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陈岁淮洗完澡,顶着湿漉漉的头发回到房间的时候,就觉得不太对劲。

  他每天早上都把被子叠得方方正正的,首先根本不应该平摊开来,其次,被子下面也不应该有一个怪异的隆起。

  陈岁淮不客气地掀开被窝,冷冷地看着乔璟:“你在这里做什么?”

  乔璟指了指外面:“今天雨下得好大,我那个房间窗户一直有点问题,关不紧,雨一大就容易漏进来。夏天也就算了,现在冬天,漏雨太冷了,容易生病。”

  陈岁淮皱了皱眉,立即就要转身出门:“我去给你修。”

  “修不好的,我喊过好几次维修工了,是房屋结构的问题,换玻璃和窗框也没用。”乔璟连忙喊住他,书房的窗有问题是事实,但也不至于漏雨到这么严重的地步,为了让一切看起来顺理成章,他还在窗台上撒了点水。可最好还是别让陈岁淮过去看,这人较真起来万一真看出些问题就难解释了。

  “我那边书房真的不太方便,以后能不能就睡你这里呀?”

  陈岁淮真就被乔璟这样轻飘飘一句话给喊停了脚步。

  他转过身来,眼神不善地盯着床尾一块因为乔璟动作牵起来的床单褶皱,说:“是你自己要睡过来的。”

  乔璟点头:“嗯,是我自己要睡过来的。”

  陈岁淮抬了抬下巴:“那你要一直睡这里,还是不下雨了再回去?”

  “搬来搬去有些麻烦,不过虽然这床很大,岁淮你要是觉得我会打扰到你,我就……”

  陈岁淮飘忽不定的视线忽然收了回来,集中到乔璟身上。

  “我就再接些单子,多赚点钱,争取早日换张大点的床。”

  “……”陈岁淮搅了搅手上的干毛巾,然后擦起了头上的水珠。

  他头发不长,所以一直懒得吹干,把多余的水分擦掉些没多久就风干了。可陈岁淮今天擦头发的时间特别长,就好像怎么都弄不干净水一样。

  乔璟体贴地说:“很晚了,我帮你吹头发吧。”

  “我又不像你,头发这么长。”陈岁淮扯下毛巾,随手往书桌上一扔:“睡觉。”

  可两个人并肩躺在床上,却怎么都睡不着。

  陈岁淮虽然没有翻来覆去的,但是乔璟听到他的呼吸声一会儿长一会儿短,时不时还深吸一口气,就知道他铁定没有睡熟。

  他这样,乔璟也睡不着。

  两个人盯着天花板发了一小时呆,乔璟终于忍不住开口道:“你睡了吗?”

  陈岁淮:“没有,怎么?”

  乔璟清清嗓子,又磨蹭了会儿。

  陈岁淮:“有事说事,我有早课。”

  “我就是……有点想妈妈了。”

  陈岁淮:“……”他还以为乔璟要说什么,怎么像个三岁的小朋友,大半夜不睡觉哭着要妈妈。

  “听爸爸说,你也从小没了母亲,是和我妈一样生病去世了吗?”

  一阵沉默后,就在乔璟以为陈岁淮不会再回答他的时候,陈岁淮开口道:“没有生病,我三岁那年她自杀走的。”

  乔璟瞪大双眼,他从不知道这一点,如果知道,就一定不会问出这样的问题。

  所以那个时候陈旭风带着陈岁淮远离世俗去了一个偏远小镇,也是因为怕触景生情,才要逃离这里吗?

  “他们当年是在一个类似覃山的贫困地方做志愿者的时候认识的,选择山区定居,也算是一种怀念吧。”

  “难怪。”乔璟为自己提起这个话题而道歉,随后为了安慰陈岁淮,又提到了乔岩,“听说陈叔叔是个很温柔的人,一定对你很好吧?我爸就不行了,没了保姆和管家他连自己都照顾不好,可能连尿布都没亲手拆开过,更别提照顾我了。”

  陈岁淮又沉默了。

  过了会儿,他侧过身来,面对着乔璟躺好,才缓缓开口:“打我打到耳朵流血,骂我畜生;入夜前故意把我带到深山里,让我在充满狼叫的山头独自度过一夜;寒冬腊月指示我走三十里地去给邻居打醋,不去就让我跪雪地里……你觉得他对我好吗?”

