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了太多的泪, 停下来后,阮季眼睛已经红肿,轻缓着气靠在石头闭目养神。他心里装着鱼清舟的伤, 不敢睡深了,担心伤口发生什么突然变化。

  今晚在山洞里发生的事, 让阮季全身都像被温水浸泡, 温热眩晕, 心跳加速。

  他对鱼清舟说的那些话、恋爱之后的事一无所知, 有些茫然。同时,今天晚上发生的事也太过惊心动魄跌宕起伏,有点不真实,阮季感觉自己像在梦里。

  双眼睁开,视线无意识移到鱼清舟胸口包扎着的伤口,把他拉入了现实, 阮季皱眉,非常非常小声地担忧, 像是自言自语:

  “伤口真的没事吗?血真的止住了吗?”

  鱼清舟睁开眼睛, 伸出手慢慢握了握阮季的清瘦白皙的手腕。

  阮季抬头, 惊讶他还没入眠, 皱了一下眉:“是我吵醒你了?你继续睡吧,我不发出声音了。”

  鱼清舟摇摇头, 他的嗓音像温水一样流淌,沙哑着声音:“我睡不着。”

  看着阮季的脸, 鱼清舟的思绪开始延伸, 过了许久。

  “我们说说话吧。”

  阮季:“可是你的伤口……”

  “之前对你那样……让你感到痛苦, 我很抱歉。”

  阮季眼珠转向眼角, 顿了一下, 轻声:“你说的是唐深哥和郑兆哥的事吗?”

  鱼清舟颔首。

  他犹豫了一下,开口:“或许我是有些因噎废食了,加上那时也故意想推开你……”

  阮季沉默着,而后抬眼,想到之前鱼清舟说话气他的事,眼睛瞪着他:“你现在终于知道你说话气人了?你知不知道——”

  鱼清舟伸手,很轻摸了摸他的眼角。

  阮季一愣,别扭的扭过头去,其实他还不太适应这种亲昵的动作,找借口道:“你伤口严重,尽量别动。”

  鱼清舟视线注视着阮季,停顿了许久,接着,语气里前所未有的认真,对阮季说:

  “阮季,相信我,之前我不是对你欲擒故纵,也没有把你的心意当草芥。”

  “我只是……陷在一种泥淖里。”

  阮季抬眼看他。

  微弱的手电筒的光,照亮了鱼清舟的脸,昏黄的光线下,垂着湿着的黑色发丝上堵镀上一层暖光,有些飘逸和落寞的意味。

  阮季心里突然想到,他有时候会看见鱼清舟作为企业家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无所不能的另外一面,更像一个生动的“人”的一面。在团建酒店园区里放河灯的时候是一次,现在也是一次。

  这些展现出来的不完美的侧面,反而让阮季觉得离鱼清舟更近了。

  鱼清舟嗓音缓缓:“我必须考虑多一点。我有一种惯性的、持续的悲观……”

  阮季感到鱼清舟的身体渐渐紧绷起来,胸口轻微起伏了一下。

  阮季也一直有种感觉:鱼清舟似乎对同性恋人方面的事尤其敏感。阮季皱着眉,疑惑道:“为什么呢?为什么你对感情会这么……悲观?”

  随后,鱼清舟宽大而干燥的手掌裹住阮季的手,跟阮季讲起了一个十年前的故事 。

  山洞外下着暴雨,淅淅沥沥的声音,冷风阵阵。山洞里,两人一猫紧紧依靠着取暖,鱼清舟低沉的嗓音在山洞深处响起。

  “也许我该跟你说一些我经历过的事。希望不会吓到你。”

  阮季皱着眉,心里有些排斥又有些好奇。

  “说起来挺久远的……”

  鱼清舟直白地说:“我读高中的时候,就意识到自己不喜欢女孩,告诉了父母……”

  鱼清舟永远也忘不了那一天,那是一切事件的源头。

  直到现在他都在想,是不是如果在最开始的时候,他不作出那样的选择,后面的一切就都不会发生。

  夏天是燥热的季节,少年人像树枝一样抽条生长。

  一些枝芽的走向也初现端倪,决定了以后的长势样貌。

  少年的鱼清舟彼时正在上高中,和所有同龄人一样,在这个阶段会发生一些必然的生理现象。

  在一次梦遗后,少年鱼清舟发现了自己和别人不太一样的一点。

  梦中的人没有具体的面孔和现实指向,但是那确实是个男孩。

  少年鱼清舟在家和在外的性格不太一样。

  在外面,气质一直比较冷淡,看着有种不太好接近的疏离感,从来都是别人簇拥他。

  但他对家人却非常温柔亲近。

  鱼清舟自小尊敬父母,家庭氛围也温润和睦,本着一贯的产生疑惑及时和父母沟通探讨的习惯,少年鱼清舟查阅资料自己做了一番功课后,将这个青春期的变化下意识告诉平时一向开明的父母。

