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过早餐, 陆鸣秋昏昏沉沉睡去,直到午后才醒。又是下过一夜雨后的白日,山里起风, 吹来水涔涔的潮意, 天边的太阳跟摆设似的,根本烤不干空气里的寒凉。

  因此起床时,陆鸣秋穿了件雾蓝色的毛衣, 阳光一照, 特别显白。简单梳洗完后,他开始翻看自己的画,满地杂乱的画具已经收拾得干干净净, 他粗粗扫了一眼,猜到是谢辞雪干的,对方不仅把画具整理好了, 连他昨夜画的画也依次摆放在墙边, 码得整整齐齐。

  他一共画了四幅作品, 并且完整记录了雨里山色的变化,最开头的那一幅画,色彩幽暗, 唯有路灯晕染出一点明黄,光影对比强烈,给人巨大的冲击感;而最后一幅画则是天光破晓、夜雨初歇时的景象, 金光跃然于山色间,雨后的积水和河流反射出绚烂光彩, 明艳非常, 所以这幅画的颜色极其丰富, 不过陆鸣秋画时用了技巧, 将画面处理得杂而不乱,反倒有一种充盈之美。

  陆鸣秋看着眼前的画,心里复杂的情绪久久不散,从彻底沉寂到再度执笔,中间横亘着漫长的四年时光,他回头望去,才发现曾经的自己迷茫无措,如同永远逆流的鱼,苦苦挣扎,却不知前路到底在哪里。

  他后悔过自己的选择,却只能咽下这枚苦果,而今所有的苦果都化作了琼浆,让他有勇气大步朝前,迈过人生路上一道道名为苦难的坎。

  虽然他迈得并不轻松,但至少是在前行。

  念及此处,陆鸣秋发出一声叹息,他拿出手机,给杨皎发了条消息,说自己画了几幅画,准备回首都后,拿给恩师鉴赏。

  杨皎回信来得快,对话框里首先跳出一张表示惊讶的熊猫头表情包,然后才是文字,她问他画了什么。

  陆鸣秋低头浅笑,只发了两个字过去——

  【山色】

  按下发送键后,他才从这两个字里品味出宿命感,十年前与十年后,同样的河谷,同样的苍山,只是作画人心境有别,落笔的意境也截然不同。

  陆鸣秋打开相机,拍了几张油画的照片,让杨皎隔着一道玻璃屏幕,先行欣赏一番。

  杨皎看完,只发来三个字。

  【你悟了】

  陆鸣秋哑然失笑。说到底他们这类搞艺术的,多少有些神神叨叨,旁人看画,都是看构图看色彩看技法,但杨皎看完,却是在说他的思想。

  他打字回复,文字里带着几分忐忑与不安。

  陆鸣秋:【皎皎,你觉得我现在的画水平如何,能拿给吴老师看吗?】

  杨皎:【说实话,技法差些火候,但你四年没开张,还能画出这等意境卓然的画,已经是天赋异禀了……老师最喜欢你,你给他看画,他高兴还来不及呢,而且老师以前说过,学油画,最重要的是要有继续钻研的心,水平倒是其次。】

  有了师姐的金口玉言,陆鸣秋终于放了心。

  他离开房间,来到底楼,谢辞雪正坐在沙发上看书,男人白衫黑裤,浓淡分明,金丝眼镜两旁悬挂银色的细链子,穿堂风一吹进来,摇摇晃晃,像两条乱舞的蛇。

  陆鸣秋走过去,问:“在看什么呢?”

