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八点, 小雨,那家常去的西餐厅。
水蓝色的裙子,染在白裙上的红色酒渍, 泪水。
从车上下来, 进入餐厅。再身心狼狈地跌出来,冲入雨中。
平静的日子里, 每晚每晚都在重复如此梦境。
一遍又一遍, 像是走不出去的迷宫。
当天亮之际, 睡得不甚安慰的苏昕仍会起床按掉七点的闹钟,泡咖啡,化妆, 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
确认手机上的日程表, 划掉一项, 吃掉焦掉一点的吐司。
走出大门, 被阳光笼罩时总觉得快撑不住了, 但走进公司,一份份工作来到手里时又能撑下去了。
因为自己可以变成平时的“苏昕”。
平时的苏昕,不会被任何情绪困扰, 起码不会困扰那么那么多年, 平时的苏昕只会笑一笑说,没事的,没事的。
因为她坚信只要根据计划走下去就能得到一切, 就能成功。
但今天不太一样。
从司水回来后整整两周后, 曾饲养过的那只仓鼠来到面前, 她小声说:“苏昕, 我有话想和你说。”
苏昕是多么敏锐的人,在这十几秒内, 她观察了对方的表情,咀嚼了下她的语气,结合她的经验来看——嗯,答案已经不需要听到了。
实际上时间拖得越长,苏昕就越清楚答案是什么。只不过她试图自我欺骗,告诉自己:也许还有机会。
——才怪。
苏昕体内那个更年轻的,挑染着天空蓝发色的叛逆学姐吐着舌头说:是你把机会放走了,不是嘛?
那个人比自己更洒脱,她说:长痛不如短痛,让她说,好不好?啊——喂,你为什么在后退?为什么要说“我现在有事,我要出差”,你怎么还结巴了?等一下,你不是大我好几岁么?
为什么你反而变得懦弱了?
学姐质问苏昕,苏昕没有理她。
她只是匆匆从公司回到家,她打了好几个电话,推掉了许多工作。
她本来是那么有条理的,谨慎的人,可现在却在家里收拾行李,把需要的,不需要的统统扔进行李箱里。
倒是还没哭,还每到这个程度,苏昕只是想逃走片刻。
她拿起手机订了一张机票,是去司水的。
真奇怪啊,明明是从小到大想要拼命逃离的地方,手足无措时第一时间想到的又是那里。
第二天早上,当她在来到机场时离登机还有几个小时,她只是不想呆在家里——她怕沈墨墨来找她,所以天一亮就来到机场,心情实在太狼狈。
苏昕打算先去机场内的咖啡厅处理工作,眼下只有这件事才能让她稍微稳定下来,同时把心里那个不停嘲笑自己的学姐塞回去。
当苏昕拉着行李箱,听着轮子在地上匆匆滚过,路人一个个从她身边经过,现在这个时候人还不是很多。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同她擦肩而过。
——她停下了。
苏昕知道那个人也停下了。
多少年来,只要共处一室,擦肩而过,甚至只需要远远看见,苏昕就能感觉到一股完全相斥的气场好像在向她强调这样一件事:我就在这里,我会一直一直超过你,不管你有多么努力。
以前是学习,如今是爱情。
苏昕这一次终于回头,她莫名觉得她也会回头。
然后她们会对视。
“——段若溪。”
多久没有语气平和地念出这个名字了?
苏昕不知道。
而对面同样静静地注视她,她甚至还笑了下:
“苏昕。”
段若溪站在她面前,她们就像站在一张镜子前,彼此都拉着一个行李箱,表情又那么相似。
“出差?”
段若溪问,苏昕自嘲地笑了下:“散心而已。”
本以为对话会这样结束,没想到段若溪却直接问:“因为沈墨墨?”
苏昕有一些吃惊,段若溪是不是跟以前比更直接了?而且她仍然噙着笑意,这和她记忆里的那个冷冰冰,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段若溪太不一样了。
其实距离上一次面对她的时候也没有相隔多久,但苏昕却觉得她变化好大。
或者说,好熟悉。
她见过这样的段若溪,就在大学的时候,虽然只是很短暂的两年时间。
正好是段若溪和沈墨墨在一起的时候。
苏昕没有直接回答,她反问:“你刚从司水回来?”
只是猜测,她莫名觉得自己和段若溪在这里相遇,方向却不同,所以冥冥之中她似乎知道段若溪是从哪里回来的。
果然,段若溪点点头。
不等苏昕问,她便直接说:“我是因为沈墨墨回来的。”
苏昕愣了下,她眼前这个段若溪没有任何敌意,她只是很坦然地说出这话,苏昕听见学姐在自己心里说:你看,连那个段若溪都变成这样了,你为什么还畏手畏脚的?
