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 骤雨初歇。河谷里的空气焕然一新,浸润着尚未消散的水汽,湿漉漉的, 山间显露出一点冷调的青, 明度低得好似蒙尘的翡翠。

  清晨五点半,陆鸣秋穿了件烟灰色的风衣,走出房间, 他找到民宿的老板, 向这个名为拉则的藏族姑娘借用纸笔,对方欣然同意。将东西递给他时,拉则乌溜溜的眼睛里盛满了好奇。

  她问:“你要这些做什么?”

  陆鸣秋粲然一笑:“我要画你们阿坝州的景色。”

  拉则又问:“你是画家?”

  陆鸣秋不知道自己还算不算画家, 他四年没执笔,上一幅作品还是大学时画的,如今技艺恐怕生疏了, 当不得什么画家, 于是他只说:“我不是画家, 就是喜欢画画而已。”

  拉则“哦”了一声,起身去做自己的事了,不再过多询问客人的信息。底楼的大堂静悄悄, 只有陆鸣秋一个人坐在里头,他右手握着铅笔,最普通的铅笔, 左手里捏着一叠白纸,同样是最普通的白纸, 它们根本不适合用来画素描, 但这已是陆鸣秋能找到的最好的工具。

  他抬起头, 透过面前七尺来高的大门, 看向前院里盛放的红玫瑰,娇艳的花朵背后,是粗粝毛糙的石板墙,两相映衬,倒是有种野蛮的意趣。

  陆鸣秋捏紧铅笔,极力克制住自己手抖的冲动,他缓慢于白纸上落笔,力度轻柔,几根淡色的线条勾勒出门扉、玫瑰,以及石板墙的大致位置,型打得差不多了,他开始细致描绘,这个过程非常漫长,因为陆鸣秋的手总是忍不住轻颤,导致线条画歪或者画错。

  他画得太认真,无视了周遭的所有响动,好似天地间最重要的两样东西,就是眼前的景和手中的画。

  太阳从云里探出头,阳光爬进民宿的大堂,留下满室的灿烂和辉煌。

  谢辞雪走下楼,见青年沐浴在金光里,执笔描描画画,脚步登时放轻,不敢惊扰。等到陆鸣秋终于搁笔,他才走过去,一低头便看见了茶几上的画,纸不是什么好纸,有些粗糙,上面的铅笔痕迹浅淡,但画出来的素描依然好看,玫瑰生动,构图严谨,光影处理得恰到好处。

  是学画数十载的功底,虚度四年,依旧深厚。

  看完画,谢辞雪再去看人。

  阳光浮动,为陆鸣秋俊美的脸镀一层浅金,似白瓷的釉,轻薄且细腻,他眼中有泪,却只含在眼眶,不落下,像林间盛满了清水的泉,清澈干净,却又透着几分堪怜的脆弱。

  他抬起头,冲谢辞雪笑:“你看,我可以画画了。”

  这笑里有多少酸楚,又有多少释然?谢辞雪猜不到,他掏出怀里的手帕,伸手递过去,帮陆鸣秋处理他氤氲的泪花,这样的动作先前做过许多次,他已然得心应手。

  帕子是软锻裁成的,带着浅淡的雪松香气,颇为冷,但擦过眼眶时的触感,却很柔。

  擦完泪,谢辞雪问:“既然可以画画了,那么,你应该会需要油画用的材料?”

  陆鸣秋轻轻点头,然后他就看见谢辞雪拿出手机,不知给谁拨了通电话,男人声线清寒,语气公事公办,端的是上位者的姿态。这样疏离的谢辞雪,陆鸣秋不曾见过,他多看了几眼,蓦然想起岑时说的话。

  他说谢辞雪冷漠。

  继而又想起那句,我哥特别喜欢你。

  陆鸣秋的脸有些发烫,他忍不住想,今天的太阳真晒,气温也比昨日更高。如此想法,可以说是欲盖弥彰,他拿起茶几上的水杯,将它贴在脸颊边,试图用冰凉的杯壁给自己降温。

  谢辞雪和人讲完电话,转过身来正好瞧见他的举动,他不禁失笑道:“很热吗?”

