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瑜说要带乔夕颜搬迁去江陵, 但他根本连行囊都没有收拾。他只做了大致的行程规划,可对地图的涂抹也就只到巴丘,自巴丘至江陵还有一段路, 他甚至连勾线画点都没有。他更没有说过要带上周循和周胤。

  乔夕颜心里总隐约有一种不好的感觉。

  当周瑜专心致志地坐在卧房里的桌案旁写写画画,乔夕颜看顾完周循和周胤回来,望见他, 已经能心绪平和地询问:“既是说了要去江陵, 为何不将我们自巴丘去往江陵一路要做的事情安排好?”

  乔夕颜在他对面坐下, 随手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正准备喝。

  周瑜看了看乔夕颜,有一瞬的迟疑,而后又稀松平常地笑起来, 回答:“因为把终点定在江陵,我就能在巴丘多支撑两日。若是把终点就定在巴丘, 我怕我们走到那里,我就……”

  周瑜说到这里, 已经不敢再说下去。

  但他还是明媚开朗地对乔夕颜笑。乔夕颜被他的笑容感染, 也勾了勾唇,只是勾完唇的一瞬, 她突然觉得杯中的茶很苦,苦到还没有入嘴, 仅是闻着味就让人想哭。乔夕颜也真的就哭了。

  她的泪水滚落而下。她缓缓地将茶盏在桌案上放好, 而后抬眸, 认真地看向周瑜, 即使看不清, 也炯炯有神地瞪着。乔夕颜张了张嘴,轻声却又歇斯底里地说着:“周公瑾, 你为什么明知道是这样的结果,还要回来?为什么不就在南郡让我看不见摸不着地离开?为什么给了我希望,还要让我失望?”

  “周公瑾,我不在乎你是生是死,我也早知道你会死。可是为什么一定要我亲眼看着你死?我是草木吗,还是虫鱼,当真是一点感情都没有吗?”乔夕颜稍稍地拍了桌子,语气严肃地质问周瑜。

  周瑜回答不了她,看着她哭更是手足无措。周瑜怔愣了片刻,接着从自己的那边站起,走到乔夕颜这边,又重新坐下,去扶乔夕颜的双肩,想将她拥进怀里。乔夕颜却是挣扎着不愿。

  他无奈地告诉乔夕颜,“对不起,阿颜,我错了。我以为你会想多看我一眼,会一直惦记着我答应过要带你回巴丘的承诺……早知你这般不愿,这般不开心,我一定不会苦苦支撑着回来。”

  “阿颜,我这一趟回来真的好累又好痛。”周瑜的声音也渐渐变得低沉。

  乔夕颜再次看他,虽仍是看不清,但不知为什么能感觉到他红了眼眶。乔夕颜瞪着他,又实在不忍心,倾身去抱他,蛮横地说着:“不,若是你不回来,我也一定会骂你,会日日夜夜,无论是在灵堂还是在梦里都骂你。周公瑾,你言而无信。可是,周公瑾,好像不论你是回来还是不回来,我都很难过……”

  “周公瑾,你伤在哪里了,痛不痛?你现在一定也很难受吧?”乔夕颜说着,又离开周瑜的怀中,轻轻地去触碰他的身体,想找寻他身上的伤口所在。

  她迷茫地摸着,周瑜带着她的手抚上自己的右边侧身,然后,继续把她抱进怀里,俯首在她耳边,柔声地告诉她,“是从这里一路插过肺腑抵住心房,然后再拔出来。其实,我现在已经好很多了,因为能吐的血都已经吐完,能忍受的疼痛也都忍受过。现在,我很好,我只怕你不好。”

  “阿颜,答应我,无论以后身边还有没有我,都好好地活下去。你有了周大都督遗孀的身份,不论想做什么都可以。便是另觅一个自己真心实意喜欢的良人也无甚不可。”周瑜笑了笑,但是说完又反悔,“可是阿颜,如果你另觅良人,我一定会死不瞑目。我从前只觉得伯符死前同意嫂夫人改嫁是看开和豁达,但真到了我这里,仅是说出来我便已心如刀绞。阿颜,我做不到。”