苏昕头一次在心里回答她:
有人因为爱而勇敢,也会有人因为爱而胆小。
很惭愧,我现在站在了胆小鬼那一侧。
现实中,她听见段若溪说:“还有时间吗?想和你一起吃顿饭。”
段若溪看着不远处一家餐厅,苏昕看不透她的想法,但她居然觉得未尝不可。
当她和段若溪并肩往那家餐厅而去时,不知为何她又有些想笑:要是让学生时代的那些人知道了,估计没有一个人会相信吧。
那个段若溪和那个苏昕要坐在一起,好好地吃一顿饭。
而且她们确实也做到了,吃饭过程中没人开口,好像真的只是来吃饭,但苏昕知道一定不止如此,对面这个段若溪有话要对自己说。
“……我以为你有话要问我。”
然而说出这话的人是段若溪,她抽出餐巾抹了下嘴,说出这话时轻描淡写,却又让苏昕迟迟反应过来:原来想问问题的人是自己,而看出这点的是段若溪。
哪怕从来没有好好坐下来,面对面交谈一次,但段若溪却是那么了解自己,这让苏昕心情复杂。
她深吸口气,慢慢调整呼吸后说:“你和沈墨墨,在司水发生了什么?”
“她没有告诉你吗?”
段若溪有些意外,随即她的眼神落在行李箱上,她突然意识到什么:“——你不知道。所以,你们两个人的关系变了。”
她试探性望向苏昕:“你说了?”
她们两人的对话总是缺少一些重要信息,可互相却能理解,而且毫不费力。
段若溪见苏昕没回答,于是点头:“你和她说了,但是她还没有回答你。”
突然,她笑了下。
“沈墨墨就是这样的,她被人告白要花两周以上的时间去处理,她会一个人躲起来,仔仔细细地想,一遍又一遍地自问。她对感情那么谨慎,因为她得到的每一份爱都来之不易。”
苏昕默默听着,她想段若溪今天话可真是多,却又偏偏能说到她心里,让她的心脏一下一下跳得很痛。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沉默许久,苏昕也只能干巴巴说出这话。
段若溪点头,她回答得很干脆:“我告诉了她我们分手的原因,然后她扇了我一巴掌,还喝醉跑去见了我的父亲,痛骂了他一顿,最后跑了回来,差不多就是这么一回事。”
每一句话单拎出来都能让苏昕抓狂,浓缩在一整句里反而失去了威力,苏昕愣了半天,然后她居然笑了出来:“你在跟我开玩笑吗?”
段若溪摇头,她脸上的表情渐渐消失了,现在看起来更像是苏昕记忆里的模样。
“我没开玩笑,苏昕。”
段若溪轻轻地说,她想到什么又问:“是哪一部分让你觉得我在开玩笑?”
还没等苏昕回答她就自己回答了自己:“你是不是觉得沈墨墨做不出那些事?”
“我也……如果不是亲身经历,我也以为沈墨墨不会那么做。”
段若溪叹一口气,她小声说:“其实我们都把沈墨墨想错了。”
“我们一直觉得她是需要保护的小孩,可她真的是么?”
段若溪从背包里拿出一本很久的厚重日记本,放在她们中间的桌面上。
苏昕怔怔看着封面上的呆瓜大冒险五个字,想起了某一天早晨,她从地上捡起的那本日记。
段若溪靠在那说:“我之所以选择回来就是因为这本日记。”
那是前些天的事。虽然那天晚上段彬庆被段若溪几句话呛了回去,可他似乎也被某个呆瓜勇者影响得不浅。
段若溪第二天打算去机场的时候从青旅前台收到一个小包裹,是段彬庆留给她的。
包裹里头是一把钥匙,段若溪认出这是她以前在司水住过的房子钥匙。那房子是家里的,既然辞职了段若溪也就没想着要继续住下去,她直接拎包离开了司水,从那天以后也算是彻底和家里断了联系。
她没想到段彬庆会给她留着这房子,虽说他也不缺钱,放着也是放着。
段若溪改变了主意,决定回去一趟,其实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做,也许是因为她觉得那里仍然会留着沈墨墨的一点痕迹吧。
她并没有猜错。
当段若溪用锁打开门后,眼前的一切让她吃惊得难以动弹。
那个家,在和沈墨墨分手后就搬出来的家,居然还维持着过去的模样,一点都没有变。
就像是打开了一扇时空之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