  乔璟:……

  他忍不住揣测陈岁淮是在和他开玩笑。

  这和他听说的那个四处支教,省吃俭用也要供山区孩子上大学,背着发高烧的邻居老人徒步下山去县城医院的陈旭风完全不一样。

  “我……”

  陈岁淮打断了乔璟的话:“我骗你的。”

  乔璟:“……”

  “他对我挺好的。”陈岁淮说,“衣服破了会给我补,鞋子穿不下了第一时间给我换。自己时常顾不上吃饭,一米八不到的人才一百一十多斤,却在我长身体的时候省出钱来恨不得顿顿买肉。”

  “他真的对我挺好的。”陈岁淮又强调了一次,他真心是这么认为的。如若不然,他也不会前世在陈旭风死后主动放弃了去大城市念书的机会,要不是当年乔岩接手了覃山的一切,他大概率会继承陈旭风的衣钵,一辈子留在那里做一个清贫的山区教师。

  乔璟也侧躺过来,看着陈岁淮。

  他们两个人离得太近,他其实完全看不清陈岁淮的神情,可不知道为什么,乔璟觉得陈岁淮前面的话并不是像他说的那样在骗自己。

  对他的好是真的,不好也是真的。

  只是……为什么呢?

  这个问题曾经也困惑了陈岁淮很长一段时间,长到他从一个哭闹着不肯去山区过苦日子的三岁小儿,长到沉默寡言却能独自承担起半边天的成年男子。

  陈岁淮记事得很早,虽然一些小细节忘得干净,但是小时候几个大的时间节点上发生了什么,他都清楚地记了下来。

  比如他记得自己的妈妈并不是外界以为的产后抑郁才自杀,她明明是那样一个温柔的、细声细语,对任何人都笑脸相迎的女人。

  陈岁淮小时候并不难带,大部分时候一个人自娱自乐也能安静度过一天。于是作为家庭主妇的母亲在把全家照顾得井井有条同时,有足够的时间培养自己的兴趣爱好,与邻居和朋友聊天。

  而陈旭风也不是个摆老爷架子的甩手掌柜,他工作忙,可只要在家就一定帮忙分担家务。他对妻子几乎有求必应,能提供足够的情绪价值,两个人在一起有说不完的话,不管是在自己的生活上,还是在陈岁淮的照料问题上也从来不起冲突。

  陈岁淮印象最深的,就是父母睡前在他的脸颊上各自留下一个浅浅的吻,然后告诉他:“爸爸妈妈永远爱你。”

  没有人能想到,这样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会在某一个下午破碎得彻底,而这样一个温柔乐观的女子会走到跨江大桥上,当众一跃而下。

  跳江之前,她对着围观的人群说了一句:“请照顾好我儿子。”就彻底告别了这个世界。

  所有人都以为那句话是她给自己的丈夫留下的遗言,陈旭风自己也那么认为,所以他后来把对妻子的爱双倍地倾注到陈岁淮身上。

  与此同时,他也知道自己不该给陈岁淮太大的压力,于是直白和隐忍这两个看起来背道而驰的爱意,陈岁淮全都从父亲身上感受到了。

  幼年的那段时间,覃山虽然苦,可陈旭风给过陈岁淮一个最好的童年。

  直到他终于意识到,当年妻子的那句话并不是说给他,而是说给另一个人的。

  陈岁淮不知道他的爸爸发现了他不是自己的亲生儿子,因此从他的视角来看,就是全世界最好的那个父亲,忽然就消失不在了。

  那日刚满十周岁没多久的陈岁淮清晨推开房门,看到院子里一地烟头中间,坐着一夜白头的陈旭风。

  几天前他妈妈从前的朋友说自己搬家理出来了一些遗物,于是陈旭风没多犹豫,马不停蹄地赶去s市。不过一周时间,去的时候那个清瘦却神采奕奕的中年人竟能苍老那么多。

  陈岁淮错愕的同时,不忘拿出一件陈旧的大衣,跑着去给陈旭风披上。

  谁知道他那个说话都不会大声的爸爸,突然嘶吼着推开了他,然后抄起原本坐在身下的椅子,对着陈岁淮砸了过去。

  无论陈岁淮在同龄人里多么早熟,他也就是个十岁的孩子。面对性情突变的父亲,他整个人愣在原地,连躲都不会,只是觉得爸爸那么好一个人,如果有什么很难忍受的事情需要发泄,他作为儿子帮忙分担一下,似乎也没什么。

