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至深秋, 江水短竭。两岸的山林峭壁一派萧瑟的景象,草木枯败,猿鸣凄异。偶尔吹来一阵江风, 都是刺骨的严寒。乔夕颜和周瑜已经不能坐在甲板上教习琴艺。他们把学堂搬到了船舱内的寝居中。

  乔夕颜学得并不快,虽然指法还算好掌握,但是只要一天不练, 立马就会弄混。而且, 就算她牢牢地记住了各种指法, 真实践到琴曲中,还是做不到十指灵活地来回切换。

  她常常挑着抹着就变成了胡历乱拨。

  尽管周瑜还是很有耐心、不厌其烦地一遍一遍纠正她,但偶尔实在无奈,也会低斥她一声, “说过很多次了,历和拨都是多弦的弹奏, 与抹和挑的单弦不同,你的手指出去要快, 回收要利落, 不要触碰到其他的琴弦。”

  乔夕颜委屈巴巴地抬眸看他,正犹豫是该装个柔弱, 还是该表现得强硬一些。

  她姿态还没拿捏好,门外便是传来紧凑的脚步声和焦急的拍门声, 一个熟悉的女音响起, “周将军、小乔夫人, 大乔夫人要生了……”剩下的话, 不用这匆匆赶来的侍女多说, 乔夕颜便夺门而出。

  她在前面小跑着,什么都不管不顾了。

  周瑜没有办法, 虽来不及将瑶琴、曲谱收拾好,但是帮乔夕颜带上一件大氅,还是可以的。眼见天就快黑了,这女子生产并非一朝一夕的事情,漫漫长夜到了后半段,只怕会寒冷非常。

  周瑜紧跟着乔夕颜的步伐走出去。

  他们到孙策和乔朝容居住的船舱门前,孙策已经被稳婆从室内赶了出来,站在门外彷徨地来回踱步。一会左手锤自己的右手,一会又是探着头朝门内喊,“容儿,你坚持坚持,若是实在疼得厉害,就大声叫出来……”

  乔夕颜定定地看了他一眼,而后便要拨开他,推门往里闯。她刚把门拉开一个缝,站在门边的稳婆便是阻止她道:“小乔夫人就不要往里面进了,虽然夫人已是人妇,但到底未曾生养,进去也帮不上什么忙,里面的人已经够多了。况且,这也是大乔夫人的意思,夫人担心你害怕,让你就留在外面,与主公待在一处。”

  乔夕颜却是还往里面挤了挤。她知道与稳婆争执无用,便朝着乔朝容的方向喊,“阿姊,你就让我进去陪着你吧,我保证不添乱,我也完全不会害怕。我担心你一个人,想陪在你身边。”

  乔朝容的声音已是断断续续,带着沙哑,“阿颜……你乖,就在外面等一等,阿姊很快就会生完绍儿……阿姊知道你不害怕,但是阿姊怕你担心……你别慌,若是阿姊也害怕的话,会喊稳婆出来找你的……”

  乔夕颜不敢与正在生产的乔朝容反着来,只能沉默了一会,而后认真地强调,“那说好了,若是阿姊你害怕了,就让稳婆出来找我。我没事的,无论什么样的场面,都愿意陪在阿姊身边。”

  乔夕颜说完,这才彻底退出室内。

  她和孙策一起,紧张地来回在船舱门前踱步。伴随着夜色越来越深,江上只余一轮清冷的明月和几处孤寂的船灯照明。黑暗和恐惧像一只巨兽,逐渐地吞噬着乔夕颜。

  乔夕颜走累了,索性蹲在门边。

  里面,乔朝容难受到哽咽的声音越来越频繁,稳婆们的步子也越来越迅疾。依稀间,还有稳婆鼓励乔朝容使力的声音,夹杂着一些其他的响动,接连不断地在乔夕颜耳边响起。

  她害怕地攥紧了自己的衣袂。

  不久,船舱门打开了,有侍女端着一盆血水走出来,要去更换新的。孙策匆忙地拦上前去,声音颤抖地询问:“夫人她怎么样了?”侍女慌张地摇摇头,似乎也不太有生产的经验,回答道,“奴……奴婢不知,只……只是听稳婆说,夫人还在正常生产。”

  侍女因为害怕,双手有些不稳,致使铜盆里的血水溅出几滴来,落在乔夕颜的脚边。

  乔夕颜看着愣了愣,又闻到那漫天的血腥味,更是手足无措。她双腿有些发麻,站不起来,干脆直接坐到地上。她催促孙策,“姐夫,你就不要多问了,快让侍女去做她要做的事情,千万别因此耽误了我阿姊。”

