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鸣秋虽然对生活产生了一些信心,但他的情况并没有随之好转,心理疾病不容易治愈,更何况他是过去几年一直隐忍,直到今年骤然爆发……所谓积重难返,沉疴难愈,这些词落到他身上,倒是恰当。

  他在床上辗转两小时,脑子里的思绪像一团乱麻,搅得他难以入眠,等好不容易睡着了,过去的情景又反复出现,他梦到顾少容,梦到昏暗的书房,房间里有许多画架,油画颜料乱糟糟的散落一地,陆鸣秋跪在冰冷的地板上,哭着说他不想再画了,他求外面的人放他出去。

  梦境到这儿,陡然结束。

  陆鸣秋清醒过来,满脑子全是冷汗,他睁着一双大眼,屋里黑黢黢的,一点儿光不见,但他不觉得害怕,眼前再黑也没有梦里的那间书房黑。他想起刚刚的梦境,就控制不住情绪,他的脸颊划过一道冰凉的触感,耳朵也被水渍浸湿。

  此刻,陆鸣秋的哭泣安静无声,唯有停不下来的眼泪在诉说他的崩溃。

  哭着哭着,大概是情绪太过激烈,以至于影响到了身体的其他器官,陆鸣秋的胃忽然感到不适……他爬下床,冲进卫生间,对着马桶持续干呕。等胃完全缓和下来,陆鸣秋又实在懒得动,于是他就这样在卫生间里枯坐了一整夜。

  第二天吃早餐的时候,谢辞雪迟迟没等到陆鸣秋,这让他察觉到不对劲,他用备用钥匙打开陆鸣秋卧室的房门,床铺上没有人,但卫生间的门大开着,谢辞雪过去一看,就见陆鸣秋晕倒在地,两颊还泛着不正常的潮红。

  谢辞雪的脸色一瞬间变得铁青,他将陆鸣秋抱回床上,而后伸手摸了摸男人的额头。

  触感滚烫。

  谢辞雪不敢耽搁,连忙给江医生打电话。等待江医生赶来的这段时间,他用热毛巾为陆鸣秋擦拭汗液。

  “放我出去……求你了……”

  擦汗的过程中,谢辞雪注意到陆鸣秋嘴唇嗡动,口中发出了低低的梦呓声,他俯身凑过去仔细听,但陆鸣秋的声音实在是太轻、太含糊,他听了许久也只听清“求你”这两个字。

  他猜测陆鸣秋应该是梦见了过去的事,而且极有可能和顾少容有关。毕竟陆鸣秋的人生相当简单,在遇见顾少容之前,他的道路光辉而灿烂,在遇见顾少容之后,才开始沾染大片晦暗惨淡的色彩。

  谢辞雪将刚刚听见的呓语放进心底反复咀嚼——求你,多么卑微而绝望的祈求。

  陆鸣秋到底经历了什么?

  这一刻,他特别想弄清楚陆鸣秋过去七年的经历,想知道他和顾少容之间的往事,可对陆鸣秋而言,从前的经历就如同刻骨之伤,触之极痛,而谢辞雪舍不得让陆鸣秋痛。

  所以他不能问,只能等,等陆鸣秋自己开口。

  陆鸣秋觉得体内有股灼灼的火焰在烧,他热得厉害,脑子里全是破碎的画面,画面杂乱无章 有逻辑,好似一幅巨大而凌乱的拼图。拼图多次出现了一双眼睛,桃花眼,眼皮褶皱深,笑起来多情又风流……这双眼睛属于顾少容,它死死盯着陆鸣秋,像饿狼盯着一块肉,紧咬不放,陆鸣秋转身就跑,可那双眼如鬼魅般如影随形,甩也甩不掉。

  在陆鸣秋绝望之际,他的脸上忽然出现一阵凉意,凉意的到来使他体内猛烈燃烧的火焰随之变小,于是脑子里的拼图也慢慢消失不见了。

  陆鸣秋迷迷糊糊睁开眼,发现眼前有一双手在移动,他茫然无措,不知所以。

  “你醒了?”

  清润的声音如春风,唤醒了陆鸣秋发懵的神智。

  他猛地咳嗽两声,而后哑着嗓子问:“我怎么了?”

  “你感冒发烧了。”说完,谢辞雪的唇线绷得笔直,手上动作不停,继续给躺在床上的男人擦汗。

  毛巾擦过陆鸣秋的额头,带来一阵舒爽的冰凉感,这时,他才弄明白自己梦中的凉意究竟从何而来。

  他眨眨眼,问:“谢先生,我睡了多久?”

  “一上午。”谢辞雪的声音略显沉闷,给出的回答言简意赅,少了些往日的温柔。

  陆鸣秋迟钝的脑子终于反应过来,谢先生好像不太高兴。

  但为什么?因为自己发烧了?

