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小草 ◇

  ◎狗尾巴草◎

  不是宋永元没见过世面, 等出了校门,他眼睁睁看着跟在后面的越野车散开,分别驶向三个不同方向。

  每个方向至少四辆车, 甚至高调一字排开, 似乎这样就能将丁玉从城市角落里揪出来。

  由于他坐在后座, 望向前方时只能看到李墨安伏底的背,还有别在后腰的——宋永元眼皮一跳,不敢相信人会有那种东西。

  目光触及周围,他又无法哄骗不是真枪实弹。

  “少爷问你丁玉最喜欢去哪。”

  车厢响起保镖四平八稳的声线, 在接连几次惊吓过后,宋永元已经无法思考少爷是什么意思。

  “有、有酒的地方?”他磕磕绊绊回答,可前面机车上的少年扭头,隔着漆黑锃亮的头盔,宋永元都能看出里面蕴含的冷漠与杀意。

  于是他咽了口水, 开始回忆今天丁玉白天穿的衣服。短袖短裤看起来不像是很有钱的样子, 再加上连城免费公交车只有几辆,仅有一条线是能到有酒吧的地方——

  “公园附近,”宋永元越来越觉得分析有理, 也不由得提高了音量, “中心公园附件有条街, 街上有几家酒吧,如果问问肯定能知道丁玉去处。”

  保镖收回传呼机,在控制版面上敲击几下停手。

  注意到后面有异样动静,宋永元回头一看,原先分散开的越野又合在队伍里, 浩浩荡荡开出足有百米距离。

  如果到现在他还觉得李墨安只是普普通通的画家, 那么他的眼睛便可以捐给有需要的人了。

  可人为什么要骗丁玉?

  直到中心公园标志性的雕塑出现视线, 宋永元还是没想明白里面存在的弯弯绕绕。

  本就不大的停车场停满价值百万的超高性能越野,保镖们四处散开准备去街上找人,宋永元踉踉跄跄从车上跳下来,还没站稳便被李墨安手指按住肩膀动弹不得。

  不敢问人大夏天戴皮手套热不热,他几乎是被揪着站直了身子。

  “你还对他说了什么?”

  少年声音低沉,蓝眼睛里浸满冷到骨髓的寒意。

  芝麻大小的胆子破得不能再破,宋永元闭紧嘴巴疯狂摇头,努力展现自己除差点拆散两人外,并没有做任何罪大恶极的事情。

  若是平常,李墨安不把人整得脱掉层皮根本就不符合他风格,眼下最要紧的事是找到丁玉,懒得跟还在受学校保护的毛头小子计较。

  沉默间,宋永元偷偷往旁边看去,个把月前见到的少年已经尽数褪去当时的无害——或许从一开始,好弟弟模样便是他装出来的。

  没由得想到汤亚曾经的疑惑,宋永元深吸一口气,在对方面无表情的注视下颤颤巍巍开口。

  “你真的,是叫安墨吗?”

  连城夜风习习,明明还是正儿八经的夏天,宋永元却觉得背后浸泡在冰块里,冻得他都不敢大声讲话,声音跟围绕在丁玉身边的蚊子没什么两样。

  啪——

  双手拍击声清脆,在空无一人的湖边传出去好远,言严甚至都怀疑湖对面的人都能听到动静。

  原本坐在椅子上的青年起身,赤着胸膛蹲在栏杆前,双腿抵住胸口盯住湖面发呆。

  从刚才被芙蓉花吵醒的那刻开始,丁玉便保持这个姿势一动不动足有半小时。

  怕他蹲的腿麻,言严上来拉他也不肯离开,固执凝视蓝到发黑的湖面。

  大脑被酒精占据,他虽然能听到身边人在讲话,但混沌的大脑处理不了太复杂的句子,盛满水光的桃花眼凝视趴在栏杆上的言严。

  受不了被丁玉这么看着,言严咳嗽好几声才勉强压下错乱的心跳,不自在往外伸直胳膊:“哎呀,你说,吃那么多东西,等到明天岂不是整个人都要肿了。”

  努力分辨好久,丁玉也只能识别出一个吃字,伸手按压还有些撑的小肚子,郑重其事地摇摇头。

  两人交流全然不在相同频道。

  或许是站着的缘故,以言严角度正好能将他整个背后尽收眼底。

  青年单薄背部在深夜白得反光,脚边点燃的蚊香暗光明灭,照不亮周围的一块地砖。

  收回放在栏杆上的手,言严也学着他的模样蹲在地上。湖边铁链子微晃,远处飘来几丝荷花清香,勾得人无酒自熏。

  言严自认为酒量不错,在蹲下的刹那引得丁玉注意,被那双眼睛轻轻一瞥,他觉得自己要被里面的水光灌醉了。

  就连他这种常年混迹美人堆里的人都觉得丁玉宛若仙人,更不用说那个叫安墨的毛头小子。

  没有人能在这双眼睛下坚持十秒钟。

  撑不住的言严率先移开视线,良久长叹一口气,手在半空悬空片刻,最后落在被月光兜住的发丝。

  “不要难过了,”向来都是别人安慰他,这还是言严头一遭为说出的话圆场,“我敢保证,你那个弟弟绝对喜欢你。”