  “我希望你无论生还是死,都是我周公瑾的夫人。”周瑜抱着乔夕颜,明显用力了许多。

  乔夕颜被他勒得有些喘不过气,好笑,“为什么我真心实意喜欢的人不能是你?我已经成过亲,生过孩子,体味过为人妻、为人母的酸甜苦辣,我并不想再去做别人的妻子和别人孩子的母亲。周公瑾,你说过的,若是有下辈子还要做我的夫君。”

  “你这么好看,换任何一个别人代替你,我都会看不上、不喜欢。周公瑾,无论你是生还是死,我只喜欢你。”乔夕颜终是嚎啕,大声地哭出来。

  周瑜抱着她,一时竟再也无话。或许是听见她说只喜欢自己,便是在这一刻就死了,他也死而无憾。他这一生家国情爱,全都想要,全都想有。在他死前,他已经拼了命为家国努力了一次,那么现在他就只想要情爱。

  而乔夕颜说喜欢他,这便足够了。

  他沉溺于乔夕颜给他的温暖之中,过了许久,才慢慢地松开乔夕颜,对她笑道:“好了,别哭了,也别太浪费气力了,我们早点休息,明天起来还要出发去巴丘。阿颜,现在巴丘的杏子应当结得正好吧?”

  乔夕颜点头。

  半个月后,他们走走停停地到了巴丘。还远在杏子林之外,就已经可以眺望远处的一片青绿与橙黄。个个饱满圆润的杏子挂在杏树上就像无数颗黄色的珠坠。

  乔夕颜高兴地叫醒倚在马车上睡得时间越来越长的周瑜。周瑜的面颊快凹下去,脸色一片惨白,但听见乔夕颜喊自己,还是会神采奕奕地睁开眼,回应她,“那我们要快些过去了,不然等人家把杏子都摘完,我们就没得摘了。”

  说着,他掀开马车前的门帘,高兴地对车夫喊道:“麻烦快些,再快些,我们正赶着去那杏子林呢。”

  马车夫正想应好。

  乔夕颜从他旁边也探出首来,阻止道:“那也不用太快了,要少些颠簸,你我如今的身子可都经不起太大的折腾。”乔夕颜话罢,悄悄地抚了抚自己因为穿衣松垮并看不太出来隆起的肚子。

  马车夫这才应好。

  车马粼粼地行至杏子林。乔夕颜担心周瑜的身体支撑不住他走太久,想让马车夫再往林子深处行进一些,周瑜却坚持说自己可以。不仅可以,他还可以一路上给乔夕颜摘杏子,等走到凉亭附近,还能给乔夕颜洗杏子。

  天气已经渐渐热了,周瑜才走了两步就满头大汗。乔夕颜捏了自己的衣袂,抬手去给周瑜擦拭。他们相互搀扶着,一路有说有笑地前行。偶尔有路过的少年夫妻,还会在他们的近处,小声絮语:“快看,人家这才是夫妻恩爱、琴瑟和鸣呢,而且,他们妻子丈夫都生得风华绝代,真是一对璧人。”

  周瑜听着,满心满眼的都是骄傲。

  乔夕颜觉得他幼稚,转而,离开他的身边,去旁边的树上摘杏子。她挑了一颗看着就饱满甘甜的在衣袖上擦了擦,而后,剥了皮,递到周瑜唇边。周瑜小咬了一口,她期待地询问:“甜吗?”

