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在画室待了一下午, 谢辞雪坐在沙发上,陆鸣秋靠在他怀里,聊艺术, 聊墙面的画, 直到傍晚时分才回家吃饭,今天毕竟是谢辞雪的生日,不好一直待在外面。

  晚餐用得丰盛, 张妈和厨子操持整天, 认真确定好菜品,虽然没宴请四方,但为显热闹, 还是叫来谢辞雪舅舅一家。这是陆鸣秋第一见他舅舅,之前岑时说他很凶,所以回程的途中陆鸣秋一直很紧张。

  可见到真人以后, 因为对方长得太像谢辞雪, 他的紧张反而消弭不少。

  谢玉明眺起凤眼, 上下打量他外甥的爱人,他心肠硬,没谢玉龙那般柔软, 最开始听说陆鸣秋和顾二有过牵扯,他其实不太满意外甥的选择,但因为这是对方的私事, 他不好插手,后来妻子从玉龙处探听到真相, 劝他说一个人如果不是心如死灰, 怎么会自杀, 他和顾二间的牵扯未必就是出于自愿。

  谢玉明向来听妻子的话, 加之谢玉龙也说陆鸣秋性格好,他就放下了心中的不满。

  所以晚宴时,谢玉明一直和颜悦色,还出声询问了陆鸣秋的家庭状况。

  “你父母是做研究的?”谢辞雪的舅母开口问,她姓江,单名一个娉字,出身大族,先前为陆鸣秋看过病的江潮医生,是江娉的小侄子,所以才能和谢辞雪成为多年好友。

  陆鸣秋点头:“他们是搞文字研究的。”

  “难怪,你看起来一身的书卷气,原是家学渊源。”江娉虽然是土生土长的首都人,但是说话没口音,就是最正宗的普通话,半点京腔都不带。

  她用筷子剔鱼刺,笑道:“我儿子也搞研究,整天泡在他的实验室里,不知道在捣鼓什么,有时逢年过节还加班,也不知道多陪陪我。”

  江娉的儿子也就是谢辞雪的表哥,他比谢辞雪大两岁,晚宴时坐在谢玉明对面,长相更肖其母,浓眉高鼻,疏朗大气,他已经成家,妻子是大学校友,精英高材生,毕业后投身祖国的航天航空事业,如今身在外地,倒是没见到,他们有个女儿,今年六岁半,正坐在江娉旁边,和她亲爷爷聊天。

  “舅妈,表哥学的是工科,如果不做研究,从前读的书岂不是白费了。”谢辞雪盛碗鸡汤,放到陆鸣秋手边,“再说了,表哥不陪你,有囡囡陪你啊。”

  囡囡听到表叔喊她,停下和爷爷的交谈,抬头问:“表叔,有什么事吗?”

  小姑娘梳两条马尾辫,肤白眼大,模样讨喜,陆鸣秋看见她的时候,仿佛看见了小时候的陆映春,目光都变得溺宠。

  谢辞雪笑道:“今天表叔过生日,囡囡有准备礼物吗?”

  谢囡囡扬起小脸,语气颇为骄矜:“我爸说了,我来陪表叔吃饭,就是给表叔最好的礼物!”

  话音落地,桌上人全都笑起来。

  陆鸣秋的笑是无声的,只弯嘴角,谢囡囡小朋友在对面晃悠着脑袋,抬眼时正好与他四目相对,她想起来之前,爸爸说表叔给她找了个表婶,她问表婶长什么样子,她爸沉默后说:吃饭的时候,谁坐你表叔旁边,谁就是你表婶,人家长什么样子你自己去看。

  现在,她看到了。

  表婶在笑,还笑得特别漂亮。

  谢囡囡家里人的颜值都特别高,把她养成了个小颜控,她喜欢漂亮的人,也想和漂亮的人做朋友。

  但陆鸣秋毕竟是陌生人,她还是有些胆怯。

  吃完饭后,她磨蹭到表叔旁边,小声问:“表叔,表婶喜欢什么零食啊?”

