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搜查如唱罢的闹剧, 也到此为止了。

  衡珏垂下满是盘算的鹰眸,看向方厌知腰间的柔光莹润的莲花盏,他尚有自知之明, 凭无极观这群人就算一起上都不可能是瀛洲方家血脉的对手。

  既然方厌知不愿意交出无曌印,衡珏也拿他没办法, 离开前只留下一句引人深思的话, “方家小少主, 你手中这枚无曌印与我们无极观丢失的那枚, 但愿不是同一枚吧。”

  衡珏没有明说方厌知手中这枚与无极观丢失的是否为同一枚,但却让在场众修士都误以为, 是同一枚。

  说完, 衡珏便撂下了烂摊子,率先带着弟子们离开大堂。

  至于楼里剩下的五十多位修士想对方厌知做些什么, 衡珏管不着,若是真做了什么, 他倒是乐见其成。

  而且风岚石城里数千修士,他不信方厌知能连夜离开。

  果然不出衡珏所料, 他人刚下楼, 楼下一个修士便忍不住飞上三楼, 朝方厌知下狠手, 口中还道, “小子, 你手中这枚无曌印怕是来历不明吧,还不交出来!”

  方厌知侧身闪避,发间垂下的飘带将迎面的刀气折断, 分作两段还给了偷袭之人。

  挑衅的修士被打的吐血,旁边的人见状起身, 斥责方厌知盗了无曌印还打伤了人。

  一如秃鹰见了烂肉,一只飞去,便是成群。

  不一会,大堂中便有七八人飞至三楼,用术法将方厌知团团围住,再布上一个恶毒的阵法随时索要这小子的狗命。

  眼见捕鱼人被欺,江横内心升起一股微妙的紧张,他不齿这群人的所作所为,拿玉扇拍了拍谢辞的胳膊,问:“他应付的来吗?”

  谢辞瞥了他一眼,音色冷沉,“多管闲事。”

  江横摸鼻子,打开玉扇与谢辞低声谋划,“我这不是想找他借无曌印一用么?”

  对于江横这种想法,谢辞选择缄默不谈。

  “要不等会人多了,待少年郎落于下风时,我们来个英雄救美?”江横轻声说出自己的计划,“先让他欠下我们的救命人情,再去借无曌印,我看他师出名门,多半是讲道理的,你说呢谢师弟?”

  谢辞半垂眼帘,语气凉薄,“非是易于之辈,走吧。”

  说完便站起身来。

  江横挑眉收扇跟着起身,他看似随意地扫了眼一楼二楼,约莫还有二十七个稳如泰山的修仙界大佬们还未出手,但也未离场,想玩黄雀在后?

  他颇有几分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兴致涌上心头,扯了扯谢辞的袖袍,“真的不再看看了?”

  谢辞皱眉,睫毛往下一扫,瞥向江横抓他袖子的手,这次倒也没直接甩开。

  只与他说了句,“你没看见他抽笛子了吗。”

  江横不解。

  只闻身后传来清风徐徐的女子妙音。

  “此人腰间所佩的莲花盏乃是瀛洲方家嫡系所有,方小少主抽出长笛便是要引天雷了。”舒沐心与玄幽门众人亦打算趁堂中没有大乱之时先行离去,省去不必要的麻烦。

  江横一个非土著的穿书者还真不知莲花盏为何物,原来抽笛便是要引天雷,不过现在了解也不晚,他看了眼尚还保存完整的上下三层楼,不知明早醒来是何景象。

  星云观与玄幽门的人打算下楼去,而一楼二楼的修士们按捺不住却想上楼,这客栈在风岚石城中算是数一数二的豪华,里面空间虽大却架不住你开阵我斗法,各色阵法铺满了每一寸空间,想下楼连块落脚地都没,生怕误入了杀阵。

  熙熙攘攘,横冲直撞。

  江横紧跟在谢辞身侧。

  不想后面突然有人推了江横一把,眼看就要从栏杆摔下去。

  谢辞方要出手。

  却见江横身手敏捷,玉扇从内侧勾住木质雕纹栏,足尖轻旋点在了阶梯上,小身板朝后倾倒在半空中却未跌落,如一只轻燕展翅。

  他甚至还能空出一只手接住那位从后方摔出去的年轻人。

  许慕艾扑出栏杆的身体被江横拉住,他惊魂甫定地抹了把汗,微微弓着颤抖不止的身体躲避铺天盖地的法阵。

  他面色惨白,惊恐地朝江横施礼道谢,“多谢,多谢仙师相助。”

  江横记得他,江南药商。

  他微一点头,笑着道,“仔细了。”

  许慕艾连连点头,但看屋中混乱的形势,顿时满面愁色地缩了缩肩膀。

  江横见他这般胆小谨慎,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挑唇笑道,“你就跟在我们身后一起下去吧。”