  周瑜迟疑了一会,接着开始皱眉,表情痛苦地回答:“好酸。”

  乔夕颜不信,自己去亲尝了一口,才发现明明就是清爽多汁、甘甜解渴。她仰头瞪周瑜,周瑜忍俊不禁,说道:“你还记得吗,我们十年前来这杏子林,你也是特意摘了杏子喂我,结果酸涩得很。那时,我就想我家夫人可一点都不喜爱我。”

  若是喜爱的话,又怎么会让他吃那般酸涩的杏子。

  乔夕颜不以为然地反驳,“那可不一定。我那时虽没现在这般喜爱你,但是我既然愿意摘杏子喂你,便是代表着也是浅浅地喜爱你的。只是那时的我还有太多看不开的东西。不过,那些东西,我现在也看不开。”

  乔夕颜坚定地说着,拉着周瑜,更往杏子林尽头走。

  她没记错的话,凉亭就在杏子林的尽处。

  她一边走,一边摘了许多的杏子,递给周瑜。周瑜先是双手捧着,而后又用衣摆兜着。兜着兜着,他的手突然无力,一个没拿稳,大半的杏子都从衣服上滚落了下去。周瑜歉疚地看乔夕颜。

  乔夕颜不以为意地对他笑,“没关系,掉了,我们再捡起来就是。”然后,她扶着腰,慢慢地蹲身下去,一颗一颗地将杏子捡起来。

  周瑜看她的姿态,更是失笑,“你这样子,怎么好像腰受伤了一般?”

  乔夕颜专心地捡杏子,没搭理他。

  他们走到凉亭不远处的小池边,乔夕颜安排了周瑜去洗杏子,自己则到凉亭内坐着等他。周瑜无奈地应着好,顺便告诉她,“你可别等我过去的时候,发现你身边都是意气风发的少年郎。”

  乔夕颜反驳,“那你也别带着一群莺莺燕燕回来。”

  她和周瑜其实已经不年轻了。周瑜三十六岁,她二十九,明明在未来还是势头正好的年纪,在古代却是已经过完了人生的一半。但是好在“岁月从不败美人”,她和周瑜的容貌并未因为年岁的增长而越渐衰弛。反而她身上更多了成熟与稳重,周瑜身上更多了豁达与释然。

  她刚在凉亭坐下不久,便有俊逸的少年郎迎上前来,询问:“良辰美景,夫人是一个人出来游玩吗,夫人的夫君就没陪着夫人一起?可真是不体贴啊。”

  乔夕颜刚想反驳,自凉亭之外便翩然走入一个丰神俊朗的青年。他一手提着衣摆上扎好兜杏子的绳结,一手对乔夕颜轻扬,笑道:“夫人在这里呢,我杏子洗好了,请夫人品鉴。”

  正是周瑜。

  乔夕颜忍不住地嘻嘻直笑,起身迎上前,柔声感激道:“夫君辛苦了。”

  那些少年郎蜂拥而散,周瑜妥帖地坐到乔夕颜身边。

  他们一起品尝着杏子,从白天到日暮,从人山人海到杳无人烟。周瑜并没有想走的意思,他就安闲地靠在凉亭里,望凉亭之外,落霞与孤鹜齐飞,长天共青山一色。他没有说话,也实在很难再说出话。

  乔夕颜却是喋喋不休,“夫君不是一直想要个女儿,若是我们有女儿了,夫君想为她取什么名字?”乔夕颜也望那凉亭之外的暮色,只是手一直抚在自己的小腹之上。

  周瑜听了,漾开笑,没看乔夕颜,只往她身边更靠近了一些,缓声回答:“夕阳之美,犹如佳人娇颜,夫人的名字才是真的好。若是我们有了女儿,屈居夫人之下就唤周暮靥吧。晚时之美面,便是到老了,也希望她是个美人……”

  周瑜的声音逐渐变得微弱。

  乔夕颜轻轻地唤他,像是怕打扰到他,喃喃:“公瑾,你知道吗,其实我们真的要有女儿了,一定会是个女儿的,周暮靥,虽是复杂了些,我却很喜欢这个名字。”乔夕颜说着说着,能感受到周瑜慢慢地俯首在她肩上,缓缓地睡着。他的手垂下来,落在乔夕颜的手边,乔夕颜拉过,牵着他一起抚上自己的小腹,“我们的女儿一定会是这天底下最难得的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