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赠秋脚下骤然一空。
也是在那机关打开的刹那, 嘈杂的人声与清脆的交击声便立时涌入耳朵。
陆赠秋并未坐以待毙，《踏雪无痕》发动，她当即在空中稳住身形, 不管三七二十一，将手中金刀狠撞在甬道墙壁之上, 借力顺势向前滚去。
眼前白光愈发刺眼。
“是小陆客卿！”
砰！
纵然有踏雪无痕辅助，可从那样高的地方突兀地下落也难免受伤, 痛仿佛钻入了骨头里。陆赠秋咳得震天, 然后在匆匆赶来的临江仙等人的搀扶下站起来。
她这才看清眼前的战局。
越千归半靠在殿墙身旁，裹着白布的右臂软绵无力。她脸色苍白，像快要昏过去一样。
大殿内横横歪歪地还躺了几具三派弟子的死尸, 但更多人仍是缩在大殿一角，尽可能地恢复着气力。
远处是一白一红两道身影，林尽挽和雁西时手持长剑，无声地对峙。在吸干星使之后，ᴮᶻᴶᴺ雁西时的内力有了巨幅提升，说眼前这两人即是当世的最强者也不为过。
正在这时，常北自空中轻盈落下, 金剑剑柄在他手中闪着微微的光。他走至大殿中央恭敬道：
“西使, 血池已经准备好了。”
这一声打破了僵持的时局, 西使闻言点了点头，随口道，“你做的不错。”
而后她便将视线, 转移到陆赠秋的身上。
陆赠秋仍带着那副精钢面具, 她见西使的眼神投过来, 神情依旧没有什么变化，只拿衣袖擦了擦嘴角的血迹, 冷冷地看回去。
雁西时只这样盯着陆赠秋，像透过她看向另一个人一般。林尽挽眉头微皱，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
场内一时无人言语，静得像死寂的坟场。
“陆赠秋。”西使仿佛在自言自语，“那天在登龙山我没有看清，直到今天我才发现，你的眼睛可真像她啊。”
“有话还请直说，不要像猜谜一样拐弯抹角。”陆赠秋轻咳着回道。
“好，那我就直说。”西使点了点头，然后向陆赠秋伸出手，用最平静的语气说：
“带着你的刀到我这来，我带你去找萧弄月。”
林尽挽骤然抬头。
陆赠秋察觉到阁主的神情，隐隐约约感到所有的事情仿佛被串联在了一起。
她索性直接开口问出心中最大的疑惑：“你怎么知道她是我母亲？”
“因为她是我师姐。”
一语石破天惊，甚至连火之高兴都忘了按下截图键！
提到师姐，雁西时眼眸亦逐渐平和，语气不自觉地轻柔起来：“我和她一起长大，共同生活了十七年。这样的理由，够么？”
“说起来，你也可以唤我一声小姨。”
“小姨？那种第一次见面就差人拿剑逼着我的小姨？”陆赠秋歪头讽刺道，还想再套出更多话：“我母亲可从未提起过，她有个这样冷酷的妹妹。”
“她不提我，也正常。”
雁西时翕动嘴唇，像是想说却不敢说一样，最终她牵动嘴角，露出一个勉强称得上笑的表情：“因为我杀了她的夫君，她孩子的父亲。她又怎么会主动提起一个仇人呢。”
“夫君？等等，你是说我的父亲已经死了么？”
陆赠秋不可思议地问道。
她忽然整个人都混乱了，如果是，那么她的父亲是什么时候死的，半年前？可是一个游戏里的AI怎么能杀死一个活生生的人？如果说雁西时对萧弄月的记忆可以用植入来解释，那么她为什么会这么笃定是她杀了陆远？
哦，当然还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她妈妈的夫君不是她爸爸。
陆赠秋有点想笑，心想怕不是和火之高兴待久了，各种离谱的想法全能冒出来。
“死了。但萧弄月还活着。”雁西时却肯定地点点头，再次重复她的要求：“过来，把你的金刀交给我，我带你去找她。”
陆赠秋摇头后退，否决掉西使的提议，“在你说清楚一切之前，我是不会把金刀交给你的。”
雁西时并没有对她的选择感到惊诧，只伸出的手指向了林尽挽，淡淡地问道，“你不信我，是因为这位天衍阁阁主么？”
紧接着她没有等陆赠秋的回复，下一秒便厉声喝道，“你知不知道萧弄月，是间接被她逼走的？”
林尽挽手执承影站在一旁，闻言仅道，“我没有。”
西使转过头来，对林尽挽的回答嗤之以鼻，又逼问她，“那你敢不敢你承认，萧弄月是被你送走的？”
阁主沉默了一瞬，她转过头看向陆赠秋，然后承认说，“是。”
“看嘛。”雁西时拍手笑道，“你母亲的失踪和她脱不开干系，天下第一的大宗师，是被自己的徒弟送上死路的。”
徒弟？
她下意识地去看林尽挽，心想阁主的师傅不是夺琴么？难道夺琴就是萧弄月？
事情愈发混乱了。
林尽挽冲着陆赠秋摇头，是明显不欲多言的样子，“这些事情我之后跟你解释。”
“没有之后了。”西使打断她，轻声哼道，然后再次看向陆赠秋，“要找到你的母亲，需要集齐金刀金剑的力量。如今金刀在你手中，金剑却仅有三分之一。”
她环视全场，笑眯眯地问，“猜猜剩下的力量，要谁补呢？”
“要所有人的血补。”
雁西时语速飞快，给陆赠秋下了最后通牒，“要么你现在过来，我带你一起去找萧弄月。要么......”
