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

  那支箭重重地射到不远处的柱子上,箭杆剧烈地抖动,白色的箭羽在半空中化出虚影,仿佛一只受惊过度的小鸟正不知所措的上下翻飞。

  直到“小鸟”不再动弹,李淮才转回略微僵硬的脖子。

  他狼狈地坐在地上,额头上渗出一层薄薄的冷汗,抬手想擦,掌心沾满了大小不一的沙砾。

  方才他若没有及时发现,此刻脑袋已被那支箭贯穿。

  “言时玉……”他低头喃喃自语,双手合十用力地搓掉沙砾,恨不能让它们化成烟,魂飞魄散。

  清理干净手掌,李淮抱住膝盖,尽量让身子蜷缩成一团,装成害怕的样子。

  言时玉喜欢看到他害怕,看到他被他掌控。

  李淮将头埋进膝盖,闭上眼睛酝酿眼泪,双肩时不时地抖动几下,以示恐惧。

  熟悉的脚步声传来,他微微抬头,等男人的鞋子出现在视线中,才慢慢抬起头,泪水准时从眼角滑落。

  瘦削的身体被红衣包裹得严严实实,白皙的手扶在膝上,如同血中一块尚未被浸染的雪,白得显眼却不突兀;与它一样的,还有秀颀的脖子和写满委屈与恐惧的脸。

  言时玉一袭黑衣,手中拎着雕刻着华丽花纹的半人高的大弓,高大的身形在地上映出一块阴影,将李淮的一半身子笼罩其中。

  “言时玉!”

  李淮委屈又气愤地大声叫他的名字,抬手抹去眼角的泪,梗着脖子瞪他。

  波澜不惊的黑眸盯着如血的衣衫,他下意识地握紧手中的弓,手背青筋暴起,恍惚间被红迷了眼。

  似有若无的血腥味故意往他鼻子里钻,绝望的嘶吼从远处飘来,慢慢充斥着他的耳廓。

  一瞬间天地转换,又是那片尸山血海。

  言时玉踉跄了一下,将弓抵在地上,神色恍惚。

  李淮疑惑,他这副模样很像陷入梦魇。

  他也有害怕和不敢面对的事情吗?

  李淮皱了下眉,为防言时玉清醒后发现异常,他面上仍生气,心中思绪转得飞快。

  他要弄清楚到底是什么令言时玉失态,说不定以后用得上。

  思考再三,他猜测根本原因是这件红衣,至于是衣服本身还是颜色的问题,还需再仔细想想。

  将注意力重新放回言时玉身上,他还未恢复过来,右手紧紧地按在弓的一端,另一端已经有些陷入土中。

  李淮起身走到他面前,轻轻覆上那只紧绷的手,掌心感受到凸起的血管和坚硬的肌肉,更多的是冰冷。

  他低垂着头,高高竖起的黑发散落下来,挡住了大半张脸,看不到他的神色,仅能瞧见紧绷的下颌线。

  李淮深吸一口气,抬起另一只手轻轻扶起他的脸。

  那双平日里寒潭一般冰冷且无情的眼,此刻被茫然填满,仿佛陷入一场无法醒来的噩梦;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上留下来,划过如画的眉眼。

  “时玉?”李淮温柔地轻声唤他,拇指摩挲着微凉的脸颊,担忧地盯着他的眼睛。

  言时玉眨了下眼,茫然之色悉数褪去,目光再次变得清明,望进近在咫尺的眸子里。

  男人的气息陡然变化,好似周身再次镀上一层看不见却密不透风的壳子,又变回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

  他往后退了半步,避开李淮的手,拿着弓行礼道:“臣失礼。”

  “此处就你我二人,不必在意君臣之礼。”李淮皱眉,双手掐腰朝他微微倾身,兴师问罪道:“言时玉,你刚才为何吓我?枉我为了你的生辰特地前来赴约。”

  “开个玩笑。”言时玉望向不远处的箭靶,不再看他。

  “罢了,今日你是寿星,我不计较了。你来这儿想做什么,我陪你。”他迈到言时玉面前,把自己放到他的视线里,不敢看红色?那就一直看着吧。

  箭靶被挡住,言时玉不得不看他,不耐烦道:“我们比比射箭,输的人要当箭靶。”

  李淮笑容一僵,小声抱怨:“你故意的。”

  七皇子没念过书也没学过骑射,宫中人尽皆知。

  言时玉更是知道他有几斤几两,摆明了为难他。

  当箭靶?

  你不是刚把我当箭靶吗?

