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养这几日,陆鸣秋的兴致一直不高,情绪沉闷,对周围事物的感知能力也稍显迟钝,等到感冒彻底转好,他的状态才逐渐恢复正常。

  清明节前一天,陆鸣秋去见了季医生。

  对方和他拉了两句家常,然后切入正题:“陆先生,之前开的药有按时服用吗?”

  陆鸣秋咬紧唇,努力克服自己对医生的抵触,“我前几天发烧,就没吃……”

  “那发烧之前呢?”

  “有在吃。”

  季医生点点头,发出一声赞许的笑,“那很好,吃完药以后你的睡眠状态如何?”

  “呃……”陆鸣秋的手指不停搅动着衣角,语气紧张道,“还是会做梦。”

  “什么样的梦?”

  “我梦见……”

  陆鸣秋想起顾少容,呼吸突然变得急促起来,他使劲用手揪着自己的衣角,表情呈现出一种难耐的痛苦。

  他不想说,但是他又很清楚,自己只有将情况告知医生,对方才能对症下药,他的病才有可能好起来。

  于是陆鸣秋艰难地从牙缝里蹦出字来:“我梦见顾少容!”

  “陆先生,你深呼吸,不要太紧张,”季医生得到了答案,知道现在不能再继续追问下去,转而说起其他的事,“最近一段时间,有没有哪个瞬间让你觉得很开心?”

  陆鸣秋深呼吸几下,平复好情绪后说:“……有,看见小狸的时候。”

  “小狸?”

  “谢先生养的猫。”

  “噢,看来陆先生挺喜欢小动物的?”

  “嗯。”陆鸣秋点点头。

  季医生一边在笔记本上写写画画,一边问:“那你之前有养过宠物吗?”

  “……没有。”

  “为什么呢?”

  陆鸣秋低头玩手,瓮声瓮气道:“因为顾少容毛发过敏。”

  接下来,季医生又拐着弯儿问了几个关于顾少容生活上的细节,陆鸣秋虽然不情不愿,但都乖乖回答了,可每当她问及梦,问及梦里的顾少容,陆鸣秋就会陷入长久的沉默之中。

  季医生立即意识到,陆鸣秋并不反感与人谈论顾少容,但他一定很反感梦境里发生的事,而这或许就是他不能画画的原因所在。

  她暗叹口气,见陆鸣秋的眼神又开始躲闪,便知道是时候结束今天的问询了。

  陆鸣秋走出诊疗室,看见谢辞雪在和人讲电话,男人站在医院走廊的窗边,身形颀长,脊梁挺得笔直,像一根折不断、打不弯的青竹。

  他耐心等待着谢辞雪,没有出声打扰对方。

  大约五分钟后,谢辞雪终于讲完了电话,他转过身,看见陆鸣秋已经出来了,神色一愣。

  陆鸣秋笑了笑:“谢先生,我们该走啦。”

  “抱歉,我舅舅突然打了个电话过来,让你久等了。”谢辞雪小声解释了一句。

  “其实没等太久,你不用道歉。”

  两人坐车回到谢宅时,时间正好是下午四点整,张妈今天蒸了两屉中式糕点,陆鸣秋爱甜,而谢辞雪口味偏咸,因此糕点里甜口和咸口各半。

  陆鸣秋走到客厅,从茶几的食盒里捻起一块桂花米糕,见旁边还有牛舌饼,想起这是谢辞雪爱吃的,正想叫他,结果发现对方往楼上卧室去了。

  过了一会儿,谢辞雪换了身衣裳走下楼。他穿着白衬衫和浅灰色的西服,胸前垂落下一抹嫣红,是条樱桃色的云纹领带,这身正装衬得他肩宽腰细,身材挺拔而高大,十分吸睛。

  陆鸣秋问:“你要出去啊?”

  “嗯,”谢辞雪转了转手上的腕表,“我要去公司一趟,晚上不能陪你吃饭了。”

  “没事啊,你忙你的……”

  陆鸣秋说完,后知后觉意识到,自从自己住进谢家后,谢辞雪大部分时间都在居家办公,偶尔几次出门去公司,也都会提前向自己报备。

  想到这里,陆鸣秋的心情登时变得无比复杂。

  ***

  谢辞雪驱车来到谢氏集团的总部,坐电梯直上二十楼,他推开自己办公室的大门,就见里头那张用来待客的软椅上坐着一个中年男人,他的长相和谢辞雪有五分像,具是凤眼薄唇,只是中年男人的面部轮廓更加瘦削,显得更为薄情。

  “舅舅,”谢辞雪恭敬地打了声招呼,旋即问,“你怎么亲自到公司来了?”