  她的声音虽然大,但飘飘忽忽地有些不稳定。

  孙策听了,只好撒手让开,容侍女通行。周瑜走了过来,蹲到乔夕颜身旁,好心地想要扶她。乔夕颜摆摆手,甚至不愿意起来。她无奈地对着周瑜苦笑说:“我有点站不住,还是就这样坐着比较好。”

  周瑜随之怜惜地把手中的大氅盖到她身上,柔声地安慰她,“你别太担心,你阿姊她之前一直身体很好,大夫每次诊断也都说母子皆康健,生产也应当不会太难。只是听闻女子生产本就需要很久,所以才一直耽搁到现在。”

  乔夕颜听着,不停地摇头。她的声音慌张,不过条理依旧清晰地反驳道:“不是的,女子生产才没有你说得这么简单。那是生生要将一根手指大小的口子撑开到十根手指那么大,甚至不够大,还要用剪子剪开皮肉……若是在千百年后,或许医疗条件变好了,还保险些,可是现在,万一有个意外,谁能救我的阿姊啊……”

  乔夕颜说着说着,双目猩红地落下泪来。

  她尽管从没有生过孩子,但是在未来也看过科普。那科普几乎是看完会让女人对怀孕生子望而却步的程度。

  她惶恐地回头朝门内望去,即便什么都看不见,也还是深深地凝视着。

  周瑜对她为什么会知道这些,感到奇怪,但是此情此情之下,也不好多问,便默了默,还在想该如何安慰她。孙策则是不可思议地反问:“什么意思,女子生产竟是这样艰难吗?可、可是,我瞧我母亲她生过我和仲谋、香香,好像没什么事情?”

  乔夕颜闻声回首,抬眸认真地看向孙策,“是,自古所有的女人都是这样绵延子嗣的,那些年长的母亲,她们当年只会比现在更难,可是这并不代表这对其他女子来说不是一件艰难的事情。她们或是没得选、或是义无反顾,又或者看得开,但这痛苦的过程不会变。甚至,不仅是简单的痛苦二字可以形容的,更是折磨。寻常的伤痛,不过一瞬。可是,生产从第一下阵痛,到后面只会越来越来剧烈,断断续续地蔓延十几个时辰,倒不如直接来上一刀了解生命痛快。”

  乔夕颜说完,顿了顿,复又郑声地告诉孙策,“所以,纵然我不会阻止我阿姊往后,若是有可能,还会给你生孩子,我也不觉得生孩子是什么不可以的事情,但我还是要把这些让你知道,至少在我阿姊生产时,你更能感受到她的痛苦,往后对她再多好上几分。”

  乔夕颜坚定地说着,声音逐渐沉稳下来。

  她还是坐在地上,孙策也还是焦急地在等待。但他显然不那么六神无主了。孙策没再来回踱步,而是目光坚沉地一直紧盯着室内。

  直至天色大亮,乔夕颜已经不知道还能用什么来缓解自己的忧虑了。她开始哑着嗓子,声音颤抖地说道:“姐夫、公瑾,我给你们讲个冷笑话吧。”然后,不等孙策与周瑜答应,便兀自地开始说,“从前,有一个泥人,她在江里走着走着就没了,你们猜是为什么?”

  周瑜好意地搭话,“是为什么?”

  “因为她是泥人啊,在水里慢慢地就融化了,哈哈。”乔夕颜努力地笑着,嘴角与眉眼都是弯弯的,但是眼里的泪水还在,满目的忧愁亦在。

  周瑜也实在不知该怎么安慰她,遂继续附和地陪着,扬唇浅笑。

  孙策则是没好气地低斥,“乔夕颜,你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笑话,难听死了,也一点都不好笑,是你阿姊听到都要被你气得跳起来的程度……是啊,她什么时候才能跳起来,这天都亮了……”

  孙策说到后面,已是呢喃。

  乔夕颜随之低头叹息。

  又不知道过了多久,好像日头变高了许多,也没那么冷了,门内终于传来一声婴儿的啼哭,紧接着是稳婆喜极而泣的声音,“恭喜主公,恭喜主公,夫人生了,是位小公子——”

  孙策立马,推开门冲了进去。他径直绕过稳婆和稳婆怀里的孩子,去到床边,望虚弱到不行、脸色惨白的乔朝容。

  孙策忍不住地哽咽起来,“容儿,辛苦你了。”

  乔朝容笑着摇了摇头,却根本连一个字音都没法出声。

  乔夕颜紧跟着,要扶墙站起来,但她坐得太久,双腿完全麻了,每动一下都疼得龇牙咧嘴。周瑜终于是可以放心地笑出来,扶着她、看着她、陪着她,既是纵容又是无奈地摇了摇头。

  乔夕颜走进去,也完全没在意稳婆和那个孩子,只径直去看乔朝容。她悲戚地喊了声,“阿姊……”

  乔朝容望她也是笑,张唇蓄力了好一阵,才勉强说道:“把……孩子抱过来,给我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