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不抬头。

  李淮一动不动,泪珠一颗接一颗地落下,肩膀微微发颤。

  世人常说男儿有泪不轻弹,他却不这么认为。

  有时候,眼泪是最有力的武器,能杀人于无形。

  “云煦,抬起头来。”

  男人冰冷地下命令,李淮铁了心要和他对着干,直接把这句话当耳边风,兀自继续挤眼泪。

  多哭一会儿,更有楚楚可怜之感。

  “云煦……”

  戴着扳指的手伸过来,不偏不倚接住两颗泪珠。

  那手仿佛被烫到一般往后缩了缩,又再次伸过来,轻轻挑起他的下巴,迫使微微红肿的眼暴露在天地间。

  言时玉眉心微皱,掌心的泪水还未干,此刻仍灼烧着,“又哭。”

  李淮佯装恼羞成怒,把脸转向一边,转到一半又被扳回来;下巴上的手像个坚固无比的枷锁,钳制着他的一举一动。

  他索性放弃挣扎,不情不愿地盯着言时玉的眼睛,无声表达内心的不满。

  “没见过像你这么能哭的。”也许因为那些旁人从未说过的话,也许因为掌心的两滴泪,言时玉的态度柔和下来,目光也不似往常冰冷。

  李淮冷哼一声,小声嘟囔:“那你现在见过了。”

  言时玉无奈地叹了口气,俯身离他近些,“我不是君子,也不是好人。”

  还挺有自知之明,李淮腹诽。

  “那你是什么,奸臣?”

  “是啊。”言时玉点头。

  李淮眼睛一亮,笑道:“那太好了,昏君和奸臣是天生一对。”

  “是吗?”言时玉轻声问,稍稍用了些力气捏了一把他的下巴,然后掌心下移,落在白皙的脖子上,拇指按在喉结上方,坚硬的扳指贴过去,“我信任的人不多,你真的想好要我的信任吗?”

  李淮不假思索:“想好了。”

  “绝不后悔?”言时玉似笑非笑地询问,手指收紧。

  扳指压得喉结疼,李淮压制呕吐的欲望,坚定地点头:“绝不后悔。”

  得了回答的言时玉并未松手,反而加重了力道。

  濒死之际,大部分人出于求生的本能会显露真实情绪,这是试探他的惯用伎俩,他甚至觉得上一次被掐住脖子就在昨日。

  额头上的青筋凸出来,白皙的脸因缺氧而涨红,视线开始模糊,本能驱使他想要抓住什么。

  这绝对是他距离死亡最近的一次。

  即便如此,李淮仍记得自己要做什么,绝对不能功亏一篑。

  他靠着所剩无几的意识伸手拽住言时玉的袖子,双眼努力聚焦,动了动嘴唇却发不出一丝声音。

  没时间了……

  他只能无声地重复着“绝不后悔”四个字,意识混乱使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口型对不对。

  脖子上的禁锢骤然一松,李淮脱力般瘫倒在地,如同溺水的人终于浮出水面,大口大口地喘息,吸得猛了又干呕起来。

  “云煦,我信你一次。若你敢骗我,我一定让你生不如死。”

  黑色的衣摆从他眼前掠过,言时玉走了。

  紧绷的神经彻底放松下来,李淮任由自己躺在地上,望着棚顶的一根根圆木,狼狈的脸浮上一抹淡淡的笑意。

  “我本就生不如死……”

  他疲惫地闭上眼睛,听着风声和鸟鸣,内心慢慢静下来。

  回到明宸宫后,李淮觉得头昏脑涨,命人叫太医过来。

  太医见了他便眼神闪躲,哆哆嗦嗦地把脉,回话时吞吞吐吐,若李淮不知他是太医院之首,定会以为他是个新入宫的小太医。

  “陛下……陛下只是染了风寒,服药后多休息就会好。若陛下夜里发热,臣会再开别的方子。陛、陛下底子有些虚弱,养病期间不宜……不宜有剧烈……”太医不敢看他,支支吾吾半晌,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

  李淮不解,抬眸看雯兰。

  雯兰也好不到哪里去,小脸红透了,尴尬地指了指脖子。

  李淮恍然大悟,干咳几声,“朕知道了,你退下吧。”

  “臣告退。”太医松了口气,提着药箱逃似的离开。

  至于吗?

  “雯兰,拿镜子过来。”李淮心中不解,太医如此倒也算了,为何雯兰也这样?她又不是没见过言时玉掐他脖子留下的痕迹。

  左不过是红红紫紫的指印,竟然瞧出什么令人不好意思的事来?

  雯兰将镜子举起,李淮定睛一看,顿时愣住。

  镜中的男子双眼红肿,面色微红,脖子侧面清晰地印着四个指印,唯一不妥的是喉结。

  喉结处一团红色,比指腹大一些,看上去就像……就像被人亲出来。

  明明是该死的扳指按出来的!

