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薄西山, 斜阳低垂。漫天云霞被染出织锦般的金色,如丹青大家随意泼出的墨汁,无规则无形状地洒在显出些青蓝的天空中。
最后一抹余晖如碎金般零散落在汉白玉的阶上, 立柱和横梁之间的斗拱则隐在淡灰的阴影里。视线上移,爬列在房脊的十只跑兽雕塑栩栩如生、向西临风。
“陆客卿。”
陆赠秋收回了视线。
恭敬客气的低声将她唤醒, 陆赠秋向右微转,但见一宫人垂首弯腰, 向面前这位近来在燕京城很有名望的陆客卿, 做了个手势:
“这边请。”
到地方了么?
“有劳。”她礼貌地点点头,左手按住腰间的金刀——梁帝请她带要专门带上这柄刀器,迈过正殿的门槛。
这是距晋王拜神反叛的第三个白日, 距离除夕年夜也未余几天。按照旧例,梁帝此时应与群臣商议年事、封印存笔,应待来年正月再行公务。只是先前晋王作乱,虽未成事却也牵连诸多,叫梁帝这些日子又平白添一件麻烦。
不过仅费了不到三日的功夫便能腾出空来见她,要么就是这梁帝手段非常,要么就是这金剑金刀的重要性非同一般。
陆赠秋掩下心中思虑, 抬头望去不见任何宫女侍卫。宽大的正殿中, 仅余一张桌案并两张扶手椅, 身着纯黑暗纹玄袍的梁帝便定定地坐在那,听见身后响起的脚步声略一回头,见来客已至, 先笑:
“陆客卿。”
没有什么架子, 梁帝未穿龙袍, 倒像是以江湖之礼来待她了。
陆赠秋却微微一愣。
因为眼前这个不过二十余岁的男子相貌很是熟悉。当日太川山上,余不语正是将他错认成了周昭。
心觉不对, 陆赠秋悄悄地点开这个NPC的人物面板。
【人物信息】
姓名:元承昭(元承瑞)
性别:女
身份:大梁皇帝
等级:32级(先天)
陆赠秋:......
元承昭、周昭。
我好像明白了什么呢。
元承昭压根不知道自己藏了七年的秘密就这么被游戏系统抖出去了,见陆赠秋止步原地,非但没有生气,反而只是坐在原地,又默默地向杯中斟了半盏清茶。
听见从壶中泻出的细细水声,陆赠秋微醒,见梁帝只顾自己喝茶,大殿内外又无一个宫人伺候,心下刹那间了然,也不顾忌那么多,缓步上前便坐,开门见山道:
“陆某听小家主说,陛下似有事相托于我。”
元承昭见其动作利落未讲太多礼数,唇角轻扬面带笑意,“是。”
她将桌上那木盒略向她那边推了推,“陆客卿是夺琴与无名二位前辈的女儿,前几日又在拜神南使前出手相助,细算起来,我已经欠了你家两条性命。”
两条性命?
陆赠秋挑眉。
梁帝知道无名的真实身份倒不意外,但后者的说法,究竟又是怎么一回事?
“陛下不妨细说,我父母失踪十年,他年旧事,我也实在是好奇。”
“十年前先帝曾派卫先生去杀我,是夺琴前辈救了我一命,”元承昭慨叹道,“夺琴前辈神出鬼没,只对我说了‘不该’二字,便又消失在宫墙之外了。”
“当时的卫先生?”陆赠秋转了转茶杯,未全信梁帝口中的话语。
梁怀帝虽欲杀子,但一早对宫廷的掌控力便不足,消息难免泄露。那么像当今梁帝这样的人,又怎么会不设防?
元承昭知晓眼前人心中疑虑:“是夺琴前辈先出手了而已。”
意思是,她本也不会叫自己陷落到死境。当夜恐怕是她想和卫先生演一出戏,但不想叫匆忙赶路的陆明远赶了先。
“原来还有这样的渊源。”陆赠秋点头应下,却未再开口。
“陆客卿不必多心,我之前派人以无名的身份向林阁主下生死令,确实是想从你们手中得到那剑柄。”元承昭看出她戒心,“不过眼下拜神教四使已去三,晋王已获罪下狱,我便又改了主意。”
陆赠秋也不是没听说过近些日子的满城风雨,紫禁火夜之后,六扇门偕同官署剿灭大批拜神教众,江湖难得清净不少。
但是让梁帝改换想法的,真是这明面上消去的威胁么?
“所以陛下是,想托我们去收集金剑么?”
“仔细计较起来,也不算罢?”梁帝饮了一口茶,将瓷杯缓放回原处,却又谈起了往事。
“十年前夺琴前辈离去后约有一旬时日,我偶然间得到了这截金剑,见其质地不凡似非俗物,传唤左右检视又一无所得,故而将其放于书房,得闲把玩。”
“先帝曾待......待我极好,但不知为何忽有杀我之意。某一夜我在书房筹谋帝位,却见那剑尖骤闪金光,而一炷香后,”元承昭顿了顿,继续流利道,“便传来先帝突发恶疾,性命垂危的消息。”
些许是巧合呢?
