绪清晰。

  “谢辞。”江横喉咙干涩,眸光轻颤,喊了声他的名字。

  “不要多想。”谢辞冷清的声音被风温柔,送入江横耳畔。

  “江横,我是不会害你的。”

  江横一把将谢辞抱住,他不理解谢辞的行为,也得不到谢辞的解释,身体颤巍巍地将人抱紧了,感受到谢辞在自己怀里他才松了口气。

  谢辞的身体有一瞬间的僵硬,而后便将手落在江横的后背,轻轻拍着。

  “别怕,就快了。”

  江横只嗯了一声,心情复杂。

  如果将谢辞的行为定义为恶……

  很遗憾。

  就算如此,他还是想陪着谢辞,共渡清晨黄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