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瑜率领东吴大军攻克南郡的捷报, 很快就传入吴郡。并且,周瑜已经在回吴郡的路上。

  对此,乔夕颜别提有多高兴。自从得了消息, 她就连孙府都不怎么去,一直待在自家府中等待周瑜回来的那天。

  恰巧她最近也颇为嗜睡,人慵懒得连走动都嫌累。

  五月初的一日, 她早晨刚醒, 周循便领着周胤, 带着万伯从府外得来的消息说,他们的阿爹周瑜已经回来了,要先去县府见过孙权,然后就会回家。

  “阿娘, 你快起来吧。”周胤催促乔夕颜。

  乔夕颜先是忍俊不禁地答应他,“好。”之后又指使着他们兄弟, “阿磐、胤儿,你们去衣桁上把我的衣衫拿来。就拿左边宽大些的那件, 别拿错了。”

  周循乖巧地答应着, 周胤蹦蹦跳跳地跟着周循跑过去帮忙。

  他们替乔夕颜拿来衣物,乔夕颜行云流水地穿好, 只是在系腰间束带的时候,乔夕颜系得格外随意和松垮。

  周胤感觉颇为奇怪地疑惑道:“阿娘最近是长胖了吗, 怎么腰带都不扎紧了?阿娘, 腰太粗不好看, 都显不出阿娘身形的婀娜和窈窕了。”

  周胤现在也是读书的年纪, 已经会说一些文绉绉的词语。

  乔夕颜闻言, 不以为然地假装嗔怪,“腰粗还是腰细, 你个臭小子管那么多干嘛?再说人的小腹本就不是完全平展的。有些人痩着好看,有些人胖了也好看。你这样说,是觉得阿娘现在不好看了吗?”

  乔夕颜故作委屈地撇了撇嘴。

  周胤听了他阿娘的话,还真就认真地观察起他阿娘来。他阿娘虽然腰粗了,但还是一张小脸秀面,五官精致、妩媚,看着极是赏心悦目。周胤立马摇了摇头,高兴地回答他阿娘,“不,阿娘是这天底下最好看的女子,和大姨母一样好看。”

  乔夕颜哑然失笑,伸手捏了捏周胤的脸颊,装作深沉地感叹,“可怜我们胤儿小小年纪,就已经看过这天底下最难得的绝色之姿,以后找不到像阿娘这样漂亮的心上人可怎么办?”

  乔夕颜这一句里不乏有对自己容貌的自恋。

  周胤陷入沉思。周循则是一本正经地回答:“阿娘不是说过吗,看人不能只看外表,既然以后没有阿娘这么漂亮的心上人,那就去发觉心上人的漂亮好了。若是不觉得心上人漂亮,心上人也不会成为心上人。”

  周循这一言倒是令乔夕颜惊喜。

  他们家阿磐长大了。

  乔夕颜欣慰地看周循和周胤,慈爱地揉了揉他们的发顶,意味深长地又道:“好了,别一直待在阿娘这里了,你们快些出去,劳烦万伯伯给阿爹准备些早食,阿娘梳个妆马上也出去了。”

  她说完,更推着周循和周胤往外走。

  俩个碍事的浑小子离开,乔夕颜更能专心致志地打扮自己。她特意化了个精致的妆,让自己的五官、轮廓显得格外清晰,还突出了脸上的腮红,让自己看起来杏面桃腮、唇红齿白。

  她准备好后,出了寝居到前堂坐等,没过多久,周瑜就回来了。万伯激动不已地前来通传,她领着周循和周胤到门首去迎。周瑜似乎是由孙权陪着回来的,孙权送他到门首,在他踏上石阶之前,孙权还一直搀扶着他。

  乔夕颜目光凝重地盯着他的身形和走姿。他出征的这三四个月,人瘦了好大一圈,原本刚好的衣衫如今穿着看上去好像大了许多,似乎还能再塞进半个他来。他走路也不再如从前那般信然恣意,而是每走一步都仿佛十分艰难。他要努力地将步子沉下去,而后支撑住整个身体的重量,接着再迈下一步。

  乔夕颜有些看不下去,往石阶附近走了两步,伸手想去扶他。但他站在石阶之下只无碍地对乔夕颜笑着摆手,表示自己可以。乔夕颜的手便停在半空中,没再往前一寸。乔夕颜看出他的艰难,也明白他拒绝自己的骄傲。

  到他走上石阶,与乔夕颜并肩,乔夕颜还是比他矮了许多。乔夕颜去挽他的胳膊,没有做出刻意扶他的姿态,只装作自然而然地亲近和倚靠。乔夕颜扬唇,笑着问他,“我听说你在战场上受伤了,怎么样,严重吗?”