她温柔地说着最残忍的话，“就和她们一起死在这里，反正我已经杀了她的夫君，再杀一个孩子也没什么。”
西使是有这个实力的。
越千归重伤，陆赠秋先天。尽管增援能及时抵达，70多级的段序灯和魏寻书也无力改变什么。场内有一战之力的仅剩下林尽挽，可她身中寒毒失了《剑寒十四州》，也真的有可能会败在西使的手中。
除非她舍掉自己的命，用《剑寒十四州》杀掉西使。
想到这儿的火之高兴抖了一下，“我滴妈啊这是什么变态，你别告诉我雁西时喜欢那个萧弄月啊，什么爱你就是杀掉你最爱的人。”
临江仙立刻戳了戳他，“你在传书频道说话！小心西使听见了把你立刻噶了。”
剑心如我伸头过来艰难道，“所以现在这个情况，就是阁主必须死吗？”
众玩家皆沉默了。
好像是的啊！
场上，陆赠秋依旧摇头。
她不可能去和西使站在一起，况且，难道西使说的一定就是对的？
雁西时叹口气，似乎在可怜她竟做出这样的决定点，“好，那便和你的阁主一起死吧。”
她忽地狠狠将双剑插入地下。
巨大的齿轮开始旋转咬合，铰链承受千斤压力，发出痛苦不堪的吱呀声。
在这宽阔的地宫大殿，四周缓缓地升起一层奇特的银板，而后不断地向上、向上、直至升到最高点和地宫的顶端相接，围成一个长方体般的小盒，将所有人装在里面。
火之高兴举剑刺向银板，不但没能刺穿，还被反力折了个跟斗。
是超乎寻常的硬度。
林尽挽慢慢地后移，和越千归、陆赠秋等人站在一起。这样厉害的机关之术，她好像明白了西使的意图。
但不管怎么样，她都不能让陆赠秋死在这里。
“本来想在潭山借崩石杀掉你们的。”西使重新提起自己的双十字剑，“也亏你们运气好，躲过去了。”
“不过，这套机关术也造价不菲，想来配得上你们吧？”
就在她说完这句话的瞬间——
头顶的银板忽然冒出一排排孔洞，瞬时，无数支弩箭齐射出来。
目标是这大殿中的所有人！
那弩箭铁镞刃锋，其中为空芯，射出时还带着阵阵尖啸之声。
箭实在太多了。哪怕是先天境的弟子，也根本扫不尽头顶的箭支。殿内不断有沉闷的铁箭入肉声，随之附加的还有飞溅的血。
惨叫声不绝于耳，简直是修罗地狱。
本就没多少实力的玩家也很快死了大片。火之高兴东躲西闪，血量也降到了12％，即将失去宝贵的截图和录像能力。
不小心被一具尸体绊倒，火之高兴立刻挣扎着起身，却冷不丁感受到右手似乎摸了一掌湿湿滑滑的东西，他移目看去，竟是像血一样深沉、水一样顺滑的奇怪的液体。它带着浓郁的芳香，逐渐漫涌上来。
而那具尸体，也正在这水的作用下慢慢地溶解掉了。
*
在弩箭射出的第一时间，雁西时便冲向了陆赠秋，目标所指赫然是她腰间金刀。
林尽挽自不会让她得逞。她纵身一跃，以剑格挡。
西使也不恼，只换了更凛冽的剑法，和林尽挽交战起来。
两人俱是颇有造诣的宗师，对内力的一收一控有如呼吸般顺畅，那铁箭在距离她们几尺的地方如同遇到了炽热的岩浆般软下去，向前的势头消耗殆尽，无力地摔倒地上。
但陆赠秋、以及无力抵御的越千归，对内力的掌控并未到这个地步。
陆赠秋冲到越千归身旁，转着金刀为其抵御飞矢流箭。越千归的呼吸愈发不稳，她苦笑着捂住右臂的伤口，虚弱道，“我恐怕是活着走不出这地宫了，陆客卿，往后我家阁主还要托你照料。”
“不，你能。”陆赠秋略一低头，朝越千归坚决地摇了摇头。
平日里玩笑归玩笑，她是绝对不会看着越千归死在这里的。
环顾四周，陆赠秋心想得找个人过来护住越千归，自己才好腾出手来去帮阁主。
大殿内死去的人却越来越多，不断有玩家血条耗尽被送去最近复活点。与此同时，雁西时的攻势也愈发主动，林尽挽已经落在下风。
她若是只凭最普通的剑式，是没有办法翻盘的。
“我们之间的恩怨，今天终于能了结了。”西使笑得肆意，她甚至有空闲去瞥一眼负隅顽抗的陆赠秋，“不过我倒想问问你，你护着那孩子，真的只是因为过往的恩情么？”
林尽挽没有回答她。
“我的人可打探的一清二楚呢。”雁西时啧了一声，“真有意思，传闻中不近人情的天衍阁阁主，也会亲自教人吹箫学刀？”
“我的事和你无关。”林尽挽斩出一剑，冷冷回道。
“你说无关就无关？”雁西时忽然笑了，眼神中却流露出几分落寞，“不过，确实很让人羡慕啊。”