  谢辞雪蹲下身,看着他的小侄女,笑道:“他喜欢吃甜品,但是他身体不太好,不能吃太多的零食,你给他送颗糖吧。”

  小姑娘若有所思点点头,她从自己随身的小挎包里,拿出一块巧克力,花生夹心口味的,特别特别好吃。

  此时,陆鸣秋正坐在露天阳台的椅子上,陪谢玉龙和江娉喝酒,她们二人爱酒,今夜饮的是一瓶帕图斯红酒,年份久远,香气醇厚,陆鸣秋光是闻见酒水的味道,便觉得自己快要醉了。

  江娉起身倒酒,丝滑的液体滑入玻璃杯中,如同翻涌的血色海浪。

  与此同时,谢辞雪和谢囡囡小朋友一起走入露台,他坐到陆鸣秋旁边,抬手拿起酒杯,递给身边人:“秋秋,喝一点?”

  谢辞雪先前问过医生,陆鸣秋不能碰尼古丁,但是适量喝点红酒没什么问题。

  今夜谢家气氛好,恰逢农历十四,满月前一天的盈凸月高悬于空,挥洒皎洁月光,陆鸣秋原本不爱喝酒,但月色迷人眼,他鬼使神差接过酒杯,慢悠悠喝了两口。

  喝酒的时候,谢囡囡跑到他身边,递来一块巧克力:“这是我最喜欢的巧克力,送你!”

  陆鸣秋睁大眼睛,反应过来后冲小姑娘一笑:“谢谢。”

  说完,他觉得不热情,又问了句:“囡囡是你小名吧?你大名叫什么?”

  他和小孩子说话,语气不自觉放软,尾音拖长,听得谢辞雪浑身发麻,耳朵发烫,体内仿佛有团火在烧。

  他喝口酒,不动声色看向陆鸣秋和侄女的互动。

  “我大名叫谢兰君,我妈妈说兰是花中君子,她希望我能如空谷幽兰,遗世独立。”

  谢兰君年纪小,后面的八个字说得慢,显然只记住了大人告诉她的话,但没有完全理解其中的含义。

  名字代表父母的爱,也代表了对孩子的期许。

  陆鸣秋想起自己和小妹的名字。

  池花春映日,窗竹夜鸣秋。

  春日池花、秋日窗竹,都是四时好景,再看整首诗,写的又是怀古的情思,读来悠远。

  再想起他母亲说过,取鸣秋二字,也是希望他未来能一鸣惊动天下秋。

  其中饱含的期许,不必多言。

  思及此处,陆鸣秋心底难免怅然,恰好手中有酒,索性多喝了半杯。

  他们饮酒叙话,途中谢玉明父子走来,手里拿幅扑克,盖因谢玉龙方才说无聊,想打牌。这种社交场的事少不了谢辞雪,他和谢玉龙以及谢玉明夫妻,四个人围在茶几边,打十三张。

  陆鸣秋坐旁边,一边看他们玩牌,一边陪谢兰君小朋友翻花绳。

  谢家人谈笑的声音响起,冲淡了他的怅然,当他听见谢兰君脱口而出的一句表婶时,恍惚间产生了——自己已经融入谢家多年的错觉。

  夜色渐深,酒局散场,谢玉明一家道别离开,谢玉龙回到卧室休息,露天阳台只留满地银白月光,以及一对有情人。

  谢辞雪摇晃酒杯,感受夜风拂过时的清凉舒爽。陆鸣秋有些醉,他本来就不常喝酒,帕图斯后劲上头,让他的脑袋不太清醒,原本澄澈的眼睛也变得朦胧起来。

  但是,他还记得,今天是谢辞雪的生日。

  他坐到谢辞雪的腿上,用微醺撩人的语气说:“谢辞雪,祝你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二十八岁生日快乐。”

  谢辞雪抱着他纤细的腰,只觉得口干舌燥,他用舌尖舔了舔嘴唇,而后诱哄道:“秋秋,低头看我,好吗?”

