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 依照鱼清舟独立早熟的性格,他注定不可能是逆来顺受的人。沉默的表面下,是异常坚毅执着的决心。

  这一进, 等同于禁闭的惩罚。

  被关在屋子里,中年夫妇帮他给学校请了假, 让他想通后再出来。

  整整五天, 鱼清舟反锁着房门, 就真的不吃不喝, 一滴水都没往外要。

  直到他瘦到脱相了,才被惊惶地流着泪的母亲用力拍着门板,求着他,拖着他出来。

  看着脸上干瘦的不成人形的儿子,中年女人脸上精致的妆容哭花了,她这段时间像是老了十岁, 她哭求着鱼清舟喝一口水:

  “清舟,你喝水吧, 再不喝你会死的, 你狠心这么对父母吗?!”

  鱼清舟只是干裂着苍白的唇, 桀骜着, 通红的眼角涌现出一种淡漠,眼神声音干涩嘶哑, 竭力才能说出一句话:

  “你们说的,不想通不见你们。我坚持我的想法。”

  中年男人像头狮子一样通红着双眼, 终于在这一刻, 心疼和愤怒分量相当, “不孝子, 辜负父母的期望……不孝子……”

  ……

  水火不容的对峙的状态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 家里不是激烈的争吵声就是重物摔地的声音。

  双方脾气都是硬茬,都不愿意让步。

  中年夫妇把自己的小儿子送到朋友家寄居一段时间,他们绝对不会让小儿子也知道这件事。那种东西,不能再传染。

  失控的情绪让中年夫妇偏执地认为是少年同学中有害群之马把他带坏。

  即使抛弃作为企业家的体面,也要做出“挽救”的举措:

  他们会偷看少年的手机,派人监控少年在学校交友的一举一动,控制少年的社交关系,把少年相处的比较好的同性朋友约出来以各种由头训斥,导致少年的同性朋友一个一个减少。

  做完这些后,再次观察少年是否“好转”。

  这导致鱼清舟得知他们做的这些事情后,怒不可遏,第一次严厉指责极端的父母。这是他第一次主动与父母起这么大的争执。

  “荒谬至极!为什么要有这种被害妄想的幻觉?!无可救药的是你们才对吧?你们为什么不去看看书,这是由基因决定的,根本就不存在加害人!”

  “啪——”中年男人大掌扇了鱼清舟一巴掌。

  他震惊地看着鱼清舟,眼睛里是真真切切的、看一个怪物的眼神:“你的意思是,我和你妈遗传给你的?!”

  他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我和你妈两个掌管着这么大一家公司的企业家,你说是我们把你带坏的?你这话,是一个为人儿子的人说出来的话吗?你还有一点儿孝心吗?”

  深吸一口气,中年男人阴沉着嗓音:

  “我再重申一遍,你以后要和门当户对的女孩结婚,传承家里的产业。你现在改邪归正,我就不计较你这些日子的胡闹,听懂了吗?”

  鱼清舟铁青着脸,锐利眼里含着怒火,嗓子里蹦出四个字:“绝无可能。”

  ……

  终于,在一次又一次的对峙和失控情绪夹杂着大声吼叫中,事态已经发展到了急需要一个出口的阶段。

  中年夫妇觉得少年死不悔改,一定是学校教育出了问题。

  他们没有跟学校坦白这件事,一定要为少年办转学,可鱼清舟不愿意为这种荒谬可笑的理由转学。

  鱼清舟气极反笑:“为了这种事情转学?不觉得可笑吗?转啊,转了我就不上学了。”

  终于,最不可控的一件事发生了:自认为走投无路的中年夫妇,“大义凛然”地将少年送进了矫正机构。

  他们觉得狠心是爱,将少年送进强制矫正机构是割肉疗骨。

  只有这样,他们悉心栽培的儿子才会变‘正常’,跟以前一样亲近父母,顺从父母。他以后会成为家族产业的继承人,和同样社会地位的女孩结婚、生子。

  山洞里,鱼清舟面无表情地表述着,似乎说着不是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

  “那是一个利用暴力矫正青少年的各种陋习的机构,奉行着强制、军事化的原则,用没有经过审批操作许可的手段管教学员。”