  许慕艾闻言眉头一松,再次朝江横道谢,“一夜之间,我竟劳烦仙长两次。。”

  江横一笑,抬手朝身旁俊美无双的青年一指,与许慕艾道,“我谢师弟生平所好,日行一善。”

  许慕艾看向谢辞,见谢辞恰好也正看着他,那双灰绿色的长眸漂亮风情,也凌厉刻骨。

  只看了一眼,视线短暂的交汇后许慕艾便错开了目光,只是这般性情冷漠不像是日行一善的那种人呀。

  谢辞一人当先,步伐轻盈,踏入旁人的阵法时毫不迟疑,直接将足下灵光织就的法阵碾碎,炸成飘散的星光。

  屋中修士自不会拦谢辞与玄幽门的人,在他们看来少了两个强敌后夺取方厌知手中的无曌印会更加顺利。

  举步维艰地离开乱作一团的大堂,江横他们要回疏芳院,与住在雅泽院的舒沐心等人简单告别。

  巧的是许慕艾也住在疏芳院,便一路同行。

  许慕艾回头望了眼传来轰隆巨响的客栈,心有余悸地抹了把汗,摇头表示不理解。

  他与并排走着的江横道,“仙长不是为了那个什么印来的吗?”

  江横道,“是,也不是。”

  许慕艾道,“他们现在打起来,是为了抢夺那个印?”

  江横点头,“是啊。”

  许慕艾又不明白了,想了想颇为歉意地躬身道,“仙长这番护送我回来,不怕印被别人夺取了?”

  江横轻笑,这药商是想多了。他亦懒得多做解释,挑眉望向廊道中的灯笼微光,只说了句,“在谁手里都一样。”

  许慕艾听后微愣,颇显木楞地挠挠脑袋,然后摇头。

  江横回头看了眼被烛火照亮半面身子的许慕艾,语气也认真了些,“我只是想借无曌印一用,用完就还回去,是以用不着去抢,也无须争夺。”

  许慕艾受了一晚是惊吓,脸色虽白但眸光纯澈,盯着江横看了半晌。

  “看什么,”江横打开玉扇,不解笑问,“我是生的花容月貌了些,但你也犯不着这般盯着吧?”

  许慕艾察觉自己失礼了,但听江横所言又瞬间红了个脸,他连忙摆手,“是我无意冒犯了仙长,还请仙长莫要怪罪。”

  “呵,许公子脸皮这么薄还怎么行走江湖?”江横不再打趣他。

  许慕艾笑笑不说话,他跟着江横等人转了一条回廊继续往院子深处走,突然身后传来响亮的坍塌声。

  许慕艾再次回头,看向打斗声不断的客栈,剑光冲出窗户,刀气横扫屋脊,从天而降的天雷打穿了屋顶。

  许慕艾颇为感慨,自言自语了句,“我一阶凡人不曾见过这等场面,如今见了只觉得心惊胆战。”

  江横想,自己若无原主修为在身,无星云观做靠山,只怕比起许慕艾也好不到那里去。

  “也不知那方家公子如何了,”许慕艾摇了摇头,断断续续的道,“原以为修仙界的仙长仙师们光风霁月,不想也有如豺狼虎豹的。”

  江横听着有趣,笑问,“豺狼?”

  许慕艾无奈苦笑,“可不就是么,为了一块肉自相残杀。”

  江横觉得他这个形容有些意思。

  走在前面的谢辞微一顿足,回身眸光深深地看了一眼许慕艾。

  “抱歉,我无意唐突二位仙长,你们与他们不一样。”许慕艾回过神连忙与江横、谢辞二人道歉。

  许慕艾捏了捏手,暗自懊恼,“我看我还是尽早备了货,早些回江南的好。”

  萍水相逢亦是缘,江横嘱咐了一句,“沙丘多盗匪,你自己注意安全。”

  许慕艾点头道谢。

  江横想了想,西漠去江南路途遥远,许慕艾胆小怕事的性格恐怕不容易,他从袖中抽出三张符咒,递了过去。

  许慕艾一愣,“仙长,这是?”

  “拿着吧,”江横音色清亮,神色温润,“若是到那时我还在的话,你遇到危险用此符咒,可保你平安。”

  许慕艾双手小心翼翼地接过符咒,朝江横再三道谢,拜了又拜。

  —

  与许慕艾分开后,江横打了个哈欠,看了眼庭院中盛开的寒英晚水,花朵虽是稀疏凋敝,但香气仍旧馥郁安神。

  上了楼,他正要回房休息时,谢辞唤住了他。

  江横一乐,也不好奇谢辞为什么喊他,开心地跟进了屋。

  他自己的房里虽有暖炉,不过这么晚了恐怕也凉了。夜里凄冷,往日睡在马车里没少拉扯谢辞的被子,没有谁比他更清楚谢辞的被子里有多暖和!