  他以为这只是和往常一样,与父母探讨的议题,如果意见不同,可以求同存异。

  却没想到,这一句含了信任和尊重的相告,是一切噩梦的开始。

  “我不应该在那个时间阶段跟他们坦白这件事。”鱼清舟淡淡地说。

  在那个树枝节点,出于信任和亲近,他选择了伸出不隐瞒,告诉父母的那根枝芽。

  可从这一步,或许这棵大树的长势走向,就没有朝着正确的方向,以至于到了最后树冠摇摇欲坠、根系要被连根拔起。

  *

  平时包容开明、温柔和亲的中年夫妇在少年问出“我可能喜欢男孩,这种性取向是不是也算是社会多元化发展的一种表现?”时,脸色巨变,如同看见了什么可怕的怪物,像是洪水猛兽。

  “你在说什么啊孩子?!我是不是听错了?你是不是生病了?”他们急急忙忙伸出手去探少年的额头。

  黑发少年头偏了一下,避开中年夫妇手足无措捧他脸的手。

  高中的鱼清舟身高已经像一个高大的成年男人,只是身形偏瘦,这一点显示他的少年模样。

  少年鱼清舟也不理解为什么这么一件正常的事会让他们这么手足无措。他与父母亲缘深厚,经常像朋友一样探讨事情,亦亲亦友,他再了解父母不过。

  平时的中年夫妇,不是这样的。这让他有些不适应,又有些失望。

  他皱着眉,带着不理解,问他们:“你们都是企业家,阅历丰富,难道还不能接受这种正常存在的性取向吗?”

  中年夫妇脸上的慌乱的温柔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少见的严厉和□□,他们眼中渐渐涌现出一股浓浓的威压:

  “鱼清舟,你没有身体不舒服的话,就再说一遍,什么叫你可能喜欢男孩?”

  鱼清舟和父母平视着,面色冷了下来,眉头皱的极深,有一种独属于少年的执着:

  “你们没有回答我的上一句问题。我不理解,你们都处于这种社会地位了,为什么还不能接受这个少见却正常的事实?”

  中年夫妇意识到儿子认真的态度不像是开玩笑,顿时变的慌乱而恐惧,手足无措而又□□严厉。

  他们开始重重地拍桌子,摔打桌上的物件,怒吼道:“什么叫正常存在?!”

  “你告诉我什么叫做‘正常存在’?!”

  中年女人抛弃在公司里体面光鲜的形象,声音有些歇斯底里:

  “男的喜欢男的这就是不正常,这就是病态!这种人会被当成社会的败类!你自己看看大街上,谁不是男女成双成对,有谁会不要脸到两个男人牵着手?!这是不正常的!清舟我必须纠正你这一点!”

  中年男人声音里,则包含浓浓的失望、质问和严厉:

  “鱼清舟,你可是要继承家里产业的人,我们这么多年栽培你对你寄予厚望,你是要叛逆父母,要成为社会混混吗?!这种恶心的事情……你为什么会沾染上这种癖好,你是在什么时候,接触了什么人,变成这样?!”

  这对中年夫妇歇斯底里地喊着,他们抓不住什么东西来归因,就偏执地认为鱼清舟是被人害成这样的。

  他们绝对无法接受自己成绩优秀又相貌堂堂的儿子、前途一片光明将来要继承家里的产业的鱼清舟,会选择主动堕入地狱,沾上了这种癖好,成为了社会的败类。

  这对他们来说不异于天塌下来了。他们在社会上的地位、名望,不允许他们接受这样的现实。

  公司各位股东也不会接受这么一个未来掌权人。

  鱼清舟面上渐渐露出震惊,他直直地看着不复以前的温柔开明、而是像暴怒的狮子一样歇斯底里的父母。

  他怎么也不会想到,这种胡搅蛮缠颠倒是非的话,有朝一日会从他尊敬的父母嘴里说出来,像是没有了理智,语言和肢体完全被主观情绪控制。

  鱼清舟像是重新认识了他们一遍。

  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鱼清舟抿唇成一条紧绷的直线,少年压抑住额头跳动的青筋,还抱着能够交流的希望,再次一字一句重申:

  “爸,妈,我查过资料,各种性取向并无优劣之分。你们不必这么大题小做——”

  重物被砸在少年的额头,随后撞落在地。

  少年额头上马上流出来鲜血,他声音在喉咙里哽住,沉默地承受着头上的钝痛。

  面前是亲生父母怒红的双眼,威压的权势。

  少年被阴影笼罩着,光洁额头上鲜血淋漓。

  静谧的客厅里。

  少年的心脏剧烈地绞痛,毫不设防的信任却换来这种结果,像是被背后刺了一刀,狠狠捅进血肉里,再毫不留情地搅动。

  原来,父母也会展现出极端□□、控制欲极强、严酷无情的一面。

  父母的爱也是有条件的,他们喜欢的是那个学习优异、稳重孝顺、相貌杰出、交友圈子高端的少年。对这个同性恋的儿子感到恶心至极。

  可是他想:他还是不可能在这件事情上屈服。

  三个人中,少年抬眼,展现出决然的神情,正视着不容置喙的严厉的失控的、暴怒的脸色通红的父母的表情。

  嗓音却淡淡地,对着他们说:“也许你们需要一段时间来接受这个事实。”

  转身,径直走回自己的房间。

  “无可救药!鱼清舟,看来是我们对你疏于管教了,你给我回房间反省,没想通前不许出来,等想通了再来见我们!”

  鱼清舟抬起的脚步顿了一下,他沉默片刻,走进房间。

  需要想通的是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