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周。

  宇文邕的丧事举办的不算仓促。

  他的身体向来不好, 也已经病了一段时间了,所以太子皇后以及众位大臣也有所准备,甚至接受的十分迅速。

  几个负责医治的太医最终也没有因为医治不力被送去陪葬。

  朝政在杨坚等人的安排下很快稳定了下来,新帝宇文赟也装着难过了几天, 便投身于自己美好的又值得期待的皇帝生涯之中了。

  向来严厉的父亲死后, 对宇文赟而言, 一种不被管束的轻松感是超过了伤心的。

  虽然他一早就被立为了太子, 也早就幻想过自己登基这一天,但当这一天真正来临时,他还是兴奋又紧张。

  晚上,杨坚回到家里, 闲来无事, 就去外面的院子中坐着发呆。

  皇帝驾崩的事情告一段落了, 杨坚回想起庆功宴那日惊险的时刻才忽然觉得心有余悸, 他真的离死就只差一步了。

  杨坚一点都不怀疑,如果宇文邕能晚死两天, 不管天幕中说的隋文帝是不是他,宇文邕也一定会把他杀了。

  能在宇文护手底下坐稳帝位,稳定超纲的人,绝对不会是一个心慈手软的人。

  可杨坚又在想,天幕中说的那个人, 究竟是不是他。

  要说从前他对帝位有什么非分之想,那恐怕是没有的,有心无力, 就算想也只是梦想。

  但现在宇文邕已死, 上位的宇文赟算是他看着长大的,和他爹相比, 实在是差距过大,万一又弄出当年秦朝二世而亡的事情呢?

  这几年跟着宇文邕南征北战,这大周也包含了他的心血,如果宇文赟真的是个败家子的话......

  杨坚闭了闭眼,不敢再想下去,因为他敏锐的发现,自己是在找理由而不是真的担忧大周。

  他在说服自己,如果宇文邕不是一个好的君主,那么由他取而代之就没什么大不了的了。

  夜色又暗了几分,原本的月亮躲到乌云后面,院子里一点光亮也没有。

  妻子独孤氏见他久久没有回房,便打着灯笼出来找他。

  直到肩膀上披上了一层单薄的薄毯,他在猛然发觉妻子已走到了身边。

  “在想什么呢?”独孤氏问。

  杨坚回道:“没什么随便想想,最近天幕谈论秦亡一事,我受了些启发,就多想了一会儿。”

  独孤氏向来聪颖,又与杨坚夫妻感情深厚,如今院子四下无人,于是,她也不想着避讳,有什么就说什么:“你是在想,天幕中说的隋文帝的事情吧。”

  杨坚被猜中了心思,却没有什么大反应。

  独孤氏继续问:“你觉得那个人是你?还是你真的起了什么心思?”

  没有心思的人不会大半夜跑来这里坐着出神,但宇文邕刚死就想这些事情,实在有点儿不厚道。

  “你记得陛下死的那天晚上吗?”杨坚问。

  “怎么了?”

  当时独孤氏不在宫中,在府里,猛然听闻陛下病重已到了弥留之际,还吓了一跳。

  幸好杨坚早就跟她说过宇文邕的身体状况,她才没有多想。

  当时她也在观看天幕,同样也担心天幕中的话会给杨坚带来什么负面的影响。

  所以当宇文邕的死讯传来时,她到是放心了许多。

  杨坚说道:“那天陛下就已经对我起疑了,只不过气急攻心,最后连一句处置的话都说不出来,这天幕就这么挂在那儿,指不定哪天又要透露出点什么,到时候......”