  谢辞雪的外公膝下有一儿一女,大儿子叫玉明,小女儿叫玉龙,谢玉明经商的本事厉害,早早接手了家族产业,将谢家的家底翻了几倍,后来他娶了一个门当户对的夫人,两人感情甚笃,育有一个儿子,但谢玉明的这个儿子从小只爱闷头读书,长大后搞科研去了,没有经商天赋,因此谢玉明一直把谢辞雪这个外甥当作自己的继承人培养。

  今年年初,谢辞雪回国,谢玉明干脆把集团甩给外甥,自个儿带着夫人四处旅游。

  他是退了休的太上皇,这段时日诸事不管,所以谢辞雪今天接到舅舅电话时便觉得奇怪,如今见舅舅突然来公司,更是不明就里。

  谢玉明撩起眼皮,目光扫过外甥平静的脸,淡声道:“我听董事会的人说,你最近很松懈。”

  “谁说的?”谢辞雪皱眉问。

  “谁说的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这半个月很少来公司,这是事实吧?”

  “是。”

  “那你这半个月在忙什么?忙着和小情人厮混?”谢玉明双眼如刀,锐利逼人,“谢辞雪,我有没有教过你,温柔乡、英雄冢!不要学那些混日子的二世祖,去搞乱七八糟的男女关系!”

  “舅舅,你在说什么?我哪来的情人?”谢辞雪简直冤枉。

  谢玉明冷哼一声:“你和顾少容抢同一个男人的事都传到我耳朵里了,还说没有?”

  谢辞雪沉下脸问:“舅舅,这事是谁告诉你的?”

  “你亲爸!”谢玉明一提这事儿就来气,“岑别燕昨天打电话来阴阳怪气,让我和你妈多关心一下你的感情生活,免得你被什么不着四六的人给骗走……说得好像他多关心你似的。”

  这答案倒是令谢辞雪意外。

  谢玉明见外甥愣神,忍不住追问道:“你真和顾家那个小子看上同一个男人了?”

  “算是吧……”

  谢辞雪没否认。

  他从小就知道,谢玉明对自己寄予厚望,当年谢家遭难,舅舅的第一反应便是怕牵连到他这个外甥,连忙送他出国,谢辞雪一直记得这件事,所以打心眼里尊敬谢玉明,他根本无法在自家舅舅面前撒谎。

  而且也没有必要撒谎。

  谢辞雪将陆鸣秋的事挑挑拣拣说给舅舅听,“……舅舅,我的确抢了顾少容的人,但我是真的喜欢陆鸣秋,也是真的心疼他。”

  谢玉明半晌没吭声,他反复摩挲手腕上的佛珠,过了好一会儿才说:“顾家那小子养个禁脔本就不是什么大事,你非要进去掺和一脚,如今算是结仇了,就为一个男人,值吗?”

  “值。”谢辞雪语气坚定,没有半点犹豫。

  谢玉明清楚,他这个外甥做事有主见,可性子倔强,一旦认准了某件事、某个人,那就不撞南墙不回头,他无奈叹口气,叮嘱道:“你的私事我不干涉,但我们和顾家日后总要来往,你别把关系弄得太僵。”

  “舅舅放心,我有分寸。”

  “行了,你快滚去做正事,别在这里碍我的眼。”谢玉明盘问完了,挥挥手让外甥退下。

  谢辞雪走到门口,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转过头,问:“舅,你突然回来一趟就为了这点小事啊?”

  “当然不是,”谢玉明说,“你舅母的侄女要出嫁,我们回来帮忙,看你只是顺便。”

  “行,那你们要回老宅住几天吗?”谢辞雪问。

  “不了,你妈弄的那些装修太花里胡哨,我和你舅母去你表哥家中住。”

  谢辞雪点点头,表示了解。

  他转身离开办公室,刚踏出房门,一个怀里抱着文件的女助理从旁边窜出来,正色道:“谢总,长云那边派来洽谈的团队已经到了。”

  谢辞雪敛起方才面对舅舅时的轻松神色,眉眼冷厉,语气也淡漠:“他们的领头人是谁?”

  “是顾总的弟弟,顾少容。”

  话音落地的瞬间,女助理感觉周身的空气好似变冷了,她悄悄看向谢辞雪,惊讶地发现喜怒不形于色的谢总居然笑了,那不是一种开心的笑,而是轻蔑的、不屑一顾的笑。

  谢辞雪的笑稍纵即逝,他伸手整理领结,冷声问:“他们在会议室?”

  “对,”女助理见谢总要往会议室走,赶紧补充道,“但小顾先生自己去了会客室,因为他说,在会议开始之前,他想和您单独聊聊。”

  谢辞雪立即改道,向着会客室的方向前进。

  女助理赶紧跟上自家老板的步伐,到了会客室门口,她敏锐地发现谢总并没有直接进门,而是停顿了几秒,似是在思考什么事情,然后才握紧门把手,推门而入。

  在他开门的刹那,屋内的男人瞬间起身,顾少容的眼睛死死盯着门口,目光凶狠,像一头即将搏命的狼。

  谢辞雪站在门口,表情从容不迫,他好似山中的老虎,悠闲自在,完全无惧眼前那只误闯领地的狼。

  他漫不经心,嘴角甚至扬起了一抹微笑:“顾少容,听说你想和我单独聊聊?”

  谢辞雪身后的女助理下意识屏息,大气儿都不敢出,不知为何,她竟然从空气中嗅到了一丝硝烟味,仿佛眼前的场景不是一段谈话的前奏,而是一场战争的伊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