  谢辞雪抬起手里的书,向他展示封面,略微泛黄的页面上印着五个字,《静静的顿河》,是陆鸣秋进藏前,父亲递给他的那一本旧书。当初他和谢辞雪待在西藏,对方看见这本书后,向他借阅,如今看进度,已经读了三分之一。

  此书陆鸣秋初中读过,如今十几年过去,个中情节业已模糊不清,因此他只是点点头,没有和谢辞雪讨论书里的故事。

  谢辞雪放下手里的书,温声问陆鸣秋饿不饿。

  他不说还好,一说,陆鸣秋倒真的有些饿了。于是两人移步厨房,谢辞雪开火热菜,陆鸣秋就坐在门口,默默等待着,这样的场景太过生活化,叫陆鸣秋联想到自己的父母,接着,他悚然一惊——原来他和谢辞雪之间,已经到了此等境地。

  由于心里装着事,陆鸣秋变得寡言,吃饭时默不作声,偶尔还会出出神。

  谢辞雪看出不对劲,却没直接问,他知道,陆鸣秋不想说的事,无论如何也问不出来,所以他只说:“陆先生,吃完饭,陪我四处走走,行吗?”

  陆鸣秋回神,开口应下。

  三点多钟的时候,两人离开民宿,在周边慢悠悠闲逛,这里的建筑彼此间隔远,走上好几分钟才会碰到人烟,他们沿着马路往山坡上走,中途还碰见了个小卖部,陆鸣秋看见有奶糖,停下来买了一袋,他吃了一颗,然后顺手把包装袋递给谢辞雪,让他帮忙拿着。

  这动作做得太自然,他自己都没发觉不对。

  谢辞雪对他的影响宛如春雨般润物无声、潜移默化,等他反应过来时,早已形成习惯。

  傍晚时,满天红霞如火,两人往回走,结果错估了路程,以至于天黑了,他们两个还在野外打转。附近没有灯光,可谓伸手不见五指,谢辞雪打开手机的手电筒,也只能照亮一隅地,怪没安全感的,更别提山林里还会传来诡异的鸟叫声,凄凄沥沥,听得人心里发毛。

  陆鸣秋下意识往谢辞雪的方向靠,并问:“这里离民宿还要走多久啊?”

  “还有段距离,”谢辞雪见他表情有些怕,于是伸出左手,做了个邀请的姿态,“陆先生,我有些怕黑,你牵着我走吧。”

  他神态镇定自若,哪里有怕黑的兆头?陆鸣秋心知肚明,害怕的人明明是他自己,但他并不点破,稍稍犹豫了一会儿,陆鸣秋便将自己的手,放进了谢辞雪的掌心。

  谢辞雪牵着他往前走,心里暗想,原来陆鸣秋的手握起来是暖的,如冬日里的太阳般,温热和煦。

  他忍不住用力,想要攥紧手里的热源,可转念一想,生怕弄疼陆鸣秋,又立刻松了力道。

  一路上,只有风声,和树叶摇晃的沙沙声,他们俩默契的保持缄默,无人说话。陆鸣秋的心跳得快极了,男人的手包裹着他的手,肌肤相贴的热度顺着指间传到他的心脏,咚咚咚,如同擂鼓一样响。

  不知过了多久,眼前终于出现民居,冷白的光如同夜里的启明星,指引路人的归途。离开了寂静的山林,陆鸣秋收回了自己的手,他低着头,故意不往谢辞雪的方向看。

  “都已经八点了……”谢辞雪看了眼时间,说,“我给你的礼物也快到了。”

  “什么?”陆鸣秋颇为费解。

  谢辞雪不解释,只是带着他继续往民宿的方向走,等两人走到门口时,谢辞雪低沉的声音顺着夜风飘来,缱绻多情,好似拨弄弦乐时发出的音调。

  他说:“陆鸣秋,抬头。”

  陆鸣秋依言照办,他仰头望向天空,结果入目所见,竟是一颗颗划破黑夜的流星,明亮的星子自高空坠落,发出一道道耀眼的光芒。

  如同雨落,瑰丽至极。

  这是立夏后的某一日,绚烂的流星雨从孟屯的天际划过,声势浩大,仿佛迟来的布告,表明夏天的正式到来……一颗颗星如同一朵朵烟花,来时轰轰烈烈,去时悄无声息,然而陆鸣秋清澈的眼睛可以证明,今夜确实有流转的星雨到访。

  蓦然间,他想起前段时间的一场谈话。谢辞雪向他念了首俄文诗,他追问诗歌的含义,男人却没有直说。

  陆鸣秋哑着声问:“你送我的礼物是流星……?”