  于是陈岁淮闭上了眼,任由陈旭风发了疯地打他。

  抡了两下椅子,陈旭风自己停了手。他呆滞地站在那里,看着地上蜷缩起来的陈岁淮,像是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自己到底做了什么,然后跌跌撞撞地蹲到陈岁淮身前,把他扶起来,抱到怀中一言不发。

  “爸爸……”陈岁淮眼前的黑雾散了过去,摸了摸自己的肋骨,又摸了摸手肘。刚才他看着椅子砸过来,身体条件反射地用手护住身躯去挡。

  还好陈旭风力气向来不大,虽然摸着有些疼,但应该不至于骨折,没什么大事。否则接下来几天他身体不方便,谁去给陈旭风准备午饭晚饭呢?

  忙起来留校晚了,他根本顾不上吃饭。人到中年,身体原本就不好,哪里经得起折腾。

  夜间陈岁淮被一阵冰凉的感觉惊醒,是陈旭风在给他被砸伤的淤青处上药。上着上着,有几滴滚烫的液体滴落在陈岁淮的小腿上。

  那是陈旭风的眼泪。

  陈岁淮想,只要爸爸还爱他,让他做什么都可以。挨两下打而已,谁家男孩子不是被打大的?他爸爸对他那么温柔,和村里男孩子们那些抽烟酗酒,情绪不稳定到随时发疯的父亲已经很不一样了。

  可没有想到从那以后,这样的情况三天两头都会发生。

  陈旭风在外仍然是那个腼腆儒雅,对谁都十分有礼貌的热心老师,可只要回到家见到陈岁淮,随时随地会切换成另外一张面孔。

  他有时候拿烟头烫陈岁淮,有时候会突然撕扯起他的衣服,更多的时候则是随手抄起凳子、拎起竹条抽打他。

  陈岁淮默不作声地一一受下,只要他牙齿咬得够紧,一丝呻|吟都不发,忍上那么一会儿陈旭风很快就会清醒过来。

  然后他就会抱着自己哭,一声又一声地说“爸爸错了”,“爸爸对不起你”,“不是你的错,是爸爸保护不了你”。

  从十岁,到十八岁陈旭风死去,陈岁淮就在这样扭曲的环境里,从一个看日出日落会高兴得手舞足蹈,养的小鸡生病离世都会哭鼻子的小男孩,长成了一个阴郁缄默,盯着陌生人看两眼都能把人吓跑的少年。

  他的生活里充满着夏日葱茏的树林,与冬季化不开的白雪,而站在两者边界线上的,是一个用日益陌生目光看着他的陈旭风。

  陈岁淮只能告诉自己,陈旭风是爱他的。他对待任何一个人都没有像待自己这样严苛,不正说明自己才是爸爸眼中那个独一无二的存在吗?

  也许他从前对父亲的爱理解都太浅显了,这才是真正表达爱意和关怀的方式,这才是一对关系最好的父子正确的相处模式。

  他必须相信这一点。

  可后来,陈岁淮十七岁那年,他将一个差点溺死在山溪中的七八岁小男孩救出来后,狠狠给了男孩一巴掌。

  小男孩哭着将这件事告诉了自己的父母长辈,陈岁淮却不觉得自己哪里做得有问题。

  他并没有抱着恶意打那巴掌,恰恰相反,他非常关心那个男孩子,希望他能牢牢记住这一次的危险,从此以后好好听父母的话,远离不知深浅的陌生溪流,平安度过一生。

  经年累月的自我催眠,殴打在如今的陈岁淮看来,就是表达关爱的一种方式。

  可等回去后陈旭风找到他,却给予了他前所未有的教训。

  那时陈岁淮已经比陈旭风高了快一个头,不论陈旭风用什么工具,哪怕他不刻意去躲,都对他造不成什么过分的伤害。

  只是陈旭风在照旧的痛打之后,说了一句让陈岁淮很难忘怀的话。

  “对那么小一个孩子都下得去手,果真身体里淌着畜生流传下来的血液。”

  陈旭风离开后,陈岁淮躺在地上很久都没有爬起来。

  他先是不理解陈旭风说的那句“畜生的血液”,指的到底是什么。但很快这不解就被另一个困惑覆盖过去。

  陈岁淮想,他第一次被爸爸打的时候,也刚满十岁。

  十岁和七八岁相差很多吗?