陆赠秋不动声色,知道先帝待“我”中的我,恐怕是那位史官笔下早已辞世的昭阳长公主,并非她假扮的“元承瑞”。
“些许是巧合罢,”梁帝向后倚靠在椅背上,是很闲适的状态,“但先帝一贯身体康健,这事确实蹊跷。”
“后又三年,昭阳长公主疑有不臣之意,臣下劝我良久,我才下定决心。也就是那一晚,十年前的旧事复又重现。”
一轮夕阳终于彻彻底底地隐入西山,窗外的云天逐渐泛上铁青的灰,半满的残月重新露出身形。
“剑尖是同样的金光骤闪,长公主也是同样的性命垂危。”
这就是身份颠倒了,依照这位的真实身份看,应是昭阳长公主的弟弟元承瑞按正统即位,在群臣劝阻下欲除去他的长姐,却不知怎地病重暴毙,叫元承昭扮作他的模样,顶上了这个缺。
所以这位陛下是以为金剑类似许愿神灯?故而想找到这金剑的余下几截,免得自己也这样离奇身亡?
“陛下是觉得,金剑暗含天命?”陆赠秋想了想,道。
“天命,或许吧,”元承昭摇摇头,神色显出几分不认同来,“前些日子我去诏狱中见了晋王,他说他有无数次想进宫同我坦白,却被拜神的邪术缚住了手脚,陆客卿,你会信他的说辞么?”
她却没给陆赠秋留下回答的空隙,也未说自己会不会信,只伸出左手,轻轻地扣动木盒开关。
咔哒一声盒盖弹开,显露出躺在红缎上的那段剑尖——
“我同陆客卿说这么多,是希望陆客卿能从这过往中,拣取些有用的线索。”元承昭将剑尖取出,毫不留恋地推给陆赠秋,“只期陆客卿早集金剑,待一切事了后,再传书于宁长雪,释清来龙去脉即可。”
陆赠秋右手虚搭于桌,仍对元承昭忽然改变的态度有些疑惑不解:“陛下如此放心我么?”
“不得不放心,”元承昭似笑非笑,“一来,为君者,得能臣而善使之,陆客卿和林阁主,想来是最适合做这件事的人;二来,林阁主千年冰之毒大解,陆客卿破宗师突飞猛进,我亦再无怀疑;三来......”
“陆客卿半年前现身应天府,此前所居所留竟无半点消息。夺琴前辈消失得无影无踪,陆客卿,是出现得无痕无迹啊。”
*
出宫后已是戊时中,疾风忽作吹尽一池烟云。寒气南下,倒叫这暗沉许久的燕京城显出满天璀璨星斗,正与这帝都的繁华灯景交相辉映。凛凛冷风拂过,送来远处集市游人的嬉笑怒骂。
陆赠秋却摸了摸冻得有些发红的耳朵,不自主地运转起心经功法,以气御寒。
从宫人手里牵来追云,陆赠秋点头谢过,却没有翻身上马,只是悠悠地牵着其向西走,准备回家。
行了半条街,远处却隐约现出个熟悉的身影。
陆赠秋眼前一亮。
随手松开追云的缰绳——反正它会自己嗅着气息跟着走,小陆客卿不自觉地加快脚步,而后纵身一跃,似倦鸟归林般扑进林尽挽怀中。
夜色沉沉难以视物,此处又近宫廷,行人走卒极少。陆赠秋肆无忌惮地偏头啄了下阁主侧脸,一触即分后笑着问她:
“你怎地来了。”
“胡闹,”林尽挽却先低声无奈地斥责了她一句,细心地给她带上黑衣兜帽后罩住有些微红的耳朵,这才解释道,“我闲来无事,便来找你。”
“喔,是想我了。”陆赠秋故意啧啧几声。
这次阁主出现的时间格外长,已经足有两日小阁主未曾出现,两人的交换已趋于稳定。
这些天她们的相处愈发随意,林尽挽对她无计可施,闻言只给她理了理衣衫,转移话题道,“梁帝是如何说的?”
顺手抓住林尽挽未收回的手,陆赠秋笑道:
“她是的的确确地把剑尖给我了。梁帝,估计是误以为我是什么蓬莱境之人,只为金剑金刀而来。”
“她手下大内高手又没有能和宇文教主抗衡的,所以是真准备助我们一臂之力。”
林尽挽嗯了一声,也露出点细碎的笑意,“千归已在准备了,等年后初十便可以启程长安。”
“长安府和应天府似乎是很关键的两处地方,”陆赠秋忆起统计的玩家数量分布数据,“我猜想,也许这两处和我处世界的联系更为密切,另有玄机。”
“宇文教主暂时杀不了我们,”林尽挽补充道,“所以秋秋你的意思是,他会从那些见习弟子开始下手么?”
“嗯,”陆赠秋点点头,“等到长安,我们些许得快些找到他了。”
两人肩并肩手牵手地向宁府处悠悠走着,话到此处,陆赠秋忽又想起什么,停住脚步神神秘秘:
“差点忘了,阁主,你猜我除了剑尖,还从梁帝那得到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