  “嗯……”

  陆鸣秋意识到,自己举动可能有点傻气,他把杯子放下,扯开话题,说该吃早餐了。

  今天的早餐依旧是民宿老板准备的,玲珑剔透的蒸饺,白玉翡翠似的菜粥,以及一碟水汪汪的泡萝卜。

  陆鸣秋吃了口泡菜,略显挑剔地点评道:“太甜了,腌制的时间不够。”

  听见这话,谢辞雪找到了谈话的切入点,他轻声问:“听说你们四川,家家都腌泡菜?”

  “是,”陆鸣秋说,“而且每家腌出来的味道各不相同,我妈的手艺是和我外婆学的,虽然是一脉相承的做法,但出来的味道依旧有所差别。”

  “原来如此……”谢辞雪知道陆鸣秋舌头尖,却没想到,竟是尖到了这地步。

  他顺水推舟,又问了些关于饮食的问题,两人一边聊,一边用餐,等到结束时,挂钟的指针已经走到了八点整的位置。陆鸣秋吃完饭,人就犯了懒,不想往山里走,谢辞雪只好继续教他下围棋。

  差不多晌午时分,一辆黑色桑坦纳开到小院的门口,谢辞雪走到车前,司机连忙下车,对他的态度简直毕恭毕敬。

  陆鸣秋站在大门口,远远望着桑塔纳,没有过去,他看见司机打开后备箱,看见里头码得整整齐齐的绘画工具,一瞬间明白过来——这是谢辞雪早上那通电话的后续。

  卸下后备箱里的东西后,桑塔纳扬长而去,陆鸣秋这才起身上前,站到谢辞雪的身旁。他看向满地的颜料、画架、以及各式各样的笔,哑然一笑道:“其实写生用不了这么齐全的材料,你准备得太多了,有点浪费。”

  “没关系,比起你要用,但是找不到,还是浪费一点,多准备些比较好。”对谢辞雪来说,这些东西只是打通电话的事,费不了什么心思,自然也觉不出有何浪费之处。

  听见这话,陆鸣秋低头清点颜料,没再多说什么。

  午后,阳光明媚。早晨潮湿的水汽一扫而光,河谷处处弥漫着金子般的色彩,陆鸣秋和谢辞雪拿着写生用的工具,离开民宿顺着马路,往山里走,流淌的河水拍打岸边的垒石,发出的声响让陆鸣秋想起一个地方,他环顾左右,忽然看见几条经幡,刹那间,记忆的闸门骤然打开,他快步往前,越过弯曲的马路,穿过一道摇晃的吊桥,来到长满绿树的岸边。

  他继续往前走,直到一棵奇形怪状的树跃入眼帘,才终于停下脚步。

  陆鸣秋指着树,对身旁的谢辞雪说:“十年前的时候,我坐在这棵树下,看我老师画对面的山和脚下的河……”

  “然后呢?”谢辞雪问。

  “我看她画一下午,结果自己什么都没画,最后被骂了。”陆鸣秋说起这事,像是觉得有趣,眼睛笑吟吟的。

  他打开画箱,架起画布,撑开小马扎,坐在这棵树下,绘制他老师曾经画过的风光,只是十年的时光太久,山川没变,河流没变,周遭的树木却是变得更加的茂密。他慢慢打型,再用油彩一点点铺色,由于许多年没有碰过油画,他起手很生疏,落笔亦犹豫,画到中途,觉得太丑,又撕了重来。

  复健的过程相当不易,陆鸣秋易受挫,情绪波动大,更加难画出满意的作品。他把画刀扔进画箱里,神色萎靡,一点见不到方才说旧事时的活泼。

  谢辞雪把装满清茶的水杯递过去,让他休息一下,等会儿再继续。

  陆鸣秋看着眼前的画,只觉得怎么看怎么丑,他以前拥有超乎常人的色感,对色彩的把控相当卓越,因此用色大胆跳脱。吴老说他的灵气全在于此。色感是他与生俱来的天赋,可如今的陆鸣秋居然控制不住它了。

  这无疑是巨大的打击。

  陆鸣秋想,自己是不是真的没法再画画了?