  “既然时候还没到,就先别管了,休息去。”

  说到底杨坚还是有所顾虑的,他的嫡长女杨丽华是宇文赟的皇后,就算其他什么都不看,也得顾一顾女儿的安危与地位。

  “若是到时候宇文赟得知我会抢他皇位,他恐怕也不会放过我们杨家吧。”

  独孤氏笑了笑,半开玩笑的说道:“那不如顺水推舟,就做了那隋文帝又怎样。”

  “做了也罢,不做也罢,只不过得担那篡位的虚名了。”

  独孤氏好像没料到杨坚会这样说,她惊讶道:“咱们生活在这乱世,你细想想这上百年的战火之中,那么多个国家的建立与衰败,有几个是名正言顺得来的?宇文家的皇位是天上掉下来的吗,篡位算的了什么大罪过?”

  “话是这么说,但还是在等几年吧。”

  独孤氏点头,携手与他一同回到了房中。

  ......

  【公元560年,四月,那年的宇文邕年仅十七岁,就被立为了皇帝。】

  【这件事情对于当时的宇文邕而言绝对算不上好事,当皇帝看上去幸福,九五至尊,万人之上,但问题是在北周做皇帝不一定幸福,因为扶他上位的是当仁不让的皇帝刺客宇文护,也就是宇文邕的堂哥。】

  【骨肉亲情在皇权面前十分的不值一提,因为在宇文邕上位之前,他的堂哥宇文护已经杀掉了他的两位亲哥哥了。】

  【可以说在那种情况下,谁在宇文护的眼皮子底下做皇帝,都是一只待宰的小羔羊。】

  【当年宇文泰在临死前曾经对宇文护说,他的几个儿子都还年幼,希望权倾朝野,劳苦功高的宇文护能在他死后多照顾一下,宇文护答应了下来。】

  【结果一照顾,就把宇文觉、宇文毓给照顾上了黄泉路,如果脚程快点儿,说不定还能赶上没喝孟婆汤的宇文泰呢。】

  【而宇文邕在上位后,第一件事不是怎么独揽大权,也不是怎么弄死宇文护,而是如何在他面前装的软弱乖巧些,让宇文护打消杀他的念头。】

  【基础初期,宇文邕在宇文护的面前,装的像一只乖巧的小鹌鹑,日常生活中也是极尽讨好之力,通过一系列的操作,他也最终让宇文护渐渐的打消了对他的疑虑。】

  【公元564年,宇文邕和宇文护攻齐失败,而这件事情对于作为实际掌权者的宇文护的打击,显然比对宇文邕更大。】

  【宇文护在朝中根基颇深,是因为绝大部分人都不曾怀疑他的能力和实力,但伐齐失败这件事情,却让大家对他的信任大打折扣,同时也为宇文邕的夺权创造了机会。】

  【公元572年,下定了决心并且做好了准备的宇文邕,把宇文护骗进宫中,借着太后好酒的理由,让宇文护去劝太后少喝些酒。】

  【顾及宇文护也没料到宇文邕胆子会这么大把,趁他在劝太后的时候,拿起一个玉珽就砸他脑袋上,然后在太监和弟弟宇文直的帮助下杀掉了宇文护。】

  【从此,宇文邕成为了一个掌握实权的皇帝,而北周也在兄弟相争,各派系内斗的局面之中被解救了出来,宇文邕没走他两个哥哥的老路,反而凭借着自己的智勇双全揭开了北周的新篇章。】

  听到这里,北周众人百感交集。

  天幕怎么一直在夸宇文邕啊,现在的问题是,宇文邕已经死了唉,你一直在告诉大家,英年早逝的那个皇帝是个很好的皇帝,这不是存心给众人添堵吗?

  宇文赟最近一直在关注着天幕,是因为他想知道那个隋文帝是谁,大周又是怎么落到了他的手里的。

  但现在,天幕就是不说,还在几日之内就变成了先皇的夸夸小分队,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宇文赟太想知道隋文帝是谁了,如果不把这个祸患找出来,那他就会永远担心自己会有这么一天被赶下皇位,然后他就会吃不饱、睡不着,那这个皇帝做着还有什么意思?

