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 蓉城飞首都的航班从机场升空,三个小时后平稳降落。再度踏入北方大地,陆鸣秋与先前的自己判若两人, 心灵得到慰藉, 面貌亦有改变。谢玉龙再次见到他时,嘴里蹦出的第一句话就是:“小陆,你终于长了点肉了。”

  她第一眼见陆鸣秋, 先是惊艳于他的外貌;再然后便注意到他清瘦的体型, 对于一个身高一米八几的成年男人来说,实在瘦得不健康。陆鸣秋此番回四川走一遭,别的暂且不提, 身材总算是趋近于正常水平了。

  真是可喜可贺。

  陆鸣秋坐在沙发上,听见谢玉龙的话后,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颊, 触感柔软, 确实长了些肉。

  “不过, 你现在的模样倒是比先前更俊了,所以人呐,保持身体健康最重要。”

  谢玉龙拿起橘子, 慢条斯理地剥果皮,她做了指甲,雾蓝色的蔻丹与橘色互为补色, 放到一处瞧,倒是平添艳丽感。

  陆鸣秋冲她笑笑:“身体确实最重要, 我和辞雪还说, 要抽空去白云观为我妹妹祈福, 保佑她健健康康、平平安安。”

  他有个久病的妹妹, 这事谢玉龙知道,闻言也不惊讶,她剥完果皮,掰开手里的橘瓣,分一半给陆鸣秋,嘴上说:“求神佛讲究一个‘诚’字,我听阿辞说,你对你妹妹特别上心,届时拜观,肯定会灵验的。”

  “希望如此。”

  这时,搬完行李的谢辞雪走进客厅,他绕过茶几,径直坐到陆鸣秋的身边,两人挨得近,膝盖碰膝盖,手肘蹭手肘,已经丝毫不见安全的社交距离。

  谢玉龙明目达聪,当即明白过来,自家儿子终于拱到了水灵灵的白菜,但她默不作声,没有开口点破。

  正午时分,三人一起到餐厅用午饭,谢玉龙问他们在四川的经历,谢辞雪说了个大概,讲到孟屯的时候,陆鸣秋忽然开口插了句话。

  他的声音有些抖,似激动,似紧张:“谢姨,我画了四幅画,你能帮我看看吗?”

  “行啊。”

  吃完饭,四幅描绘夜雨山色的油画摆在茶几上,供谢玉龙欣赏点评,她先看画面整体,再看个中细节。

  “你虽然师从吴老,但用笔却与他不同,他爱用画刀,落笔粗犷豪迈,作品大开大合,而你画中的笔触更加细腻,倒是多了几分愁肠,意境更凄凉。”

  谢玉龙对他的水平有了个大概的了解,她指着四张画里率先完成的那幅,说:“你的这些作品都不错,这一幅最佳,有种浑然天成的美。”

  陆鸣秋问:“谢姨,说完优点该说缺点了吧?”

  谢玉龙端起茶盏,拂去多余的茶沫,喝了两口茶,之后才慢慢悠悠说:“缺点当然有,你四年没画画,基础虽在,但是手跟不上脑子,还有不少瑕疵……”

  紧接着,谢玉龙开口,细细剖析他画里存在的问题,并和他讨论应该怎么修改更好。和油画相关话题,谢辞雪听不懂,他坐在旁边的沙发上,静看陆鸣秋晶亮的眼睛,谈及绘画,青年眉开眼笑、神采飞扬,表情显得格外灵动,犹如往昔。

  谢辞雪爱陆鸣秋自信高傲的灵魂。他坚信,生来拥有过傲骨的人,即使曾遭催折,也会重新崛起。

  所以他一直在等。

  等陆鸣秋一飞冲天。

  而今,他确定,自己等待的时机快要到了,陆鸣秋肯定会声名鹊起,走上原本就属于他的康庄大道……

  这厢,谢辞雪心思万千。

  那厢,陆鸣秋听完谢玉龙专业的点评后,心里有了底,他送这四幅画给恩师鉴赏,肯定不会被批评得太狠。

  谢玉龙笑道:“小陆,你看上去很怕吴老啊。”

  “没画出成绩,没脸见他,自然是怕的。”

  陆鸣秋想起恩师的期许,只觉惶恐,他沉寂了太久太久,久到后浪奔涌而来。

  超越他、淹没他。

  在过去的几年里,他得过的奖杯已经褪色,收到的赞誉随风飘逝,他曾是同届学生里第一个举办大型画展的人,可这些东西又有几人记得?

  谢玉龙叹口气:“小陆,画画是给自己画,许多伟大的画家都只有死后名。”

  “我明白,但是,我总是忍不住同人比较。”心气高的人,往往不能忍受自己落于人后,陆鸣秋亦然。

  谢玉龙目露怜惜,伸手摸摸他的脑袋:“小陆,你是一块美玉良材,经过雕琢才能成器,但你也不要把自己逼得太紧,开心最重要,明白吗?”