  陆鸣秋还在病中,脑子本就浑浑噩噩,他想不明白对方为什么情绪反常,索性就不想了。

  谢辞雪的确情绪不高,但他的情绪并非是针对陆鸣秋,而是针对他自己。今早上陆鸣秋烧得厉害,眉头皱得死紧,一看就非常难挨,谢辞雪心里不好受,他认为是自己的照顾有所疏忽,才导致陆鸣秋感冒发烧,因此一直在自责。

  好在谢辞雪的自我调节能力一流,他怕陆鸣秋被自己的情绪影响到,再度开口时,语气已恢复如常:“陆先生,你饿不饿?张妈煲了瘦肉粥。”

  其实陆鸣秋没胃口,但他认为自己应该吃点东西,于是点了点头道:“是有点饿。”

  谢辞雪转身出去,两分钟后端来一碗粥,陆鸣秋强撑着虚弱的身体,背靠床头坐起,他想伸手接过粥碗,却被谢辞雪轻巧地避开了。

  “我喂你。”

  陆鸣秋愣了几秒,刚想出声拒绝,就见谢辞雪舀起一勺瘦肉粥,吹凉后喂到他的嘴边,他下意识张开嘴,吞下热粥,原本拒绝的话就这么堵在了嗓子眼里,再也说不出口了。

  他们一个喂,一个吃,配合起来倒也默契。

  小半碗粥见底后,陆鸣秋躺回被窝里,又昏昏沉沉地睡了好几个小时,他第二次醒来时,首都的天已经暗了,窗外传来淅淅沥沥的雨声,颇为闹心。陆鸣秋睁开眼,发现床边有个人,对方坐在一张有靠背的椅子上,单手撑着脑袋,金丝眼镜从鼻梁滑落到鼻尖,将掉却未掉,眼镜下的凤眼轻阖着,像是在闭目养神。

  此情此景,不由得让陆鸣秋忆起自己来谢家的第一天,也是自己躺在床上生着病,而谢辞雪在一旁默默地陪伴。

  他凝望眼前的男人,心里忍不住思考,他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我又该以何为报?

  他想起从前读过的诗:

  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

  投我以木李,报之以琼玖……

  但陆鸣秋没有琼琚,没有琼瑶,更没有琼玖,他有的,只是一个残破而衰败的灵魂。

  可即便这灵魂破破烂烂,他也不可能将其送给谢辞雪。

  因为这是他最后的尊严。

  陆鸣秋想不出关于回报的答案,最终无声地叹了口气。

  大概晚上七点左右,谢辞雪休息够了,他掀开眼皮,正巧对上陆鸣秋清澈的眼。

  谢辞雪眉头微蹙,用微哑的嗓音问:“你怎么不叫醒我?”

  “看你在睡,怕打扰到你。”

  “这有什么打不打扰的,我本来就是为了守着你,”谢辞雪无奈一笑,而后用手去摸陆鸣秋的额头,“好像已经退烧了,我去叫江医生。”

  没过多久,江医生推门而入,他用测温计检查了一下陆鸣秋的体温,看清数字后,又对谢辞雪道:“是退烧了,但他的体质偏弱,得多养几天,饮食的注意事项我先前说过,你记得告诉厨师,还有啊,陆先生平时得多走动,增强免疫力。”

  谢辞雪边听边点头,将医生的话认真记在心里。

  江医生开完药,临走前问了一句:“陆先生,你今早上怎么会晕倒在厕所里?”

  陆鸣秋眼神闪烁,支支吾吾道:“我昨晚睡不着……有些反胃,就去卫生间里待着了……”

  江医生捕捉到重点:“你待了多久?”

  陆鸣秋垂眸,没作答。

  但这样的沉默本就是一种答案。

  江医生心下有了猜测:“该不会在里边待了一晚上吧?”

  “……没有。”

  陆鸣秋说这话时,眼睛不自然地下垂,瞧着颇为心虚,想来这句回答多半是假话。

  江医生瞥了谢辞雪一眼,对方眉眼冷峻,黑沉的眸子亮如明焰,似有火气翻涌。

  他们俩认识十来年,可谓知根知底,他晓得谢大少爷的脾气其实相当不好,眼下这副模样更加说明他生气了。江医生怕他突然发火,刺激到陆鸣秋,本想打个哈哈缓和下气氛,结果下一秒发生的事令他大跌眼镜,谢辞雪这厮深吸一口气,硬生生按下了他的脾气,他拿起床头柜上的水壶,给陆鸣秋倒了杯温水,然后温声细语道:“这都是小事,养好身体最重要,你先好好休息,我和江医生先出去了。”

  说完,他扯着江医生的衣袖径直出了房门。

  两人下楼,来到客厅,江医生一脸惊讶地问:“谢大少爷,你刚刚没生气啊?”

  “生气,但不是气他。”

  谢辞雪从兜里掏出香烟,是上次岑时丢给他的,Marlboro MENTHOL,抽起来一股薄荷味,刚好能缓解他心头的火气,他吐出一口淡白色的烟,疲惫道:“江潮,你知道的,陆鸣秋的状态不对劲,我心疼他都来不及,又怎么会气他?我气的是我自己……”

  江潮不大理解:“谢辞雪,你已经对他够好了,他发烧,你为什么要自责?找虐?”

  “因为我最近老是在想,如果我七年前留在国内,又或者前几年就回国遇见他,是不是一切都会不一样?”

  江潮耸耸肩:“兄弟,一切有为法,你们之间的发展轨迹或许早已注定,看开点,与其一直纠结过去,不如多想想未来。”

  谢辞雪沉默良久,就在江潮以为对方不会再搭话时,他听见一声惆怅的叹息:

  “你说得对,昨日不可追,来日犹可为。”

  作者有话说:

  “投我以……报之以……”这首诗引用自《诗经·卫风·木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