  杨坚的生活和往常一样没什么太大改变。

  只不过新帝年轻,又是他女婿,刚刚登上皇位,对他是十分的信任。

  这日下了朝,宇文赟单独留下杨坚,说有事找他商谈。

  杨坚听说了宇文赟最近在找隋文帝的事情,以为是怀疑到了他的头上,如今正在打腹稿,想着怎么编,能让宇文赟打消对他的怀疑呢。

  结果这小子看见他的第一句话:“岳父大人,您在随州多年,您觉得,朝中何人有可能是天幕中所说的隋文帝呢?”

  幸好没有喝水,要不杨坚现在就该失态了,即便是没水他都被宇文赟的话搞得差点咳嗽出声来。

  杨坚一时间有些感动,又有些庆幸。

  不知是感动宇文赟对他的信任,还是庆幸这孩子脑子似乎少了一根筋。

  罢了,也才十九岁的娃,不能用过高的标准来要求他。

  杨坚回道:“臣不知,但臣认为陛下的心思不应该放在这件事情上。”

  宇文赟不太高兴:“为何不该?”

  “现如今,先帝刚刚去世,陛下应该想着如何治理天下,而不是寻找这个可能存在也可能不存在的人。”杨坚答道。

  宇文赟良久没有说话。

  过了半晌才冷笑道:“治理天下?这人要抢朕的天下,我若不把他找出来真让他得逞了,我上哪儿治理天下去。”

  杨坚还是想劝告一番,虽说他他有私心,因为他也怀疑这天幕了说的是不是自己,但是宇文赟这种不把心思放在朝堂把心思放在找人上的行为,就算没有他,也会有别人抢他的天下。

  “陛......”

  “算了算了,问你也问不出来什么有用的结果,只不过岳父大人可别忘了,你的女儿还是朕的皇后,朕的江山若没有了,你们杨家一样不会有什么好处!”

  宇文赟说完便拂袖而去,留杨坚一个人在原地,他想:小皇帝这话是在威胁他吗?

  好像并不是很有力量,若是他的江山落到了杨家的手里,那他杨坚的女儿就还是公主,虽不如皇后尊贵,却也是万金之躯啊。

  杨坚没有在宫中多留,匆匆离开了宫中。

  ......

  魏国。

  在这一个时代,有一群人,他们每天不上班,不上学,也基本没工作,凭着兴趣和品味聚在一起,来去自由,行为散漫,放浪形骸,终日醉酒,醉生梦死。

  这一群人,无论实在古代还是在现代,都可以称得上一句异类,在现代称之为摆,但在信息闭塞,互相并不能理解的古代,就是实实在在的异类了。

  他们甚至不洗澡,衣服想怎么穿就怎么穿,想不穿就不穿,虽身为男子却也可以化妆打扮,行为怪异。

  但是他们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天幕中又出现了没听过的朝代和国名,大家有点意外,但也不是很意外,毕竟也不是第一次出现了。

  嵇康与一众好友在竹林聚会,大家一起喝酒吟诗作对,顺便小声骂一骂朝堂,好不痛快。

  要说他们对朝堂有多恨,其实也还好,虽然黑暗腐朽,但他们都不在朝为官,只不过不在朝为官不代表他们没有骂人的权利。

  嵇康饮了一杯酒,乘兴抚琴,大家在他的琴音中飘飘然,感觉似乎要羽化成仙了。

  这时忽然有人开始说话。

  山涛说道:“你们觉得这天幕里说的那个代替北周建立大一统国家的隋文帝,他做的对还是不对?”

  阮籍回答道:“不对吧,人家北周皇帝自己做的好好的,谁要他代替了,你没见那天幕说吗,宇文邕是个很不错的皇帝。”

  “可宇文邕短命啊,会不会因为他死太早,而隋文帝有过于优秀,过于有实力才取而代之的,这种事情历朝历代都有发生,也不是什么新鲜事。”

  嵇康还在谈琴,但他敏锐的发现山涛的话中有些和他们的初衷不想符合的地方。

  于是他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最后拨动了一声锐利的琴音,他问:“你究竟想说的什么?”