  言时玉怎么可能……光想想那场面,李淮就毛骨悚然。

  若真是他,恐怕留下的不会是红痕,而是流着血的牙印。

  如同毒蛇把毒牙刺入猎物体内,他也会用牙齿咬住自己的脖子,吮吸新鲜的血。

  雯兰举镜子举得胳膊都酸了,见李淮还在盯着镜子看,忍不住开口问:“陛下,您在练武场……那儿好像没个屋子,是不是冻着了?”

  “别胡思乱想,什么事儿都没发生。”他摆手示意她放下镜子,裹着被子靠在床边,闭上眼睛,“那条河打听得怎么样?”

  “暂时没有得到消息,二十年太久了,恐怕还需要一点时间。自从您出宫后,进出更严格了,不少宫人没办法出去,奴婢能知道的就更少了。”雯兰小声回答。

  他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声,昏睡过去。

  这一觉睡了三日,期间他反复发热,做了许多奇奇怪怪的梦。

  他一会儿和母妃捉萤火虫,一会儿被几个皇子拳打脚踢……最奇怪的梦当属言时玉彻夜守着生病的他。

  醒来睁开眼,喉咙疼得像吞下一块发红的烙铁,李淮动了动干干的嘴唇,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得费力地从被子里伸出手,使出仅剩的一点儿力气敲敲床沿。

  听觉似乎也出现了问题,待人走到身前,他才艰难地抬眼,一个出乎意料的人出现了——言时玉。

  言时玉有些憔悴,平时梳得整齐的头发有些毛躁,衣裳还是生辰穿的那件,手中端着冒热气的白瓷碗。

  他见人醒来只愣了一瞬,随即将白瓷碗放到床边的桌上,伸手扶起脸色苍白的李淮,拿碗过来喂药。

  李淮满心不解,无力地靠在他怀中,眸子盯着他的脸,将他喂的药一口一口喝下去。

  一碗药喝完,言时玉并没有扶他躺回去,而是找了几个软枕垫在他身后。

  “好奇我为什么会在这里?”言时玉将被子盖到他下巴处,将两侧的被子掖进去,坐到他身边。

  力气恢复了一些,李淮轻轻点头。

  “昨日太医说你还未清醒,担心……我就来看看。”言时玉将他仔细地打量了一遍,面无表情地继续道:“应该没大碍了。”

  李淮想起那个最奇怪的梦,看来也不算无中生有。

  他咽了咽口水,喉咙还是疼,但被那碗药润了润,不适感少了些。

  言时玉往旁边挪了挪,抬手指向前方,“奏折堆成山了,你要尽快好起来,否则风寒刚好,手腕又要遭罪。”

  顺着他的手看去,原本空荡荡的地上摆了桌椅,上面堆满了奏折。

  “为方便你处理,我命人把它们搬进来,这儿比正殿暖和,防止你再染风寒。另外,太医说你体虚,往后要按时吃药膳,尽快补好,免得耽误政事。”

  李淮诧异地移收回视线,神色复杂地盯着眼前的男人,如果眼神可以杀人的话,他已经灰飞烟灭了。

  “既然陛下快要痊愈了,臣告退。明日臣来陪陛下批阅奏折。”言时玉起身,恭敬地行礼告退。

  他还真是……懂礼数。

  李淮咳了几声,喉咙涌起一股血腥味。

  “陛下!”

  雯兰红着眼睛跑过来,跪到床前,激动得语无伦次:“您、你可算醒了!太医说您今日要是醒不过来就……奴婢、奴婢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李淮想安慰她,可说不了话又没力气抬手,只能摇头表示自己没事。

  雯兰低头抹掉眼泪,再抬头时露出灿烂的笑容,“太医说您是积年攒下的病,如今发出来也是好事。陛下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不会用成语就不要乱用,哪来的什么大难?李淮无奈地闭闭眼。

  这一闭眼,雯兰误以为他又不舒服,心急如焚道:“奴婢这就去叫太医!”

  “不……”李淮忍着剧痛吐出一个字,成功拽回雯兰这匹脱缰的野马。

  他轻轻摇头,看了一眼那座“奏折大山”,想要问关于言时玉的事情。

  雯兰反应了一会儿才明白他的意思,神色有些不自然。

  李淮心生疑惑,往常她提到和言时玉有关的事情都很反感,今日为何这么奇怪。

  “陛下,奴婢记得您说过,您是假装喜欢他的,对吧?”她压低声音,眼珠不安地转动,似乎有什么惊天大秘密要和他说。

  李淮点点头,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雯兰松了口气,神色也自然许多,只是声音更小了:“那日奴婢发现您昏睡过去,便立刻将太医叫回来。没过一会儿,言大人就来了,衣不解带地彻夜守在您身边。为了不耽误朝政大事,他还命人将奏折都拿进来,那张桌子原本摆在床前,他边看奏折边注意您的情况……”

  李淮愣住,言时玉说什么来着?

  他说昨日才来。

  他说只是看看。

  他说搬桌子是为了方便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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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纪念一下言时玉最后一次掐李淮的脖子(这有什么好纪念的啊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