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瀚江水, 滚滚东流。两岸高山,猿鸣鸟啼。

  主舰船头的甲板上,传来悠扬旷远的琴曲。琴声峨峨兮若泰山, 洋洋兮如江河。

  乔夕颜从乔朝容居住的船舱内走出来,循着琴声,望见一袭白衣的周瑜独自一人坐在船边, 信手抚琴。江风吹起他宽大的衣袂和松垮的衣摆, 牵连着发上装饰的发带, 翩跹飞扬。

  乔夕颜不请自来地在他身边坐下,静静地听他演奏一曲。

  一曲作罢,余音回响。乔夕颜兴致勃勃地转头看他,见他侧脸轮廓清晰、线条优美, 忍不住地笑着问:“我知道,你弹的是《高山流水》对不对?”

  “我有一个朋友, 从前的时候总是告诉我你琴艺了得,和她的心上人相差无几, 乃至是更甚, 我原先还不觉得有什么,现下听了才明白, 我虽不懂琴,但这叹山河辽阔, 知音在旁的情感是极真挚而充沛的。”

  “公瑾, 你现在应该很开心吧?”乔夕颜不紧不慢地喋喋不休。她看了一会周瑜, 又复地去看面前的碧蓝江水, 水波荡漾, 涟漪阵阵,一眼望不见底, 也看不到流水的起点与尽头。

  周瑜闻言,先是略抚平还在微微震荡的琴弦,而后才回看她,同样笑着询问:“你怎么出来了,不用照顾嫂夫人吗?”

  乔夕颜不以为然地摇头、耸肩,回答:“我阿姊她现在根本也不需要我,她有姐夫请来随行的两位妇科圣手,还有吴夫人自东吴遣来的三个稳婆,再加上四个伺候饮食起居的小丫鬟,我别说插手照顾,就连站在里面都显得很多余。”

  乔夕颜回眸,又对周瑜莞尔。

  周瑜哑然失笑,这才对她之前喋喋不休的话语,提出疑问:“你竟还有朋友识得我,是在皖城的朋友吗,我见过吗,听你的话说她的心上人琴艺应当很好,倒是让人很想一见,还有……”周瑜顿了顿,随即有些惊讶地反问,“你不懂琴?我还以为所有的名门贵女都是读书识礼、学琴练棋地长大的。”

  乔夕颜听罢,不由得语噎了噎。她总不能告诉周瑜未来学校的教导科目和古代的不太一样。她只支吾着,随便地应对道:“你也知晓,我生过病,很多事情记不清了。琴可能学过,只是忘却了大半,不过最基本的宫商角徵羽,我还是知道的。”

  乔夕颜说着,想起来以前李子染也是弹过古琴给她听的。

  她笑意更甚地继续回答:“我的那位朋友不是皖城人,如果是现在的话,她可能是江南人,也有可能是荆襄人。你自然不可能见过,甚至就连我都许久没见了。她的琴艺就是她的心上人和心上人的朋友教的,我听过,说实话,没你弹得好。”

  乔夕颜撇了撇嘴,更想起曾经李子染故意在琴弦上以手指群魔乱舞的模样,那简直是魔音灌耳,难听至极。

  乔夕颜话罢,又对周瑜伸手指了指他膝上的瑶琴,示意向他询问,自己可不可以试一试。周瑜二话没说,把膝上的瑶琴搬过去,俯身交给乔夕颜。乔夕颜抱着,也学着周瑜刚才的模样,在膝上放好。

  她从靠近自己的第一根弦,慢慢地,一根一根地往外拨去,继而转头,丝毫也不胆怯地说着:“我的朋友教过我一个最简单的曲调,只有一句,你愿意听吗?”

  周瑜欣然地颔首。

  乔夕颜便又快速地将琴弦由内至外地拨一遍,而后又拨回来。不是太准确,但大致是个“拉嗦咪瑞哆,咪瑞哆拉嗦”的音。乔夕颜没忍住,险些跟着大声唱出来,但是怕引起周瑜的猜疑,只轻轻地哼唱。

  她哼唱前,周瑜还没觉得这是个什么曲调,但是哼唱出来,又好像确实是个曲调。

  周瑜无奈地笑着摇头,“你这曲调,我从没听过,不过听起来还是很悦耳、灵动的。只可惜你的琴音不准,弹琴的指法也实在……”周瑜垂眸看了一眼她纤长的十指,明明手很漂亮,像是一双适合弹琴的手,可是故意学作抹、挑、勾、搓的样子,僵硬得有些扭曲,神似鸡爪。

  周瑜迟疑着,还是说了出来,“实在太难看了些。”

  他说完,忍不住地要去纠正乔夕颜的手势。周瑜先是拍着乔夕颜的手背,告诉她,“放松,别像在捏着东西。”而后又拉着她的手轻轻地摆到琴弦上,按着她的右手食指指腹前端与琴弦紧贴,微微地往里一勾,“这叫作抹。”紧接着,以右手食指的落点,指甲贴着琴弦,再往外一拨,“这叫作挑。”