  “我答应过你,要让你看到满天闪烁的星星,”谢辞雪指着天空说,“这是宝瓶座流星雨,一年有三次,我们现在看到的这一次恰好是极盛的状态。”孟屯河谷对陆鸣秋意义非凡,还适合观星,所以谢辞雪带他故地重游,实则是早有预谋。

  陆鸣秋一时无言,方才的流星雨实在声势浩大,在他的心里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

  尤其,这还是谢辞雪送他的礼物。

  礼物……

  他默念这两个字,总觉得有种温和的情愫在心间蔓延。

  “你不是想知道,那夜我念的是什么诗吗……”

  谢辞雪的声线其实很冷,但是他藏起了里面的寒凉,只用暖意待人。

  如今夏夜温柔,风也温柔。

  他更温柔。

  谢辞雪故意倾身,凑到陆鸣秋的耳边,用含笑的语气,一字一句念出了那首诗,温热的吐息喷薄而出,像燎原的火,烧红了陆鸣秋的耳朵。

  听见诗歌的第一句,陆鸣秋的心中便有了答案,莱蒙托夫的诗集他常翻,这首诗,自然也不陌生——

  南方的明眸,乌黑的眼睛,

  我从目光中阅读爱情;

  从我们相遇的一刻起……

  念到这里,谢辞雪忽然停顿了好几秒,陆鸣秋觉得奇怪,偏过头看他,转瞬之间,正好对上一双缠绵蕴藉的眼。

  而后,他听见谢辞雪无比郑重的声音。

  “陆鸣秋,你是我白天夜晚不落的星。”

  话音落地,陆鸣秋的心间似有清泉上涌,咕噜咕噜,冒着酸涩又甜蜜的气泡,他明明知道谢辞雪要念什么诗,可真当他听见的时候,又是另一种震撼。

  过去的种种往事,于他脑海里一帧一帧的播放,像电影般倒着带,谢辞雪对他极好,几乎可以说是无怨无悔。

  陆鸣秋并非铁石心肠,他能感受到对方的爱,可他又情不自禁开始怀疑自己,是否值得被如此对待。

  他出声诘问:“你为什么要帮我?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仅仅是因为爱吗?”

  “爱是其中一个原因,”谢辞雪轻叹口气,“更重要的原因是,我希望掉入泥淖的仙鹤,能重新飞回天际……我不忍、不愿看你在痛苦中沉沦,陆鸣秋,你该永远待在云端。”

  听见仙鹤二字,陆鸣秋想起谢辞雪的刺青。

  他的脸一下子就红了……没想到在谢辞雪的心里,他居然是如此美好的形象……

  “我只是个普通人,你把我想得太好了。”陆鸣秋觉得自己实在担不起孤高的鹤,他顶多是一只飞在枝头的麻雀,灰扑扑的,毫不起眼。

  谢辞雪语气认真道:“可在我的眼里,你就是最好的。”

  这时,不远处的山里传来一声夜枭的鸣叫,惊得陆鸣秋后退半步,他抬眸,看向谢辞雪温润的眉眼,也看向他克制的神情。

  他意识到,一直以来,谢辞雪都在压抑自己的感情,他不强硬,不逼迫,几乎是以奉献的姿态来表达自己的爱意。

  这让陆鸣秋想起一句话。

  ——爱是恒久忍耐。

  作者有话说:

  “南方的明眸……你是我白天夜晚不落的星”出自莱蒙托夫《乌黑的眼睛》

  “爱是恒久忍耐”出自《圣经哥林多前书》

  ps:想问问宝子们,我有点想改回以前的书名,你们喜欢哪个捏?给点意见吧,好纠结Qw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