  “故意的。”言时玉坦荡地承认,甩手把几十斤的弓扔给李淮,大步往前走,“跟上。”

  “诶?”李淮抱着弓差点儿摔倒,低头看了一眼沉甸甸的弓,艰难地跟上去。

  走入靶场,言时玉拿了别的弓换了李淮手里的,拿箭举弓,毫不犹豫地松手射出,正中靶心。

  李淮呆呆地抱着弓站在旁边,看着他把一支又一支箭射出去。

  他本就身姿挺拔,举弓时宽肩窄腰,双臂有力;专注的目光只盯着靶心,无论是否有风,射箭时都没有犹豫。

  十支箭全部中靶心,言时玉把弓放到一边,转身看向李淮,面无表情地扬了扬下巴,示意该他上场了。

  李淮勉强扯扯嘴角,他连怎么拉弓都不知道……

  眸中闪过一丝精光,他把弓递给言时玉,笑盈盈道:“我不会,你先教我。”

  言时玉冷笑:“好啊。”

  “第一步先干嘛……”

  话还没说完,李淮就被言时玉扯进怀里,后背撞上坚硬的胸膛。

  言时玉从后面环抱着他,握住他的两只手,举弓搭箭。

  “注意力集中,拉开弓弦,目视前方,放慢呼吸。”低沉冰冷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李淮点头,照着他说的做。

  “时机到了就松手。”

  话音刚落,一支箭射出,正中靶心。

  李淮眉开眼笑,转身抱住言时玉,“你好厉害!”

  言时玉神色一顿,语气比之前冷了几分:“松手,你还剩九支箭。”

  李淮:“……”

  他不情愿地松开手,拿起一支新的箭往弓上比划了几下,狡黠一笑,扔了弓把言时玉扑倒。

  二人重重地摔到地上,李淮迅速撑起上半身,拿起箭抵在他的心口。

  “言时玉,你输了。”

  他控制着箭头,或轻或重地戳着,习武之人的春衣并不厚,只要他用力一刺,这个人的心就得留个窟窿。

  不过他也知道自己没机会,他不是言时玉的对手。

  “你只说比射箭,又没说必须射中靶心。对于你来说,靶心是目标;对于我来说,”他顿了顿,近乎痴迷地盯着男人的脸,箭头随着每个字轻轻地戳下去,“你的心是目标。”

  男人呼吸一滞,胸膛的起伏由慢变快。

  李淮扔了箭,俯身要去听他的心跳。

  他突然起身,反客为主,把李淮按到地上,凌厉的目光仿佛野兽锁定了猎物。

  “诡辩。”言时玉盯着这张妖孽般的脸,缓缓地吐出几个字。

  “诡辩也是我赢了。”李淮勾唇,视线向下落在抿成一条线的唇上,猛地凑过去。

  他的唇擦过言时玉的嘴角,凌乱的呼吸喷洒在他的脸上。

  “地上凉,去旁边坐吧。”言时玉起身,带着半身灰尘往纳凉的棚子去。

  “好!”李淮语气欢快,快速爬起来,大步跟上去,漠然的眼在言时玉转身时又充满爱意。

  棚下摆了两把藤椅,言时玉坐下后就一言不发地望着空旷无人的练武场,双眼如同精致的宝石,美丽但毫无生气。

  他的气息还有些乱,但从神色上瞧不出任何异常。

  不能干坐在这儿,要乘胜追击。

  “言时玉,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章亮私吞了赈灾款?”李淮轻声问。

  言时玉回神,“没必要。”

  李淮有些激动:“哪里没必要?你就不怕我以为你只是想要报私仇?”

  他冷笑一声:“不怕。”

  “我怕行了吧!我看不得你被误解,我听不得别人骂你!”李淮的声音陡然提高,气愤又心疼地表达不满和委屈。

  一群燕子从空中掠过,打破了天空的寂静。

  言时玉缓缓开口:“说了也不会有人信。”

  李淮怒意更盛,干脆蹲到他面前,仰头盯着他的眼睛,目光坚定:“我信啊!你永远不记得我说过的话!言时玉,你说了我就信。”

  你说了我就信。

  几只燕子飞到棚子前的空地上,啄啄泥土,一无所获,又挥着翅膀飞走了。

  “你还记得么,我们第一次见面就是在这里。我被他们侮辱践踏,你被他们簇拥着。我用尽全身的力气仰望你,在遇见你之前,我从来没见过那么英俊的男子。那时候我就发誓,无论如何我都要去你身边,哪怕做个影子。”

  “如今我心愿得偿,每日都能见到你。我本该满足,可人就是贪心,我想离你的心再近一些。”李淮苦笑着低下头,自嘲道:“我知道我配不上你,也明白你早晚会娶个门当户对的女子为妻,你对我……你不要以为我真是傻子。我想过算了吧,可人的心无法控制。我不求你对我有什么情意,但求你信任我,多和我说几句,不要把所有事都憋在心里。”

  说到最后,李淮有些哽咽,泪珠大颗大颗地砸到红衣上,洇开一块暗红的泪痕。

  “对不起,今日是你的生辰,我不该惹你不开心。你……你就当我脑子不清楚,胡言乱语好了。”

  沉默半晌,头顶终于传来声音。

  “抬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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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开头

  李淮:一上来就摔了个屁股墩儿

  言时玉:……

  结尾

  李淮:小样儿,就这还拿不下你?

  言时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