  手心里的发丝微动,丁玉似乎听出来喜欢,停住与栏杆下小草握手的动作,眼睛一眨不眨盯住身边自说自话的奇怪男生。

  月色醉人,湖面深蓝,他突然单手撑住地面前倾身子。

  被他动作带的身形不稳,言严差点掉进湖里,不知道丁玉要干嘛,他手指握住身侧栏杆:“在湖边就不要乱晃了。”

  ——闻不到味道,不是安墨。

  多日未听到的小小童声再次在心底响起,正抱臂站在车边等保镖信息的李墨安一愣,停下手中处理邮件的动作。

  他猛地抬头,吓得蹲在车胎旁的宋永元哆嗦,支支吾吾也不敢开口问句出了什么事情。

  顾不得身边还有人,李墨安几乎是瞬间冲出停车场,转眼功夫就消失在黑夜里。

  “诶!不是......”

  眼见人跑得都没了影,停车场又只有宋永元一人,接近凌晨的连城大街上空空荡荡,只有昏黄路灯照亮面前道路。

  “您最起码也得跟我说去哪啊,”宋永元欲哭无泪,又不敢独自待在这种鬼地方,只得朝李墨安消失的方向跑,“你哥怕水,不可能会在公园里。”

  可惜,他的话随着微晃的柳条,共同飘散在这连城夏日夜空。

  ——哥哥?

  尽管知道这不可能,李墨安还是在心中默念。

  在他心底那个小小童声似乎在疑惑,为什么闻不到安墨的味道。

  听到心声的契机是丁玉全神贯注想着自己,外加不超过几百米的距离,李墨安反倒更焦急。

  不是熟悉的味道,只能说明丁玉身边还有其他人存在,丁玉还怕黑,能让他安下心辨别味道的,唯独有光亮的地方。

  拐过假山,眼前景象豁然。

  湖泊在夜幕下散发幽光,路灯照亮了石子路边,李墨安只一眼便看到蹲在岸边的青年。

  他身边还有先前喜欢喝绿豆沙的家伙,正低着头不知道说些什么,不敢惊动他们两人,李墨安放轻脚步慢慢靠近。

  “不是我说,你总不能跟这根狗尾巴草蹲在这里到天荒地老吧?”实在没法子,言严又怕丁玉再泪撒中心湖,还不敢上手夺。

  借着黑暗边缘,李墨安站在他们两人身后,这才注意到丁玉上半身压根不是白得反光,而是他短袖不知跑哪去了。

  哥哥的身子被旁人看了去。

  意识到这点,原本焦躁的心情转变被暴怒,背过胳膊反手握住别在腰后物件。

  阻止他动作的,是丁玉接下来的话。

  “这不是狗尾巴草,”似乎因为言严话中含有的不屑生气,丁玉声音也想变得严肃,可由于喝了酒反而有些软绵绵的,“这是安墨。”

  听到丁玉将自己比喻成草,李墨安却出乎意料平息找不到人的怒火。

  “安墨?哦,你那个弟弟。”言严挠头,也不知道丁玉是怎么能保持这一个动作不动,不知青年曾经被人限制住保持姿势足有三天,救出来时一度忘记怎么走路。

  这是绑架后留下来的心理创伤,丁玉觉得自己现在并不安全,只有伪装起来才能偷偷活下去。

  曾经的他什么都没有,但现在他有这根不起眼的狗尾巴草,是连云修然都发现不了的小小植物。

  他给这个顽强小植物起了个名字,就叫安墨。

  与其说叫安墨,在丁玉心中这便是安墨的化身,他说可以一直陪着自己的。

  两人之间再度陷入沉默,良久,等李墨安准备出去时,他听到言严再度开口。

  “狗尾巴草是你弟,那你是什么?”

  “......”

  由于背对着他们,李墨安并不能看到丁玉脸上神情,言严却借着月光窥探青年人最隐蔽的心事。

  纤长睫毛还带有困倦泛起的泪珠,薄唇被牙齿咬到微微红肿,白皙面容比落在他肩膀的月光还要干净。

  似乎对他的话感到疑惑,丁玉松开用小拇指勾住的草,随即指向另一株:“也是狗尾巴草。”

  说话间,他将两根本就紧密贴合的植物并拢得更紧些:“不会分开的狗尾巴草。”

  生怕言严听不懂话中的意思,丁玉露出从未有过的严肃神情:“我、还有安墨。”

  连城入夏后再无凉意,今夜却难得起了微风,湖面被风吹开泛起涟漪。见到这幕,丁玉慢慢起身,视线落在夜空下愈发显得深幽的湖面。

  良久,李墨安听到的丁玉声音。

  “这是安墨的眼睛。”

  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