  山涛没有回答,之时默默的看着远方不再说话。

  他们几个人聚在一起,全凭志趣相投,想说就说,不想说就不说,没有人会勉强。

  但不知为何,嵇康今天就是想让山涛把话说明白一点,他究竟是什么意思。

  .....

  南唐。

  李煜对于北周的处境十分的感同身受。

  虽然北周灭亡的途径和方式跟他们南唐完全不一样,但李煜就是感同身受。

  他对每一个亡国之君,以及已经灭亡的国家,抱有同样的同情。

  是的,他就是这样一个善良且同情心泛滥的君主。

  可惜善良不能当饭吃,同情也不是可以用来抵御外敌的武器。

  大宋马上就要打过来了,他却只有满腹的诗文用以对抗强敌。

  李煜的内心十分悲哀,他所处的时代具有局限性,因此他也不知道,国家虽破,但他写的诗,却名传千古。

  如果他知道的话,必定会多谢几首诗来给自己陪葬,反正振兴南唐是在梦里也无法实现的事情了。

  ......

  北周。

  杨坚与皇帝宇文赟不欢而散后,就离开了宫中,妻子独孤氏在宫门口等他。

  他很意外,小跑过去,走到独孤氏面前,问:“你怎么来了?”

  早上走时天气正好,现在却在飘雨。

  独孤氏轻轻把伞举过他的头顶,让他不至于被雨淋湿,然后反问:“你说我怎么来了?现在什么时辰了?”

  杨坚这才反应过来在宫中待的时间太久,引得妻子担忧不已。

  宫门前人多眼杂不好说话。

  杨坚扶独孤氏上了马车再与他一同坐了上去。

  马车缓缓行驶,杨坚这才大胆开口说话:“今天陛下问我能不能猜到隋文帝是谁。”

  独孤氏呼吸一窒,不敢相信的看向杨坚,说道:“他怀疑是你吗?”

  杨坚摇头说:“我不知道,看样子是没有,我用其他事情遮掩过去了,没有主动回答他,但是......”

  “但是什么?”

  杨坚又道:“但是朝中大臣,并非人人与我交好,“隋”这个字太突兀了,想要扯到我身上来,太容易,即便陛下一时之间没有想到,过不了多久也会有人提醒他,更何况,还有那个天幕呢,如果,隋文帝真的是我,那宇文赟不会放过我,也不会放过杨家的。”

  独孤氏忽然有些慌了,她反握住杨坚的手,说道:“那他会杀了你吗?”

  “不止是我,还有勇儿,广儿,甚至是丽华,以及整个杨家,独孤家或许也会受牵连。”

  “他真会这么狠?”独孤氏似乎不太相信。

  杨坚说道:“宇文赟在才干上或许比不上宇文邕,但在狠辣和荒唐方面,只会有过之而无不及,我实在想不到,他对我有所怀疑之后,会放过我这种可能。”

  “所以我们,该怎么办呢?”

  独孤氏知道应对的方法只有一个,但是她没有直接说出来。

  说实在的,皇权虽然吓人,皇室虽然贵重,但是要在一夕之间覆灭独孤家与杨家两大士族,无异于痴人说梦。

  猜测只能是猜测,宇文赟不可能因为猜测对他们动手。

  到时候就算那个“隋文帝”真的是杨坚,就算真的动起手来,谁输谁赢还不一定呢。

  杨坚安抚一般,捏了捏妻子冰凉的手,说道:“所以,我们得早做准备了。”

  独孤氏看向一旁的丈夫,发现他的眼睛里透着不一样的光。

  光里带着野心和目的,也许天幕的预言并不是预言,他们的推测也并不是推测。

  只是一个恰到好处的理由,把杨坚的内心世界,以及内心世界里早就存在的东西释放了出来罢了。

  作者有话要说:

  前面不小心把杨广写成李世民表哥了,已改,各位见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