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十五年冬, 乔夕颜于吴郡诞下一个女儿,取名周暮靥。

  周暮靥一出生就被孙权做主许给未来的少主公孙登。

  乔夕颜其实心里不愿。她原本生周暮靥的目的,除了是周瑜想要个女儿外, 还是自己想与黄硕结为亲家。但她也没有反对。如今周氏没有周瑜做倚仗,周循、周胤又还小,总需要一层裙带关系来维持周氏在吴郡中的士族地位。

  只是她告诉周暮靥, 若是长大以后实在不喜欢孙登哥哥, 大可直接坦白地告诉阿娘。她即便拼了这张老脸, 也会为周暮靥退婚。

  后来,岁月流转,日子一天一天过去。

  吴郡变成了吴国,孙权由吴侯变作了吴大帝。孩子们渐渐长大, 乔夕颜也渐渐地变老。奇怪的是,她家的三个儿女中竟然有两个都很喜欢孙氏的后人。周循娶了吴国的公主孙鲁班, 也算是如乔夕颜当初所想,做了个驸马。

  周暮靥配太子孙登。

  只是后来, 周循也没有活得很久。在与他的父亲差不多的年岁, 因病去世。周氏全族的荣耀就都由次子周胤继承。周胤偏偏又是个不受管束的。

  乔夕颜从前还管得动他们,到老了, 许是因为经历过丧夫和丧子的悲痛,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在五十岁的那年, 终究还是一病不起。

  乔夕颜想, 死了也好, 死了也就解脱了。

  “乔夕颜, 乔夕颜——喂, 醒醒,该起来吃早饭了——”迷迷糊糊之中, 乔夕颜听见好像有人在喊她。喊她的声音既陌生又熟悉,既不是乔朝容也不是周循、周胤,或者周暮靥。

  乔夕颜艰难地睁开眼睛。

  触目可及先是一片刺目的阳光,而后定睛仔细一瞧,周围是完全现代的装修。是她与好友李子染一起租赁在未来的家。

  而好友此时也只穿着简单的居家服,端着一杯水,蹲在自己的身旁,目不转睛地打量着自己。李子染倏尔一笑,柔声地询问:“你怎么一直叫着周什么周什么的,是做噩梦了吗,还是想喝粥了?”

  乔夕颜此时根本管顾不了好友这稀烂的谐音梗,茫然而又急切地从沙发上坐起来,低头,身上有薄薄的毯子滑落。再抬手抚上自己的眼角,有尚未干涸的泪水。乔夕颜转眸,重新望向旁边的李子染,不可置信地道:“我是在做梦吗?”

  李子染被她说得云里雾里。李子染虽然困惑,但是她知道应对梦境最好的方法是什么。她笑着,狠狠地掐了乔夕颜的手背一下,乔夕颜吃痛。她幸灾乐祸地道:“是不是做梦,看感觉不感觉得到疼痛不就知晓了?你看你吃痛了,这就根本不是梦啊?”

  “而且,你在说什么啊?你昨晚不是和我一起在沙发上看电视,外卖还没来就睡着了。然后,我也没喊你,你就一直睡到现在,还是你做噩梦,我才来叫醒你的。”李子染一本正经地补充。

  “所以,在我的梦里那才是梦?”乔夕颜皱着眉,有些想不明白。

  李子染就更想不明白了,懒得与她探讨更多,索性直接站起来,去到沙发后面的开放式厨房给自己的杯子里再多加点水。她加好水后,一边喝,一边继续注视着乔夕颜。

  乔夕颜沉吟了半晌,突然没好气地骂道:“他娘的,我居然在梦里和一个人结婚生子,还喜欢上那个人,看着那个人受伤去世,照顾他和我的孩子到我老死?”乔夕颜以为,若是从此刻的现实来说,这个梦的确过于荒诞了。

  李子染不以为意,“大概是你母上天天喊着你相亲,你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吧。不过,你这个梦莫非做得是古代的梦,怎么连骂人的方式都变了,我们寻常不是都说他……妈的吗?”

  李子染好整以暇地看乔夕颜。

  乔夕颜从沙发背上探出首来,更是满面纠结与疑惑地又道:“说来你不信,我做的那个梦,我的那位早死的夫君居然是周瑜周公瑾……都怪你天天和我说些什么三国、魏蜀吴、诸葛亮、周瑜的……”

  李子染刚喝了一口水,然后,全都喷了出来。

  “周公瑾?”李子染重复,思虑着,过了好半晌,突然又意味深长地笑起来,“也对,乔夕颜和周公瑾。原来小乔的乔夕颜是这个乔夕颜……”李子染状若无奈地又摇了摇头。

  乔夕颜看不太懂她面上的神色,但是,乔夕颜有个不切实际的猜测是因为她的神色才有的。乔夕颜注视着李子染,想都没想地就问:“有没有可能,这个梦是真的?毕竟,你也和我说过,你做过类似的梦?那时的李赢李子染是你吗?”