下一秒，她语调却陡然一转——
“先让我看看，你究竟能斩出几式《剑寒十四州》罢！”
林尽挽脸色骤变，她好似知道了西使的意图，高声喝止道，“你敢！”
但已经晚了。
西使以双剑成名，可鲜少有人知道，她是以暗器起家。
雁西时手腕向内一抖，左手剑便如鹰一般极速向前射出。
剑锋所指，正是陆赠秋的心口！
《寸玉劲》，不朽级暗器手法。当暗器出手的时候，势必要染血而归。
这亦是89级圆满级宗师，用尽全力的一剑。
如同被上古凶兽锁定一般，陆赠秋刹那间便感受到了死亡的味道，她回头，却见那剑已然离她不足三尺！
而就在这生死攸关之时，阁主动了。
该怎么形容这一剑呢？
剑，是百兵之君。古往今来，不缺追求极致的剑客，也不缺已至极致的名剑。
但缺极致的剑法。
单论人的右手，共有27块掌骨，其中腕骨8块，掌骨5块，指骨14块。历朝历代的剑法，无非是十三式的混用、无非是根骨发力点的研究、无非是如何出剑、收剑。
但这样的剑，终归是人的剑，仍是由人掌控着剑。
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霜寒十四州。
能够横扫十四州的一剑，会是人的剑么？
不，不再是了。
那是自然的法则，是视万物为刍狗的无情之剑，亦是怀万千人心的有情之剑。
霜寒十四，是剑掌控着人！
“叮——”
寒光转瞬而逝，现在，天地间只有剑了。
这一剑，殿宇内喷发的弩箭尽数被削断。
这一剑，诡异无比的机关之墙硬生生被斩出一条逃生的口。
这一剑，炼化过无数奇钢铁石的左手剑如纸一样易脆轻薄，下一瞬尽数化为齑粉。
玉锋堪截云，剑动天地风！
玩家看呆了。
原来这才是剑仙，之所以为剑仙的原因啊。
但施展这样的剑，也是有代价的。
在一声铮鸣之后，承影剑插入地面近乎一尺深，林尽挽借剑柄勉强撑住身体，她单膝跪地，脸色苍白，仿佛置身于冰天雪地一般，整个人控制不住的开始颤抖。
然后再也无法忍受，向前突然喷出一大口血来！
血雾尽数洒在她白衣之上，灼灼如火。
“咳咳、咳咳...”
殿内静得只能听见阁主的咳嗽声。
是千年冰。
雁西时脸色难看极了，她预估错了阁主的实力，如果这一剑是冲她来的，她恐怕此时已命丧黄泉。
但幸好，这一剑用来救了陆赠秋。
林尽挽彻底撑不住了，她无力跪地，仍在不断地咳，用力到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去。
她一边拼命地去够承影的剑柄，一边推开急驰过来的陆赠秋，“咳咳、带着越千归走，不要管我......咳咳。”
“不行不行，你不能再动了，你不能再动了，林尽挽你不要再动了。”陆赠秋颤抖着，拉住阁主想要拔剑的手。
她也在抖，是害怕的抖。因为她发现阁主的红条在飞速下降，现在的残存血量已经只剩64％了。
用《剑寒十四州》后没有晕过去，她不敢想林尽挽现在有多痛苦。
她也没办法想，如果林尽挽死了会怎么样。
陆赠秋将身上所有的红药尽数拿了出来。她想给林尽挽服下去，却发现阁主已经抖得吃不下任何东西。
“你先走。”林尽挽定了定神，借机喘了几口气后咬牙说，“我始终欠你一条命，陆赠秋，现在这里的事都和你无关了。”
雁西时在旁静静地看着，没有去借机杀谁，像是想起了什么一般，始终保持着沉默。
“有关的。”陆赠秋低声道，她起身，下定了死的决心。
但她又想起来什么一样。陆赠秋弯腰，重新凑到阁主耳边轻轻地说：
“无论发生什么，阁主，我会回来的。”
林尽挽仿佛想起了什么，她撑住身形强硬道：
“陆赠秋，你......你不要拿自己的命开玩笑。”
没有理会林尽挽的制止，她拿出一个玉瓶，然后像喝水一样地，将其一饮而尽。
等级开始攀升。
40级、58级、67级、79级、83级、89级。
奇经八脉被撑开的痛，她没有管、四肢百骸近乎刀割的疼，她也没有管。
在这已经只有她和西使站立的修罗场，陆赠秋右手缓缓地、缓缓地握住了金刀。
“来吧。”她骤然睁开双眼，熔金的眸闪着光。
“来看看，今天究竟是谁会走出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