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干这个时候来寻周瑜, 无非是为了探听东吴大军的虚实。

  而周瑜愿意接待蒋干,也是因为一则他完全可以把自己的实力暴露给蒋干知道,二则他也有一场好戏想要演给蒋干看。

  蒋干再次踏足东吴, 比于五六年前,岁数增长,已经过了而立之年, 开始留须髯。

  他本就清瘦、文弱的样貌配上须髯, 显得有几分老成、持重。

  周瑜见他第一面, 也没同他客气,直接毫不留情地玩笑道:“这几年没见,子翼你老了不少。”

  蒋干听了,尴尬地笑笑, 再回望周瑜,不仅没有留须髯, 好像也没有老,不由自主地艳羡道:“不比公瑾你正当壮年, 雄姿英发。”

  周瑜笑嗔他, “你这说得什么,子翼, 我们可是一般大的同窗啊。”

  蒋干的脸色又难看了几分。

  周瑜领蒋干经过东吴大军的营寨正中,两边皆是林立的帐篷, 以及来来往往训练有素的东吴将士。还有越过帐篷, 清晰可见无数堆成山高的粮草、谷堆。

  蒋干望之深受震撼, 周瑜更笑道:“子翼, 你们曹营可得布置得更妥当才是, 否则实力不及,不熟水战, 很容易就被我们一举反攻。我听闻曹军一路南下,路途奔波,途中有不少将士都得了疾疫。这疾疫可是要命的病症,务必好好医治啊。”

  周瑜丝毫也不遮掩自己对曹营的了解。而且,他偏是要把自己对曹营的了解说出来让蒋干知道,这样蒋干回去的时候就会告诉曹操,曹操不敢掉以轻心,才会更需要他和诸葛亮定下的铁锁连环之计。

  蒋干一路上的表情都不怎么好。

  走到主帐附近,蒋干望见不远处,乔夕颜和一个陌生的女子正在比试射箭。俩人拿得都是较为轻便形式的弓箭,有说有笑地你一箭我一箭地射着。令蒋干惊讶的是,这俩人的箭术竟是射得都挺准,大差不差地全都落在靶心上。

  蒋干不可思议地盯着她们,或者说是专心致志地盯着乔夕颜。已经二十多岁的乔夕颜,比于当初身量成熟了不少。或许周瑜和她朝夕相处感觉不到,但是蒋干能明确地发现,她的身形更玲珑、凹凸有致了。

  听闻她和周瑜有了两个孩子。

  蒋干的心里一阵难过。周瑜还是保持着微笑,半分也不管蒋干死活地继续说道:“顺便还要多谢曹公馈赠我们的那十万支箭,若没有这些箭,我们东吴的存余是万不可能拿出来给两个女儿家玩耍的。”

  “不过,子翼,你也别生气,这可不是我的主意。而是刘皇叔麾下的诸葛孔明想出的妙计。怎么样,厉害吧?我瞧着此番能有这般攻于心计的人襄助我东吴,我东吴一定可以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周瑜故作不好意思地笑笑,但更多的还是胸有成竹的自豪。

  蒋干险些觉得自己是自取其辱来的。

  于是,他为了安慰自己,也为了让周瑜放松警惕,装作不甚在意地回答:“瞧公瑾你说的,这些局势上的事,我可不关心。我此番来只是因为距离你很近,作为老同窗,想来看看你,顺便也看看……”蒋干的目光还流连在乔夕颜身上。

  周瑜浅淡地又一笑,带着威胁,“我看子翼你啊,上次还是没将我的话听进去。这次可不是在吴郡城池里,直接就是在军营里。你能平安地来,可未必能平安地走。”

  蒋干赶忙收回自己的目光,惶恐地与周瑜开玩笑,“公瑾,你总不会趁着这个机会杀了我吧?”

  “那可说不定。”周瑜正色地看蒋干,看了一会后,倏尔地又笑起,拍了拍蒋干的肩膀,告诉他,“子翼,放松一些,我与你说笑罢了,你怎么还当真呢?”

  蒋干有那么一瞬是真的以为自己要死了。

  周瑜邀蒋干去主帐内入座。

  他们走后,黄硕和乔夕颜望着他们的背影,窃窃私语。黄硕好奇地询问乔夕颜,“刚才那位就是传闻中的蒋干吗?”

  乔夕颜点点头。

  黄硕忍俊不禁地一笑,“倒是长得比我想象中的好看些。”

  黄硕笑,乔夕颜跟着也笑。

  周瑜与蒋干在主帐内面对面而坐。周瑜入座前,还稍微收拾了一下远处的书案,不好意思地与蒋干道:“还请子翼你勿怪,你我说到底是不同阵营的人,有些公事上的文书不方便被你看到。”

  蒋干急忙摆手,“公瑾,你言重了,这都是应该的。我也绝不会去偷看你桌案上的文书的。”

  蒋干专心地低下头,去看面前桌子上的一杯茶。

  周瑜对他和善地笑,捧着自己的茶,与他寒暄,“你怎么想着在这种时候来看我,就不怕我不见你,或者拿你当作敌军砍了吗?而且曹孟德就放心你过来,不怕你被我劝降?”