  江横一进屋不待谢辞开口,他先自然而然地解开大氅,脱了繁复的鲛绡流光袍,三两步跳到床上,倒床就睡!

  谢辞皱眉,看向一进屋就躺床上的人。

  他原本是想问江横如何看待今晚之事的。但见江横眉眼之下隐隐乌青,恐怕是真困了,毕竟没了灵力加上长途跋涉,赶了半个多月的路,人消瘦了不少。

  被褥间有淡淡的冷木香气,江横觉得甚是好闻,只是旁边久久无人躺下,被子里难免冷了些。

  他撑着床支起脑袋,挑眉看向身长玉立的青年,撩开被子弯眼笑着道,“谢师弟有什么话不如来床上说?”

  谢辞眼神幽暗几许,音色低沉,“那些话本,你还是少看些的好。”

  “……”这不,哪壶不开提哪壶,江横想起搜查时堆积如山的话本,撑着脑袋的手一松,直接趴到床上缩进被子里,闭眼装死都不足以缓解此刻的尴尬,他是脑子臭了才与谢辞说这种话!

  也不对,他这话的意思明明就是‘有话来床上说别站着了,太晚了我要睡了’这个意思,绝无绮艳之意。

  江横紧闭着双眼,却控制不住眼皮尴尬地颤抖,妈的,他不是那个意思,绝对不是!

  屋中亮着的两盏烛火灭了,陷入一片乌黑。

  江横能清楚的感受到床榻往下陷了陷,辞宝上床了。

  可是他,好尴尬。

  江横觉得自己有必要解释一下,在被子里清了清嗓子,他背对着谢辞道,“那个,我方才所言并无其他意思,只是单纯地喊你上·床和我睡觉。”

  谢辞不答,只说:“我知你所想,劝你还是趁早收了心思的好。”

  声音依旧低沉,却被夜色染了一份神秘的性感。

  江横听得耳根子都酥了,不过什么叫‘劝你还是收了心思的好’?

  谢辞脑子里不受控制地想着堆满茶桌的话本,绝大多数都是师兄师弟的,且都是师兄在上……呵,这算什么?

  江横双脚在褥子上蹬来蹬去,百思不得其解。他转过身,从被子里探出脑袋,望向谢辞平躺着的俊脸,不耻下问道:“谢师弟,我是何种心思须得收一收了?”

  谢辞眉心轻蹙,闭眼不答。

  江横猜他不可能这么快就入睡,身体往他那边挪动,撑着床又支起上身,半覆盖在谢辞正上空,他低下脑袋靠近谢辞,态度良好地请教,“谢师弟你说说看,师兄我改。”

  江横说话时气息拂在谢辞面孔上,只手撑在谢辞身侧来稳住自己的平衡,他尚没意识到三更半夜这种迎男而上的场面——妥妥的强取豪夺小绿江文学了。

  江横又低着声音唤了声,“谢师弟,谢师弟你睡了吗?”

  谢辞心思不定,眼帘掀开,长眸瞬抬,一把扣住他的手腕,将人往床内一掀,俯身压在了他身上。

  江横没来得及挣扎,身体打了个滚,双手就被谢辞的大手扣住按在了头顶上方。

  他小身板被压得动弹不得,大惊失色:……草,我做什么了我?辞宝竟如此暴躁!

  谢辞单膝跪在江横腰侧,不轻不重地压着他,俯身在他耳边道,“还问吗?”

  他声音很低,沙哑的不同于往日冷清。

  江横心都跟着惊了一颤,是自己错了,方才谢辞一定是睡着了,这会儿声音才这般低哑。他下意识摇头,不想刚偏过脑袋,自己的脸就贴上了谢辞的。

  江横:…天地良心…我对辞宝只有嗑CP花钱的心思,但是他皮肤好生细腻软滑。

  如果不是情况不对,江横甚至还想在他脸上蹭一蹭。

  “江横,”谢辞哑声一笑,空出的一只手放在江横细直的脖颈上,轻轻拍了拍,“回答我?”

  江横连忙回神,扭头稍稍隔开了两人间的距离,却发现谢辞的手已经掐住了自己的脖子。

  草!

  江横欲哭无泪,语气坚定地表态,“不问了,一个字都不问了!”

  谢辞呼吸声沉重了些,指腹轻轻在他脖颈细肉上缓缓摩挲,不疾不徐地问了句,“那你还敢吗?”

  江横发誓,“再也不敢了!你信我!”

  下次只要谢辞躺床上,自己绝对不去逼逼赖赖地吵他!