  陆鸣秋垂头,用雾蒙蒙的眼睛看向面前的男人,他的脸颊因酒意而泛起微红,姿态随意,却并不失仪,如醉玉颓山,让人为之倾倒。

  谢辞雪今天喷了香水,木质檀香,味道清幽,闻起来有种仙风道骨的感觉,但时间一长,与酒水的辛辣相互交融,倒多了几分苦涩之意。

  微风吹来,暗香浮动,他主动吻上陆鸣秋的唇。

  温热浅淡的呼吸交织。

  香水与酒水的气味越来越烈。

  陆鸣秋轻轻张开嘴,乖巧又顺从。

  两人越吻越热烈,陆鸣秋感受到谢辞雪的动作,明白了他的想法,他结束亲吻,然后发出微微的喘息:“……回卧室。”

  谢辞雪把他打横抱起,快步走进二楼的房间,他动作急,关门直接用踹的,沉重的雕花木门砰地关上,响声震天。

  他把陆鸣秋放上床,然后跨坐到他身上。

  一切仿佛水到渠成。

  可谢辞雪怕陆鸣秋害羞,抬手关了灯。

  黑暗笼罩着寂静的房间,厚重的窗帘遮住月光,一点亮光都没有,陆鸣秋今夜喝了酒,脑袋本来就不太清醒,如今置身在无边无际的黑暗里,更是让他心底的慌乱达到顶峰。

  他意识到有人在亲他。

  第一反应就是顾少容。

  七年的时间太久,过去的影响比想象中深远,他曾经的欲望全由顾少容操纵,那是经年累月的伤疤。

  陆鸣秋浑身发抖,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不知哪来的勇气,让他用力推开了面前的男人。

  几秒后,灯光骤亮。

  朦朦胧胧间,他看见一双乌黑的凤眼,意识陡然清醒,他这才意识到自己错得离谱。巨大的愧疚淹没了陆鸣秋,他呆愣愣地坐在床上,酒已醒了大半。

  “对不起……”

  他的声音很轻,可夜里空旷寂静,再细小的声音也能传出去老远。

  谢辞雪猜他可能是想起了从前的经历,所以应激了,这事是自己关灯的错,根本怪不到陆鸣秋头上。

  他伸手抱住颤抖的青年,低声哄道:“没关系,是我的错,我太急躁了……”

  想来,两人恋爱尚未满一个月,自己确实应该再等等。

  陆鸣秋把头埋进他怀里,鹌鹑一样,继续道歉:“真的对不起,我不是故意推开你的……”

  他道歉,不是因为突然中断的事情,而是因为,他居然在这种时候想起顾少容。

  他断断续续说出自己崩溃的原因,希望谢辞雪能理解他,可他又觉得,没有一个男人会大度到连这种事都不在意。

  事实上,谢辞雪心里确实膈应,但他膈应的是顾少容,这人给陆鸣秋留下的阴影,不止是静神层面,还有身体……想明白这一点后,谢辞雪又恨又妒,再一次唾弃自己的来迟。

  但面对陆鸣秋时,他不会表露自己的负面情绪,因为对方需要的是一个能支撑他的人,他必须冷静沉稳,为陆鸣秋遮蔽所有风雨。

  谢辞雪轻轻抬起陆鸣秋的下巴,让他与自己对视,而后郑重其事道:“秋秋,真的没关系,你在我面前做什么都可以,不用感到抱歉。”

  陆鸣秋一愣,觉得谢辞雪简直像个圣父。

  他顿时静默无言,只能靠在男人怀里,汲取安慰。

  等到混乱的情绪逐渐平静下来后,酒意再次翻涌,他的眼皮越来越沉,没过多久,陆鸣秋彻底睡熟。

  谢辞雪搂紧他,两人一起躺进被窝里,他凝望对方哭过后可怜兮兮的面容,发现陆鸣秋的眼角还悬着一滴泪。

  谢辞雪注视片刻,最后轻轻落下一吻,吻掉那滴泪,动作小心翼翼,生怕惊醒怀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