  如果打人是对的,爸爸为什么要呵斥他,小男孩的父母为什么用那种恐惧又愤恨的眼神看着他?

  如果这样做是不对的,为什么……爸爸对当初的他就能下那么重的手呢?

  很久很久以后,陈岁淮才终于知道了一切的真相。

  因为他不是陈旭风的亲生儿子,他的身体里确实流淌着畜生的血液。陈旭风没有打错,也没有骂错人。

  可是他自己的儿子,难道就是什么善茬吗?如果乔璟从小养在陈旭风身边,他会比自己更懂事,更吃苦耐劳吗?

  这样娇气的身体,怕是连梯田都不愿意下;村里人最是直爽,油嘴滑舌是所有人的大忌,乔璟在这里不可能讨得了好。

  退一万步,哪怕乔璟能带给陈旭风更多的快乐,哪怕一切归位,他的妈妈也不用去世,可这一切的罪孽是乔岩造成的,和他陈岁淮又有什么关系呢?

  凭什么……

  凭什么一无所知的乔璟快快乐乐地长大,他却在背后承担了所有惨痛的代价。

  陈岁淮绷紧了身体,微微颤抖。

  可忽然有一只手伸了过来,在他的肩膀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拍了起来。

  乔璟一直看着陈岁淮,给予了他充分的时间考虑要不要把自己的过去倾诉出来。

  等了许久,只等到了陈岁淮越来越急促的呼吸。乔璟就觉得,有些太难过的事情,说出来可能不是宣泄情绪的最佳方法。

  对于陈岁淮这样的人来说,将那回忆永远埋葬起来,一点也不要去掘动上面松软的泥土,或许才是最好的。

  等到有一天,春风将云那一边的种子吹过来,在这片土壤上扎根生长,从腐烂的秘密里汲取营养,再开出漫山遍野的花,他才能释然地说起几句从前。

  至于当下,就不要回忆了吧。

  乔璟学着路上看到过年轻父母们哄孩子睡觉的手势,在陈岁淮的肩膀上轻轻打着节拍。

  “以后我会对你好的——不是用你爸爸的那种方式,所以……别想了。”

  陈岁淮没有阻止乔璟的举动,嗓音沙哑地说:“人都是会变的。”

  乔璟哄道:“那我就算变了,也永远陪着你,永远对你好。”

  陈岁淮静静地看了一会儿乔璟,半晌,他翻了个身背对着乔璟闭上了眼:“睡了。”

  心想:骗子。

  陈旭风曾经对他无数次说过会永远爱他。

  乔璟也说永远陪着他,永远对他好。

  可不论陈旭风还是乔璟,全都抛弃了他。

  *

  半夜里,陈岁淮是被一阵诡异的鸡叫声惊醒的。

  那瞬间他还以为自己回到了覃山的清晨,在大片挥不散的浓雾中,听着此起彼伏的公鸡打鸣起床。

  ……可这公鸡的声音不太对劲。

  不对劲的也不仅是声音。

  陈岁淮用力闭了闭眼再睁开,确信眼前那个尴尬地笑看着自己的乔璟不是他的想象。

  然后他低头,找到了还在响着的鸡叫声的来源——从他和乔璟盖着的被子底下。

  陈岁淮动了动手,随后整个人石化。

  因为他清晰地感受到,自己正紧紧圈着乔璟的手臂。

  陈岁淮连忙把乔璟甩开,在乔璟抖着被掐发麻的手臂时,陈岁淮掀开被子,看到两个人中间躺着的一串……

  尖叫鸡。

  “……这什么脏东西。”

  “不脏不脏,我洗过的。”乔璟连忙申明,“就之前,我和你在一起睡过一晚上你还记得吗,半夜你也……反正差不多这样掐着我,所以我就想了个办法……”

  乔璟声音越来越小,可陈岁淮却把他的话听得十分明白。

  他把一切都理顺了。

  为什么乔璟睡了一夜就急吼吼地买床,为什么执意要送他玩偶,还让他放心绝对不会告诉别人。

  可乔璟又为什么突然改变了主意,用这种缺心眼的方法也要和他睡一张床呢?

  陈岁淮铁青着脸,问:“你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