  周瑜只简单地说了这两个,便没再说了。他的手覆盖在乔夕颜的手上,能完整地将她包裹,感受她手背的细软柔嫩,以及一点点的凉,又一点点的暖。周瑜不敢久留,教完之后,便从容地将掌心从她手背移开。

  她倒没察觉其他的,只专心按照周瑜教的试了一次又一次。

  试到差不多都会了,又觉得无趣地甩了甩手。乔夕颜故意搞怪地说:“这样看来,我的那位朋友可不是个好老师,说不定她的心上人和心上人的朋友也都不是好老师。到时候,你有缘见到他们,一定要让他们好看。”

  甚至不是有缘,而是周瑜与他们一定会遇见。

  周瑜忍俊不禁,“那以后,要我教你弹琴吗?”

  乔夕颜先是摇摇头,果断地表示自己不想学。但是,转瞬又觉得也没什么不可以学的。况且,她和周瑜单独相处的时候,其实没什么事情可以做,如果以教习琴艺作为调节的话,应该不会太尴尬。最重要的是,她学会了,等以后回家可以用来戏弄李子染。

  随即,乔夕颜又愉悦地点点头,“好,你教我,我愿意学。”

  他们说完,周瑜也不想无尽地等待到以后了,正准备接着先前的指法,继续与乔夕颜说下去。他的手掌抬起,再次伸过去,想要触碰乔夕颜的手。这时,身后的船舱处,不算太远的地方,传来孙策的嗓音:

  “公瑾、夕颜,你们来一下,我和容儿有些事情想与你们商议。”

  周瑜的手一顿,面上的表情不太好。乔夕颜则也是不情愿地努努嘴。她小声地向周瑜抱怨,“公瑾,你发现了没,自从我姐夫上次在沂水边教训过我之后,就拿捏起了做姐夫的姿态,比我阿姊管我得还多、还严厉。从前只是疏远地叫着妻妹、妻妹,现在直接叫夕颜了,偶尔发脾气,还会大喊乔夕颜!”

  乔夕颜话罢,周瑜轻笑出声,波澜不惊地说着:“他也不是只对你这样,他在吴郡的时候,对自己的亲弟弟、亲妹妹,仲谋和香香也是如此。尤其香香和你一样是个女子,偏生不喜欢读书写字,就好舞刀弄枪,伯符训斥她训斥得是口干舌燥。”

  “香香?”乔夕颜品味着这个称呼,意味深长地勾了勾唇,情不自禁地小声,“叫得还挺亲热。”

  但是,不等周瑜听清,或是再向乔夕颜求证,“你说什么?”孙策又催促道:“公瑾、夕颜,你们做什么呢,和你们说话,听见了吗?”

  乔夕颜朗声无奈地回答:“听见了听见了,就来。”

  乔夕颜虽然不喜欢被孙策管着,但是偶尔他苦口婆心的模样,还真像个兄长。看在他是为自己好的份上,乔夕颜也就无可奈何地受着了。

  她把瑶琴递还给周瑜,接着,利落地从船舷上站起身,随意地拍了拍自己的裙角。而后,伸手,又要去接回周瑜手里的瑶琴。周瑜惊喜地看着她,迟疑了一会,把瑶琴交托到她手中,之后自己也站起来,整理衣摆。不过就不是简单地拍点,而是一点点地捋平放直。

  乔夕颜这才注意到他的白衣上还绣着银色的云纹,针脚细密,在日光下点点闪闪。

  乔夕颜想,若是吴军基本统一的战甲也可以更换的话,周瑜说不定也会一天一件,每天都是不同的颜色花纹。这人真是比她一个女子还喜欢穿衣打扮。

  周瑜起身后,又自己抱回瑶琴,与乔夕颜一道朝孙策的方向去。孙策在前面引着他们往船舱内走,语重心长地说着:“你们这天天把一把琴当作珍宝,像什么样子?我瞧着公瑾你也不小了,就比我晚一个月出生罢了,就没想着赶紧与夕颜也生个孩子?”

  “你们的孩子定是日后我东吴之主的良配或是左膀右臂。”孙策坚定地道,更回眸望了他们夫妻一眼。

  乔夕颜下意识地就想反驳,“怎么姐夫你也妄想与我们亲上加亲?”可是想了想,这日后东吴的主公,哪里还是孙策这一脉,便顿时噤声,没有说出一个字。

  三人一起来到船舱里,乔朝容正扶着肚子来迎。乔朝容的肚子又大了许多,若小盆一般,牵连着她整个人都稍稍珠圆玉润了一些。她走路有些艰难,孙策赶忙上去扶她,关切,“容儿你小心身子。”

  乔朝容不以为然地摇摇头,回答:“夫君不必担忧,大夫也说了,我生产之前理应多多走动,才不会导致胎大难产。”

  听乔朝容这样说,孙策更望周瑜和乔夕颜,“公瑾、夕颜,眼见着容儿的肚子就快足月,我的意思是,先等她把孩子生下来,我们再进军江夏,也就是这一两个月的事情,当不会延误战机,你们以为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