  他自暴自弃一笑,久违的痛苦再度袭来,眼前的画布忽然成了一根细针,细针深深的扎进他的肉里,叫他痛不欲生。陆鸣秋取下画布,用力关上画箱,他无力去面对自己的失败,更无法承受如此糟糕的作品。

  回到民宿的途中,他全程不发一言,谢辞雪担心他,想说些别的话题,转移注意力,可是无论他说什么,陆鸣秋都只是回以沉默,这让谢辞雪的心彻底悬了起来,他想起三月的雨,想起雨中枯败的青年。

  在陆鸣秋进房间前,谢辞雪拉住他的胳膊,用几乎哀求的语气一字一句道:“陆先生,画画不是人生的全部……”

  “对我来说,它是。”

  陆鸣秋拂开谢辞雪的手,勉强扯出一个笑:“但是你放心,我不会再做傻事了。”

  说完,他走进房间,用蜷缩的姿势,侧躺在床上,一颗颗泪缓缓流出,滴在枕头边,渲染出花开般的水渍,他抬起手,擦了擦眼泪,结果正好看到食指间沾染的油彩,鲜亮的颜色刺痛了他的双眼。

  陆鸣秋一骨碌爬起来,跑到洗手间,打开水龙头,反复搓洗自己的手指,等油彩洗净,他手部的皮肤也被揉红了,甚至还有点疼。

  他重新躺回床上,连晚餐都没吃,晚上十点的时候,陆鸣秋迷迷糊糊睡着了,他梦见许多过去的情景,譬如少年时获奖,再譬如青年时举办个人画展,梦里的恩师夸他灵气天赐,杨皎说你肯定能成为一代大师……

  这些画面不断交替,简直是人世间最为痛苦的折磨。

  凌晨两点半时,陆鸣秋毫无征兆的醒过来,他缓了许久,才从梦中脱身,抬手一摸脸,全是冰凉的泪痕。

  此情此景,让一句诗悄无声息的冒出来。

  ——夜深忽梦少年事,梦啼妆泪红阑干。

  陆鸣秋自嘲一笑,正要接着睡觉,却忽然听见一阵雨声,他披上薄外套,走到窗台边,推开绿纱窗后,就见小雨如丝,陆鸣秋撩开额前遮挡视线的长发,将这场夜雨悉数收入眼底。

  不多时,雨势变大,比先前那场暴雨下得还要澎湃,翻江倒海似的,好像天塌。这一回,陆鸣秋打开玻璃窗,任由山里的狂风呼呼吹来,银色的雨点随风砸进屋内,打在陆鸣秋脸上,凉意浸人心脾。

  他目睹了这样大的雨,又透过路灯的光,看见了前方溟蒙的山色,身体不知怎的,忽然战栗起来,一股奇异的、飘渺的情绪涌上心头,催促他打开画箱,他坐在风里,用笔在画布上绘出狂乱的笔触,他画雨、画山、画那条翻涌的河流,也画雨中昏黄的路灯。

  诡谲的色彩铺陈开来,逐渐勾勒出夜雨里的山色,期间陆鸣秋一笔没停,如有天助般,完成了这幅风景画。画面的最后一笔落成,他扔掉手里的笔,无声静默一瞬,转而发出几声笑,笑声压得低,在幽暗的夜里,像鬼魅呜咽的哭诉。

  笑完以后,陆鸣秋把油画拿下来,然后重新绷画布,继续描绘新的景色。

  他画了整整半夜,从夜雨溟蒙画到天光乍亮,一刻不停一刻不歇,他脸色苍白,眼底浮现起一圈青黑,唇间血色尽失,犹如风中枯槁的鸟。

  他将自己全部的精力灌注到画里,是呕心,亦是沥血。

  直到敲门声响起,陆鸣秋才从近乎疯魔的状态中抽身,他绕开满地的画具,打开门,看见谢辞雪担忧的眼神。

  “谢辞雪。”

  陆鸣秋说:“你知道吗……我人生之中的所有色彩,都在昨夜活了过来。”

  他睁大了双眼,浅色的瞳孔里闪耀着炽热的光彩,他说话的语气带着浓浓的喜悦,让人一听就知道他是多么的高兴。

  可这一切,只会让谢辞雪感到心疼。他扶住陆鸣秋摇摇欲坠的身躯,然后将人腾空抱起,在对方还没反应过来时,谢辞雪已经穿过杂乱的地板,把怀里的人轻轻放上床榻。

  他温声说:“恕我唐突,但是陆先生,你脸色很差,我想你需要吃顿饭,然后好好睡一觉。别的事情,等你休息好了,我们再聊,行吗?”

  陆鸣秋回过神,他望着那双温柔似水的凤眼,一时竟也说不出什么拒绝的话。

  他呆愣几秒,最后点点头。

  “好,我听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