  还是一个注册审批手续不健全、由家长自发支持的建立形成的机构。

  这些家长里,不乏上流人物,即使是优生渥养,他们疏于管教或是用错了方式,孩子的各种毛病让他们头疼,就送来这里。

  无止休的言语辱骂、电击和暴力,是机构的工作人员声称独特的科学的“矫正方式”。

  为防止学员外逃,安保支出占到了经营成本的三分之一。各个楼栋门口、大院门口都站着肌肉虬结、体力精悍的练家子保安。

  “从学员行尸走肉一般的麻木配合程度来看,倒也在某种程度上算是“有效”。”鱼清舟嗤笑了一声,语气里含着浓浓的嘲讽。

  这是一段鱼清舟不愿意回忆的日子,他人生中最没有尊严的日子。从进去的第一天起,他就想着该怎么逃出来。

  但是机构聘请了专业的安保力量,家长也助纣为虐,鱼清舟一个少年人,和他们对抗根本是螳臂当车。

  整整两个月,从一开始的剧烈反抗、逃离失败,到一次又一次地“强制执行”,再到最后麻木地承受着身体和心理上的双重折磨。

  少年鱼清舟麻木着承受着电击,在问卷表上填他们期待的答案,在问话时装“正常”。

  蛰伏已久,终于有一天,他从层层安保站岗,外围有通电铁丝网的所谓“青少年矫正机构”里逃了出来。

  带着一身的血和伤,他的脸上、四肢都被划出口子,流着鲜血。

  出来后,少年没有寻求家庭的港湾疗伤,正式宣告跟家里断绝了关系和经济来源。从高中起,一边上学一边打工,再也没跟家里伸手要过钱。

  再到后来,鱼清舟大学时,通过自己的手段,彻底剿灭了这个机构。和父母的关系,也从亲缘深厚,变的形如陌路。只有通过鱼洛,才能给家里带去一些鱼清舟的消息。

  “从那个时候起,我和家里就断绝了关系。这是我高中时发生的家里的所有事情。”

  “我以为自己经济独立了之后,就能左右任何决定的走向,可有些对抗就像蚍蜉撼大树。后来人生的十几年,我认识的一些同类,包括郑兆和唐深,大多数都为坚持的恋情付出了惨重的代价,有的人甚至付出生命。”

  “我的经历、他们的案例,在早些年,会一遍又一遍在我脑海中复现,一遍又一遍提醒我该谨慎行事。”

  “我比你大很多,有必要跟你说明,这是我经历过的所有的事情。”

  *

  话音告一段落,静谧的山洞里,有水声“滴答……滴答……”地从岩壁垂落。山洞外的雨声似乎也小了很多,有熹微的白色晨光从洞口投射进来。

  天亮了。

  两人都没有睡觉。

  阮季的眼眶红着盯着鱼清舟,蓄满愤怒的泪,他的拳头攥的死紧,愤怒又难过。

  他在这一天流的泪甚至比一年都多。

  鱼清舟越是轻描淡写地叙述,阮季就越是心痛的要四分五裂,他没想到鱼清舟有这么悲惨的童年,留下了这么多心理创伤。

  作为同类,阮季没有体会过这种令人窒息的家庭。

  知道自己喜欢鱼清舟后,只是在网上搜索了相关信息,发现这和异性恋一样是一种取向后就不再纠结了,心里没有任何负担。自己跟阮建君说了之后,爸爸也只是伤心责骂,没有做出那么极端的事。

  或许每个人的家庭环境不一样,自己算是幸运儿。可这也不是鱼清舟父母这么对待自己亲生儿子的借口,那是罕见的一对愚昧又自大,活在自己的世界里的夫妇。

  阮季沉着脸,愤怒又无法理解,沙哑低沉地说:“这根本就不是你的错……你遭受了太多无妄之灾。”

  他的父母怎么会这么糊涂,这么顽固、极端。

  想到鱼清舟高中时遇到的虐待、失意和挫败,阮季沙哑着声音说:“还疼吗?那时身上留下的伤口,还疼吗?”

  鱼清舟摇摇头。

  是了,身上的伤口痊愈了,难以治愈的是心里的创伤,阮季想。

  他皱着眉,想了想鱼清舟对他排斥让他知道郑兆和唐深的事。总结:

  “因此,你以己度人,出于对朋友的恋情的保护,对我知道他们的秘密反应很大,希望越少人知道越好。”

  鱼清舟沉默着,默认了。

  “这么多年过去,很多事都随着时间的流逝减淡。我父母后来跟我忏悔,我没有谅解他们。然后,我创立了科丰,从事教育领域,和父母期望的工作背道而驰。”

  “再后来,我母亲有一次病重,父亲恳求我去看她,在病床前,他们再次跟我忏悔。我终于释然了。”

  鱼清舟浓密的睫毛下垂,像是羽翼:“时间淡化了一切,那个机构对我的影响已经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了。”

  “但是,遇到你……对我来说,还是像是遇到一根珍贵易碎、不可逾越的红线。”

  阮季怔怔地看着他,张不开口。

  就在这时,外面有人搜救的声音响起。

  “喂!清舟!阮季!你们在山洞里吗?!”

  郑兆搜救了一夜,信号还没有被修复,他们纯粹是靠人力,在山里寸土寸木地找,才阴差阳错找到了这里。

  阮季猛然扭头,脸上顿时出现喜色,马上起身,一边踉踉跄跄跑向洞口,一遍大声喊:“我们在这里!我们在山洞里,我们在这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