  谢辞松了手,将被子盖在二人身上,“睡吧。”

  江横点点头,老老实实地秒睡。

  大概是谢辞身边确实暖和,江横没忍住往他那边探了条腿,小心翼翼地挪动屁股,凑到了他身边躺好,反正不把人吵醒就行。

  谢辞缓缓睁眼,听着耳畔传来匀净平稳的呼吸声,思绪万千如浮云变幻,挥之不去,断之无力。

  谢辞心中默念静心咒,渐渐平复心绪。

  晚上回来的路上,江横与许慕艾的对话他也听见了,但有一点江横说错了。

  无曌印不能借,用过就会消失,还不回去了。

  他撩起江横的里衣的袖子,摸到他右臂上蔓延的血脉,已经走到了小臂下面,若他计算的不错,不出五日这条血脉就要到腕骨位置了。

  谢辞沉了眉眼,抬手床上施了个温暖的小术法,便离开了房间。

  他去了客栈前院的大堂,人还没走近便听见刺耳的碰撞声,里面打斗不休,方厌知双拳难敌四手,更何况里面三十多位修为高深的修仙界大佬。

  谢辞踏进灵气互斥的大堂,里面已然形成了一股无形的风涌,若是凡人卷入,顷刻便会被撕成碎片。

  谢辞一声清呵,“明御,起剑!”

  长剑自天飞下,将屋顶捅了大窟窿,剑尖笔直地插入地面,激起一层层冰蓝色的剑光,荡开屋中错杂的灵气,强势入局。

  方厌知被明御剑气划破了袖袍,他拿着赤玉长笛,狠狠地瞪向深色道袍的青年。

  方厌知盯着他看了会儿,然后扯开唇角笑了,“原来,是你啊?”

  赤玉流光,恍若鲜血流动,方厌知横笛一吹,笛身隐又雷电闪烁!

  周遭修士见状,连忙掐了护身诀,抵抗方厌知这一手天雷!

  谢辞并未召回明御,左手负于身后,单手指天,明御发出沛然铮鸣,一抹强烈的冰蓝色剑气在屋中飞旋汇于他的指间——

  剑气掀翻了客栈的两层楼,承接了威力能使山崩地裂的九天玄雷!

  两道灵力冲撞,将四周夷为平地,修为不足者直接被击飞吐血,昏死过去。

  单手接天雷,可见谢辞已有飞升的实力。

  可修仙界有飞升实力的何止一个谢辞,更有甚者少年时期修为已入飞升境界,却因飞升无门苦等了数百年。若不是没了神梯,他们又何苦为了一块无曌印而争得鱼死网破。

  方厌知飘身落在一楼,衣袂如飞,隔着碍眼的明御征圣望向谢辞,“你也要抢我方家的无曌印?”

  方才交手的瞬间,谢辞脑中闪过无数混乱的画面,方厌知的心法让他有一种说不出诡的熟悉感,他不喜欢。

  或许称得上是厌恶。

  直觉告诉谢辞,方厌知也不喜欢他。

  谢辞双手于胸前结阵,手指翻飞间,一个小巧的阵法便飞了出去!

  方厌知避无可避,身上被谢辞打下了一个法印。

  众人一惊,斥问谢辞这是作甚。

  谢辞面无表情地沉默,明御随他指间一振,整座客栈都被他落下了一个空间禁术。

  疏芳院与雅泽院一共六十四人,加上客栈老板小二,谁都不能出去。

  面对众修士的愤怒和不解,谢辞俊美的面孔上没有一丝波澜,音色冷漠,“直到无极观找出他们丢失的那枚无曌印,在此之前,谁都别想离开。”

  既是如此,今晚也没再打下去的必要的,谁都走不了,烫手山芋在谁手中都是一场腥风血雨。

  众修心知肚明,便收了手。

  方厌知把玩着手中长笛,朝谢辞背影道,“沽名钓誉,一丘之貉!”

  谢辞驻足,侧身回首,灯火映照在他仙姿玉貌的脸上,一片寡淡疏离的冷意。鸦羽般细密的睫毛掀了掀,那双灰绿色的眸子此刻漫着一层阴郁的寒气,漠然看向桀骜不驯的少年郎。

  谢辞没说话,生平数百年,他见人如见山,心淡如水,并无喜怒厌恶。这是头一次,在初见便打从心底地生出厌恶不喜,所以他才又看了方厌知片刻,脑中片段混乱的拼凑不齐,但也知晓了大概。

  “便是因此,我才看不起你,”方厌知与他对视,明艳的容颜有着少年任性,一双与江横极为相似的桃花眼,丝毫不掩鄙夷之色。

  他朝谢辞冷声一笑,颇有深意地说了句,“不过话说回来,我又该如何称呼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