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都。

  孤高耸立的飞楼沿着琉羽长街对称分布, 从上空俯瞰整座幽都,形如玄鸟展翅。城郭之内,楼宇多用青砖青瓦或者墨玉黑琉璃建造, 古朴沉静之中借玉器琉璃透光,有如美轮美奂的朦胧幻境。

  谢辞一路抱着江横, 踏过琉羽长街, 路旁花树上挂着灯笼, 落英缤纷, 萤火飞光,细碎的光线映照着来人。

  不少得到消息的魔修都伸着个脑袋望向长街之中风雅而至的来人。

  谢辞仙姿玉貌, 俊美的面孔无一处瑕疵, 是天生的魔种。

  但他怀里那个流了不少血的,应是修仙界之人。

  也有上前拦路挑衅的, 要么被谢辞击退,要么被资历深远的魔修带走的。

  无他。

  只因那双苍色的长眸, 明明细雪,寂静无声。

  似是故人来。

  一路前行, 最后停在了一处医馆门口, 门上挂着一块黑金门匾, 书刻四个大字:杏林无医。

  魔界的医馆与修仙界的并无太大差别, 不同的在于手法与药材。

  医馆之中多的是小药童, 扎着一把马尾, 穿着墨绿色的斗篷,小小的人影在屋中穿梭。

  他们看见了谢辞,但这两人穿着和气质都与幽都之魔不同, 头一回遇到这种事,小药童们遇事不决便上楼找先生。

  商无医很快下楼, 他身形修长,穿着一袭墨绿斗篷,宽袖和衣摆上用银线绣满袅袅兰草,清雅淡香。

  商无医先去看了一眼浑身是血的江横,再观谢辞。

  心中暗惊,面上不动声色,商无医飞快地扫了眼谢辞的长眸,暗吸了口凉气。他少年时曾见过晏西楼,这双苍色寒凉的眸子在整个魔界,独此一份。

  商无医压下满心疑惑,随口问道,“你们是怎么来的?”

  谢辞音色冰冷,“走进来的。”

  商无医沉思,很快就猜出答案,“阎罗天引?”

  谢辞轻嗯了声,眼中已有几分不耐烦。

  商无医视线在两人身上来回打量,意味深长地笑了,“你们一个是魔,一个是仙,怎么走到一起了?”

  谢辞不答,望了眼怀中被罡气折磨的江横,眉心微蹙,语气冷沉。

  “我想请先生替我医治一人。”

  商无医抖袖抬手,示意谢辞无须用‘请’字。他带谢辞去了后院一处清幽小院,推门进屋,屋中扫拾干净,纤尘不染。

  谢辞将人放在临窗的长榻之上,守在一旁。

  商无医素手掀开江横的衣衫,看到玉面瓷白的胸口处有一道两尺宽的伤口,已经止血了,伤口处暗红结痂狰狞可怖,而且有青色罡气游走。

  商无医眸光闪过一丝惊讶,片刻后又归于难以释怀的落寞。

  他收回手,替江横收拢了衣领,盖上薄衾。

  “被赋狂伤的?”商无医心中已有答案,却是没忍住问了句。

  谢辞道:“是。”

  “哈哈。”商无医清俊的面容上浮起藏不住的笑容。

  笑过之后,他看向陷入昏迷的江横,视线落于他伤口之处的罡气之上。

  “赋狂罡气精纯,遇魔可杀魔,遇仙可斩仙,你这位好友既无性命之忧,可见对方并无杀心。”

  一旁的小药童掰着手指头数了数,很是惊讶,师尊今日不仅亲自见客,还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句话。

  谢辞冷眸扫了眼商无医,他听出商无医语气之中暗藏的感怀,不过与他并无关系。

  他只要商无医救江横。

  “巧了,”商无医一声笑,转头看向谢辞,“赋狂剑伤,除了老神医玄心,便只剩下我可以解了。”

  老神医玄心仙君温宿是鹿鸢的师尊,与商无医是同一个时代的人。当年温宿因一件事得罪了神都太子,落得身死魂消的惨烈下场。

  如今,只剩商无医。

  谢辞不言。

  “可惜了,”商无医道,“他是修仙界之人,我不可能出手救他。”

  谢辞面无表情,并没有因为他这句话而有多少情绪波动,他只是抬了抬眼,然后将袖子里的断剑甩了出去。

  商无医脸色大变!

  他连忙从地上捡起了赋狂断掉的剑尖,用力地握在掌心,感受剑尖上熟悉的罡气,整个人轻轻颤抖。

  谢辞声音很淡,“除去他体内的罡气,我可以将另外半把赋狂找来给你。”

  他语气太过平静,仿佛谈论着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商无医咬牙,冷眼阴鸷,“是谁斩断的!”

  谢辞说道,“玄幽门的祝景明,出手伤了我的人。”

  谢辞垂眸,目光从江横身上移开,落在自己细长笔直的手指上,轻描淡写,“剑就断了。”

  若非看在谢辞那双苍色的长眸像极了晏西楼,商无医定是要与谢辞斗个你死我活!