  李子染听了,目色郑重地盯着乔夕颜。

  她没立马回答,而是迟疑了良久才又莫可奈何地道:“是真是假又有什么用呢?梦醒了,他们也都不在了,也没有人会相信你这个梦是真的。与其同我一样抱着幻想失望了五年,还不如就当作只是一场梦。”

  李子染说完,放下自己手中的杯子,又故作释然地伸了个懒腰,愉悦地说着:“天色还早,吾观天象,宜再回去睡个回笼觉。”

  然后,她和乔夕颜的手机就同时都响了。

  是一条骚扰短信。李子染光是看到一串陌生的号码就没点开。但是乔夕颜点开了,上面写着:【市图书馆】提醒您,今日下午两点在二层读书室,将有知名大学的嵇教授展开有关三国的讲座,为您揭开赤壁之战的神秘面纱,欢迎您前来听讲。

  乔夕颜扬了扬手机给李子染看。

  李子染站得远,看不清她手机上的字,就打开自己的手机来阅读。李子染先是一喜,而后又恍然想到乔夕颜方才说的梦境,不想她难过,遂又立马收敛了喜色,说道:“不过是一个讲座罢了,多半是骗人的,听到一半就开始要你买课,要去你去,我不去。”

  李子染边说,边继续往自己的房间里走。

  乔夕颜赶忙起身拉住她,连鞋都没穿,一把拽过李子染,让她面对自己,认真道:“是不是好闺蜜,是就陪我一起去,不是你下次就再也不要和我说三国或者诸葛亮了!而且,这个嵇教授不是你曾经说过,近来很有名,且年轻有为,又长得好看,观点你勉强都能同意的那位学者吗,我不信你不心动。”

  李子染无奈,只能点头应着,“好,我陪你去。”

  虽然她自己也的确很想去。

  市图书馆距离乔夕颜和李子染的住处不远。俩人一点半出门,坐地铁过两站也就到了。她们差不多踩着点进去,本以为来听讲座的人不多,却不想里面的位置几乎都已经坐满了,只剩下最后一排。

  乔夕颜有些不情愿,不甘地看着前面,与李子染抱怨:“早知道我们就早点来了。”

  李子染推着她到座位上,没好气,“不是你说要化个妆的吗?去听你梦里夫婿的故事总得虔诚些。”李子染一面取了张纸巾,略微擦了擦桌子,一面也纵目眺望前方。只见第一排大多坐的都是一些成功人士,看着就像馆长、赞助商一类,偏偏其中还有一个年轻的小姑娘。她更道:“我猜那个小姑娘与这位嵇教授关系匪浅,若是你也能像她一样,就能坐第一排了。”

  乔夕颜瞥了一眼那个小姑娘,转眸瞪李子染,“这要么是嵇教授的女友,要么是妹妹,我可没这么好的出生和关系。”传闻中这嵇教授也是十分年轻,书香世家,幼时跳级不说,更是一路从大学读到博士,留校任历史学导师,后来年限满了,评为副教授。

  李子染也瞪她,“那你既然知道,还不赶紧认命地就在最后一排坐下。”

  她们坐下后不久,讲座也就开始了。这期间陆陆续续的,还有不少人也姗姗来迟。乔夕颜观察了每一个来迟的人,也没望见一个熟悉的面孔。她听嵇教授讲赤壁之战也是半用心半不用心的,毕竟在她心里,她以为自己是亲身经历过那段史实的。

  嵇教授说:“大家受《三国演义》影响,历来已久,多数会觉得这赤壁一战是诸葛亮的功绩。但其实不是,这一战真正的功绩该属于周瑜。是周瑜从最开始的立劝吴主与曹操抗争,而后又亲自领兵攻克曹军。诸葛亮也不是没有功劳,只是没有周瑜那么大罢了。这两个人啊……”

  一场讲座听完,乔夕颜既是满足,又是怅然若失地从读书室内走出去。她满足的是终于从别人的口中认真地了解到周瑜,怅然若失的则是她不知道她和周瑜的缘分是不是就停在三国那时了。

  人会有转世吗?

  她与周瑜还会再见吗?

  若是不再见了,她还能喜欢别的什么人吗?

  乔夕颜闷头走着。到门口不远,那嵇教授正在与一位西装革履的青年有说有笑。那青年的嗓音如金玉击石,“嵇教授的讲座确实还原了大半我心目中的赤壁之战。不过嵇教授可能不相信,那周瑜的夫人小乔虽在史书上名姓不可考,但是我却知道她名唤夕颜,乔夕颜。她也是个有名有姓的女子……”

  乔夕颜听到自己的名字,猛然抬头。

  似乎是感应一般,那青年也转眸向她这边望来。她今日特地化了妆,在自己的鼻骨上点了一颗只有古代的乔夕颜才有的痣。那青年身形挺拔颀长,剑眉桃花眼,远远地越过人群望向乔夕颜,笑容明媚若春风。

  “阿颜。”他比了个口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