  蒋干状若寻常地回答:“怎么会呢,公瑾你与我之间的情谊,我还是有信心的。更何况,曹公也希望开战前,我能再来劝你一次,你与其效忠东吴,遥遥没有出头之日,倒不如投靠曹公,曹公立马就能为你加官进爵。”

  周瑜赶忙摆手,“那就不用了。你也知道,我如今是东吴的前部大都督,也就相当于大将军,除非曹操能把他的虎豹骑交给我,否则我才不去他麾下。”虎豹骑是曹操的亲信之师,素来主帅只有曹氏一族的子弟担当,是绝无可能交给外人的。

  蒋干明白了周瑜的意思。

  “那就不谈这些,我们只叙旧。”蒋干笑着给自己找台阶下。

  周瑜也就顺着他的话颔首。

  他们随意地聊了一会。不久帐外有一士卒急匆匆地前来通传,“禀大都督,黄盖将军又来了,就在帐外请求面见。”

  周瑜听了,想都没想地便答:“就说我在忙,不见。”

  “可是……”士卒的话音还没落,黄盖的嗓音便铿锵地在帐外响起,“大都督为何不肯见我,是因为在接待曹营的使者,不愿意让使者知晓我军真正的情况吗?既是使者来了,还请大都督听我一言,请求使者替我等转交求和之意与曹公。”

  “黄公覆!”周瑜在帐内,颇为恼怒地朗唤黄盖的名字。

  他说完有些不好意思地看了看蒋干,小声地说,“让子翼你见笑了。”蒋干状若不以为意地摆手。周瑜随之大步流星地往帐外走去。

  尽管周瑜努力地克制声音,但是蒋干还是能听到他们的对话。周瑜怒斥黄盖,“黄公覆,你疯了吗?”黄盖不以为然地理直气壮道,“怎么,都督是心虚了吗?我们谁不知道曹操拥有三十万之众,即便自北方而来,长途跋涉,那又如何,便是折损一半,举整个东吴之力也无法与之抗争。都督想死,黄某可不想死。还请都督早日认清现实,向曹丞相求和。”

  周瑜更是怒不可遏,“黄公覆,阵前劝降,你可知该当何罪,你是想死吗?”黄盖不卑不亢,“即便以黄盖一人之命,换东吴数万将士之命又如何?都督若是想杀,就杀了我吧!”

  “黄公覆你……”周瑜被气得有一会说不出话来,而后咬牙切齿地接着道,“来人,将黄盖拖下去……”周瑜话音未落,旁边又响起第三人的声音,“都督明鉴啊,黄将军虽然对都督出言不逊,但他也是一心向着东吴。现下曹丞相的使臣在,万不能让他看见,我们东吴内部不和的场面,还请都督从轻处置黄将军。”

  周瑜沉吟了片刻,“那就将他五花大绑到营寨中间的空场,当着所有将士的面杖责一百,也好让他回忆回忆到底什么才是东吴的军纪。”

  那第三人还在劝,“可是黄将军年事已高,这一百杖打完,只怕半条命都没了。”

  “半条命和一条命,你们自己选吧。”周瑜的语气不容置疑。

  那第三人只能妥协地叹息道:“小的遵命。”

  然后是黄盖的怒吼,“周瑜小儿,你不顾全军的安危,刚愎自用,倘若战败,你万死难辞其咎!”

  周瑜轻“呸”了一声,接着一阵窸窣的响动,周瑜再次掀开帐门,和颜悦色地走进来。

  蒋干慌忙地从探着身子侧耳倾听变为端正坐好,心虚地扬唇对周瑜笑。周瑜也笑。蒋干想了想,又道:“说来公瑾,我来得匆忙,有些尿急,想要外出小解一下,还有劳你指路。”

  周瑜自然而然地唤左右,“来人,去领蒋先生前往茅房。”

  蒋干跟着一个士卒走出去了。刚一出帐门,外面的声音变得更加清晰。既有棍棒落在皮肉上的“噼啪”之声,也有围观群众的倒吸气之声,更有受刑者难以忍受的哀嚎之声。蒋干忍不住好奇,想要靠近那行刑之处,去看得更真切些。

  士卒先纵容了他一会,而后提醒他,“蒋先生,你走错方向了。”

  蒋干装作若无其事地返回正确的道路上。但是,他已经大致看见了黄盖挨打的样子。黄盖跪在地上,一个垂垂老矣的八尺大汉,头发花白,被五花大绑着,毫无尊严。黄盖的背后是两个胳膊若有腿粗的壮汉,拿着手臂粗的棍子,狠厉地在击打黄盖。仅是几下,黄盖的身上便是皮开肉绽、鲜血淋漓。

  蒋干看得眼皮直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