  谢辞道,“钟神秀留在世上的剑唯这一把赋狂,而这把剑本应交在商先生手中。”

  对上商无医愤怒的目光,谢辞微微一笑,“这半截,就当是定金。”

  “你!”商无医被谢辞气得咬牙。

  钟神秀是他此生唯一的挚友,修仙界中的绝代铸师,玉树临风,正邪不辨,却又聪明绝顶,与商无医有过结契之约。

  纵是钟神秀最终选择飞升,商无医亦没有怪罪于他。此刻他用力握住赋狂,锋利的剑刃没有伤他分毫。

  只因,钟神秀许诺过。

  平生所有刀剑,都不会伤商无医半分。

  “好。”他答应了谢辞。

  谢辞并不意外,音色如常,“有劳。”

  “且慢。”商无医仔细将断掉的剑尖收好,收敛情绪,抬头端看谢辞。

  “仙魔圣战,我魔界死伤惨重,被封千年。医治修仙界之人是大忌,如今破例,我须得先去惭音庙跪上三天三夜。”

  商无医说到此处,便不多说,眸子一动不动地凝视着谢辞。

  “呵。”谢辞已然听出他的弦外之音。

  “我可以替先生去惭音庙,如何。”

  “好!”商无医再无推辞,意味深长地瞥了眼谢辞的长眸。

  如果这个人真能活着从惭音庙出来,不管他以前有着什么样的身份,都将化作云烟,引起三界动荡。

  不过,商无医并不认为谢辞真能从惭音庙活着回来。

  此举,一来他不打算医治江横,二来报断剑之仇,三来试探谢辞与晏西楼到底有无关系,若真有关系,魔界便可重返修仙界。

  在谢辞离开医馆之前,商无医与他言明,“我只保他三日不死,至于结果,取决于你能否活着回来。”

  —

  惭音庙修建在幽都最冷清的西城万魂林,是一片隐于黑雾之中的青苍森林,死气沉沉。

  魔界中绝大多数魔种死后可以从往生池复生,当年因圣战而死的魔却是魂飞魄散,尸骨化作尘埃,尘埃之中化出林木,生出怨气。

  这片黑雾便是怨气。

  至于万魂林最深处有一座惭音庙,庙中有一尊神像。

  以前也有魔修想进万魂林去看一眼神像,只是入了万魂林后便再也没出来。

  在魔界,只有触犯戒律之人才会被投入万魂林,罪大恶极背叛魔界者,须入惭音庙。

  是以。

  今日谢辞孤身朝西城方向的万魂林走去时,引得无数魔修好奇围观。

  好事者在万魂林外摆起了桌子,赌这人还能不能出来。

  “有去无回!”

  “他要是能活着出来,我把头砍下来给他踢着玩!”

  “刚想说这人既能穿过仙魔封印,可否带领我们重返修仙界一雪前耻……这,一日不到,便来找死了!”

  “不明白啊,他好端端的入万魂林做什么?”

  “快,派人去请夜风长老。”

  ……

  江横醒来已是两天后了。

  胸口处的伤口被处理过,肌肤平滑如初,体内灵气充沛,罡气裂骨之痛也在。

  江横起身,推门出去,自己在一处景色清幽的院中,身边有两个小药童伺候。

  枕边有谢辞留下的信,告知他在此地等候三日。

  江横试过用通灵法阵联系谢辞,却一直没有得到回应。

  再用通灵法阵联系闻修白,亦没有回应。

  江横心思难定,便与小药童道,“我想见一见商先生。”

  小药童怯生生地盯着来自修仙界的江横,他虽生了长温柔俊美的脸,但到底是来自凶残可怖的修仙界。

  小药童跑出院子去寻先生。

  不一会,商无医便来了庭院之中。

  小药童手上托盘里放着一碗黑黢黢的汤药。

  江横打量着一袭墨绿斗篷的青年,漆眉星目,姿容清俊。

  “醒了?”商无医先开口,“你要见我。”

  江横道,“晚辈江横,见过素手妙心商先生。”

  商无医朝小药童打了个手势。

  小药童便将药放到庭院中的石桌上。

  商无医入座,抬手与江横道,“你也坐,喝吧。”

  江横并不迟疑,端起碗便饮下,苦得他直皱眉。

  商无医不动声色地留意着他的动作与神情,轻嗤了声,倒是个不怕死却怕苦的。

  江横喝完,放下碗,实在忍不住道了句,“先生,下次煮这汤药能否放两根月薇草。”

  月薇草味极甘,性平,可入药,与任何药草适宜,且不会影响药草的药性。

  商无医挑眉,眸光闪过一丝诧异,“你还知道月薇草?”

  江横一笑,容颜昳丽明媚,音色清正:“我师兄也是医修。”

  商无医想江横年纪不大,他师兄多半也是年轻一辈,自不可能是自己认识之人,便不再多问。

  “你是修仙界哪家宗门的?”商无医道。

  江横不隐瞒,“星云观符箓宗。”

  商无医一听,冷笑一声,“星云观的?”

  随即,又有些不解,“符箓宗?我怎么没听过。”

  江横听出他话中意思,商无医定是知晓星云观的,随后一笑,“或许,先生听过星云观刀宗?”

  商无医点头,“你是刀宗的?”

  江横便与商无医讲了刀宗改作符箓宗的一段往事。

  商无医听后,依旧只是冷笑一声,“自诩正派,欺世盗名。”

  江横正色,手中玉扇一收,音色清冷,“先生慎言,我星云观绝非沽名钓誉之流。”

  商无医眼带嘲讽与冷意,不过他答应过谢辞,等他三日,此刻便不与江横争论。

  主要是担心继续争论下去,他会忍不住杀了江横以祭幽都亡魂。

  江横见商无医欲言又止,他亦无心与商无医纠结仙魔圣战的往事,毕竟他不是亲身经历者,况且他身处魔界,当务之急是寻得谢辞下落。

  “先生,江横有一问。”江横起身,朝商无医施礼一拜,语气谦逊。

  商无医不等他问,直接回答:“他去了惭音庙,明日或可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