  但是她的眼里已经不可控制地泛起泪花,嗓音也有几分哽咽。

  她低着头,不想让周瑜瞧见自己的失态。周瑜则是垂眸望了望她,只能看到她乌黑的发顶和圆圆的脑袋,那茫茫的一片漆黑中,又隐隐约约地有几分孤寂和哀伤。周瑜抬起另一只没被她挽住的手,想抚摸、触碰她,但是手到她发上又停住,换而是波澜不惊的轻松语气,“你看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吗,那伤势一点都不严重,我还能赶在杏子熟烂之前陪你去一趟巴丘。”

  “阿颜。”周瑜走得很慢,声音极轻且温柔地唤她,说道,“仲谋封了我做南郡太守,驻军江陵。我们明日就启程前往我们的驻地吧,途中经过巴丘,再去一次城郊的杏子林。若是你想,我们还能回巴丘的周府,品尝方厨娘做的菜品……”

  周瑜的声音渐渐地有些缥缈和悠远。乔夕颜扶着他的力气更大了些,深怕一个不小心,就会将他放走一般。

  乔夕颜听了他的话,郑重地点头,说:“好。”只是,她的眼泪已经不争气地扑蔌直下,“啪嗒啪嗒”地落到地上,细微不可闻。她甚至说不出比“好”再多一个字的话语,再多说一句,她大概就会忍不住地哭出声来。

  周瑜感受到她双肩的颤动,不想戳穿她,也是自己不敢面对她,什么都没说,但是那只想触碰她的手终究还是搭在了她的手上,轻轻地抚摸、摩挲。

  俩人相伴着,缓缓地走到前堂偏厅。乔夕颜扶周瑜坐下,陪着他一起和周循、周胤用早饭。周瑜端起那粥碗,手微微地有些发抖。他略微地尝了一口,便将粥碗放下,望着周循和周胤道:“阿磐和胤儿近来的课业如何?”

  周胤不能理解,娇蛮地说着:“阿爹,你怎么一回来就问我与哥哥的课业,还在用早饭呢,不能晚点再说吗?”话罢,周胤又眨着眼,嘟着嘴,向周瑜撒娇。

  周循则是看了看乔夕颜,又看了看周瑜。他年纪还是不大,依旧不能立马明白在父亲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是他看得出来父亲和母亲的周身都笼罩了淡淡的哀伤。这份哀伤弥漫而绵长,好像会持续很久很久一般。周循迟疑了一会,想哄阿爹和阿娘高兴,便积极地回答:“先生已经教完了《论语》,开始学《孟子》。先生说虽然儒家的仁义礼智信、怀柔等策略在乱世用处不大,但人活于世只有立身正直才能长远。”

  周循还是很认同夫子的观念的,说起来也颇为自信和滔滔不绝。

  周瑜赞赏地点点头,望周循,目色更是郑重,稍缓了一会,而后意味不明地又道:“循儿,你是家里的长子更是男子汉,以后无论发生什么,都要照顾好母亲和弟弟。你阿娘她虽然年岁比你长,但是她冲动又柔弱,你要多担待,不要惹她生气,更不要惹她伤心,知道吗?”

  周循似懂非懂地颔首。

  乔夕颜却是一点都不想听周瑜聊这些,她匆匆地夹了一块糕饼放进周瑜手边的盘子里,打断他们父子道:“好了,大清早的就不要说这些丧气话,快些吃饭。公瑾你在外面想必好好吃一顿饭都不容易,这些糕饼都是你喜欢的,且多吃一些。”

  说完,她自己也夹了一块,低头闷闷地吃着。

  周瑜望她失落的模样,不忍,便还是笑着回答:“好。我在外面最想念的就是能同阿颜你一起用饭的时光,还有阿颜你夹给我的菜和糕饼。以后的每一天、每一顿,都希望阿颜你还能夹给我。”

  乔夕颜听着,不说话。

  周循和周胤察觉出母亲心情不好地也都望向乔夕颜。周胤沉稳,没说什么。周胤则是后知后觉地道:“今天阿爹和阿娘都好奇怪哦。阿娘早晨起来还是高高兴兴的,怎么见到阿爹反而不太高兴了?还有阿爹,刚才说的那些话就好像以后我和阿娘就只有哥哥照顾一般。阿爹不要我们了吗?”

  周胤一言天真烂漫,疑惑满满。

  周瑜耐心地同他解释,“阿爹怎么会不要你们呢?阿爹希望一辈子都能和你、哥哥,还有阿娘待在一起。即便是这漫长的一生过去,下辈子阿爹也想做你们的父亲,做你阿娘的夫君。”

  周瑜说完,望乔夕颜明朗地扬笑。

  乔夕颜没抬眼看他,只猛地一放筷子,像是甩又像是砸,但动作又不太明显。她放下筷子后,冷冷地说道一句,“我吃饱了。”就转身离开前堂,去往后院。

  乔夕颜知道周瑜受伤,虽然孙权告诉她有惊无险,但她其实并不相信。

  她看见了周瑜的奄奄一息之态,以及想到现在是建安十五年,周瑜已经三十六岁了,这一年会发生什么,她其实比谁都清楚。

  她害怕、彷徨,但真要面对周瑜却又什么都发泄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