  听见这般熨帖的话语,陆鸣秋心里暖融融的,他想,如今的自己真的得到了很多关心……

  他笑道:“我明白了,谢姨。”

  ***

  接下来,日子步入正轨。

  谢辞雪回归公司,处理工作方面的问题,他出门许久,底下人积了一堆事要他做决定,为了抽出更多的空闲陪陆鸣秋,他熬夜连轴转,大会小会不断,希望尽快解决所有的公事。

  这期间,陆鸣秋打电话给吴虹玉,说有几幅画,想请恩师指点一二。吴虹玉当时在苏州参加书画交流大会,没在首都,陆鸣秋只能耐心等待几天。

  五月下旬,吴虹玉终于从苏州返程。看画的时间约在周六当天,谢辞雪正好处理完本周的工作,有空和陆鸣秋一起过去。

  看画地点在吴老的画室,隐在深巷里,巷口窄,卡宴没有办法往里开,只能徒步。沿着老旧的巷子走到底,最后一家门口挂双鱼黄铜灯的院子,就是此行的目的地。

  几年没踏足,再见到熟悉的地方,陆鸣秋心里紧张,下意识去拽旁边人的胳膊。谢辞雪反握住他的手,捏了捏,像是在给予陆鸣秋力量。

  陆鸣秋深吸几口气,让自己渐渐镇定下来,他推开吴老画室的大门,抬脚走进去,小院里的景象没什么变化,粉白墙,灰石砖,木架爬满凌霄花,红艳艳连成片,热闹极了。

  吴老坐在花架下,脚边趴条田园犬,他穿一身唐装,黑缎面金云纹,古朴大气。听见门口的动静后,小老头仰首,说:“小陆啊,你终于来了。”

  这句终于,包含了太多的东西,是陆鸣秋空耗的四年光阴,亦是吴虹玉对弟子的全部期盼。

  陆鸣秋叹道:“老师,很抱歉我现在才来。”

  吴虹玉笑道:“算了,别说这些了,快让我看看你的画。”

  陆鸣秋的油画没装裱,做了保护措施,松松卷起,放进纸筒里带过来的。他依次拿出四张油画,将它们摊平,按照绘制的时间顺序排好。

  吴虹玉弯腰仔细观察,他喜欢先从细节看起,和谢玉龙的赏画习惯完全不同,看完第一幅夜雨山色,老头露出笑意:“你的灵气未散,这很好。”

  有了这句话,陆鸣秋悬着的心彻底放下。

  而后,吴虹玉指着油画,像大学时考校陆鸣秋那般,问他有没有看出其中的缺点。

  陆鸣秋和谢玉龙提前讨论过这些问题,因此答得顺利。

  吴虹玉看他一眼,说:“你如今点评油画的方式,怎么有些像玉龙……”

  陆鸣秋但笑不语。

  师徒两人评完画,吴虹玉直起腰,想活泛活泛,结果一转头发现徒弟身后还有个人,他先前太过于在意看画的事,居然没有瞅见。

  吴虹玉迟疑道:“小陆,这位是你朋友?”

  陆鸣秋虽然有些害羞,但还是干脆介绍道:“老师,这是我男朋友。”

  “吴教授好,我叫谢辞雪。”

  听见这个名字,吴虹玉语气惊讶:“你是玉龙的儿子?”

  谢辞雪微微颔首。

  吴虹玉顿时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来:“难怪小陆先前评画的时候,总给我一种既视感……你找玉龙看过你的画?”

  “嗯,谢姨看过,帮我指正了一些问题。”

  “玉龙画技高超,你要多向她请教……”

  吴虹玉停顿几秒,而后指着桌面的四幅油画说:“对了,你选一幅最满意的,送去评奖。”

  闻言,陆鸣秋猛然抬眸,他喉结滚动两下,问:“老师,这画缺点不少,技法不够精细,师姐和谢姨都说欠缺点火候,这也可以送去评奖?”

  “小陆,要说技法,你十年前得奖的作品也有所欠缺,但照样拿了许多奖。”

  吴虹玉自顾自说:“不要觉得自己不行,记住,你的天赋与生俱来,你的灵气卓尔不群……”

  陆鸣秋的心为之一震。

  他沉默良久,而后恭恭敬敬道:“老师,多谢教诲。”

  看完画,吴虹玉请两人在画室外吃了顿简单的晚餐,陆鸣秋和谢辞雪道别离开时,首都已月上中天。

  他们沿来时的路往回走。

  陆鸣秋得了恩师赞赏,一颗心简直要飞起来,他怀抱着装油画的纸筒,脚步轻飘,走在昏黄的路灯底下,像在独舞。

  谢辞雪被他感染,眉眼间也染上喜色。

  他问:“秋秋,开心吗?”

  “当然开心!”

  陆鸣秋翩翩转了个圈,他的半边身子陷在暗处,半边身子却被暖光照亮,白玉般的面容在光影拉扯下,俊美非凡,看得人莫名心悸。

  最要命的是,他还在笑。

  这样漂亮的笑容,勾得谢辞雪心痒难耐,他快步上前,轻搂陆鸣秋的腰,将他按在胡同巷子的墙上。

  陆鸣秋下意识睁大眼,更显出柔弱与无辜。

  “你干嘛……”

  听见这话,谢辞雪简直要被他逗笑了,他压低声音,刻意制造出蛊惑的气息:“秋秋,我现在想亲你。”

  说完,没等陆鸣秋回答,谢辞雪直接仰头,将两人之间似有似无的距离碾平。

  陆鸣秋的脸颊、耳尖,以及脖颈,全因这个吻泛起薄红,宛如饮烈酒,熏醉动人。

  这个意料之外的吻,没有让他觉得难受,反倒缱绻多情,带着凉丝丝的潮,恰似南方漫长的雨季。

  可是亲久了,雨停了。

  心火猛烈燃烧,令他感受到又闷又热的燥意,明明是夜,陆鸣秋却觉得有太阳高悬,不停炙烤着大地。

  他想,夏天真的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