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伊始,陆鸣秋开始了系统的心理诊疗。心理医生是位三十来岁的女人,长相不出挑,可身上有种奇异的亲和力,看见她时就像看见一个朋友,于是很容易产生倾诉欲。可陆鸣秋面对医生时,总是沉默的,他无法向人诉说自己的过去,他的脑袋总是垂得很低,眼睛瞟向地板,不和医生做任何对视,两人短暂接触了十来分钟,医生便离开诊疗室去找谢辞雪。

  “谢先生,我看过病人的身体报告,再结合他刚刚的表现,以及你们转述的一些行为来看,这是很典型的抑郁症症状。”

  谢辞雪问:“那应该怎么治疗?”

  “病人曾经是位前途光明的天才画家,我认为他目前最大的症结在于失去了画画的能力,这让他的梦想破碎了,还让他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无用感……现在就需要弄清楚他为什么不能画画,以及他那个前男友在这件事里充当了怎样的角色……”

  “季医生,你认为他不能画画的事和顾少容有关?”谢辞雪神色晦暗。

  季医生耐心解释道:“病人和他前男友之间的阶级差异是巨大的,那么这就产生了一种可能——他们之间的关系并非出自病人本身的意愿,而是单方面的胁迫。谢先生,你也说过,病人曾经有自杀行为,之后他表现出了想要离开前男友的想法,但这需要你的帮助,也就是说,在他的潜意识里,只有你这类地位家世和他前男友相当,或者比他前男友更高的人才能改变他的现状……如果他们之间是一种健康的、双向的恋爱关系,那么病人绝不可能产生这样的想法。”

  “我明白了,”谢辞雪强忍怒意,“季医生,我能为他做些什么?”

  “嗯,其实他的症状比我接触过的一些病人来得轻,问题的根源也很容易找到,我分析了一下他过去几次情绪崩溃的原因,一是绘画,二是无用感,你要让他找到自己存在的意义和价值,多陪伴他,引导他。”

  “他需要吃药吗?”谢辞雪问。

  “需要,”季医生说,“食欲下降、体重减轻,这都是抑郁症的躯体症状,谢先生,你最好记录一下他的睡眠情况,抑郁症患者通常还患有睡眠障碍。”

  季医生开了些药,刚好是两周的剂量:“下周再带他过来。”

  谢辞雪走到诊疗室门口,手指轻叩门扉:“陆先生,我们可以走了。”

  “噢。”

  陆鸣秋身体紧绷,一脸严肃地跟着谢辞雪离开医院,直到坐进卡宴的车后座,闻到清淡的果木香气,他才慢慢放松下来。陆鸣秋转头望向车窗外,他知道自己刚才面对医生的时候,表现得相当糟糕,他应该对医生多说一些话,可就是开不了口,医生问他的那些问题非常简单,关于月季、关于谢辞雪,关于最近的生活,但他不想说,于是他们无言地僵持了十多分钟。

  不知为何,陆鸣秋对医生有种天然的抗拒感,从小到大都是这样,他讨厌医院,讨厌消毒水的味道,讨厌白晃晃的颜色,以至于如今面对心理医生时,他下意识的选择了缄默。这不是医生的问题,而是他的问题。陆鸣秋想,自己需要克服的事情未免太多了……

  “陆先生,你是想直接回家,还是四处逛逛?”

  谢辞雪温和的声音响起,把陆鸣秋游离天外的思绪拉回到现实之中。他抿抿唇,道:“我想回去,今天还没有去看月季。”

  “好,”谢辞雪对司机说,“直接回老宅。”

  汽车引擎发动,一路往西开回谢家老宅所在的别墅区,这里比南庭新苑更加幽静,房屋与房屋之间隔得远,绿化繁茂,几乎见不到旁的住户。回到别墅,陆鸣秋径直前往后花园,除了太平洋蓝以外,这里还栽种着六七种月季花,比如卡拉美拉、夏洛特女郎、康斯坦茨,还有比较热门的瑞典女王、黄金庆典以及用印象派大师的名字作花名的克劳德莫奈月季。

  如今还没到月季的花期,但陆鸣秋还是每日都来看望这些茁壮的植株,有时,他会想起南庭新苑里自己栽种的那些月季,他不在,顾少容估计不会费心去打理花园,不知道他的月季能不能挨过这一年……

  想到陪伴了自己四年的月季或许会死,陆鸣秋真切的为它们感到伤心。这种伤心的情绪并不激烈,就像一粒石子入水,水面泛起轻微的涟漪,涟漪不似海里的波浪汹涌澎湃,但却会荡漾许久许久。

  他按耐住心底的情绪,不让它们从眼睛里跑出来,然后才问谢辞雪:“谢先生,我可以自己种一盆月季吗?”

  “当然可以。”

  谢辞雪又惊又喜,陆鸣秋住进老宅以后,从未主动提过什么要求,他像是逆来顺受惯了,给什么就接受什么,完全不会说出自己的喜好,谢辞雪只能旁敲侧击的问,眼下是陆鸣秋第一次明确表露出自己想要某样东西。他怎么可能不同意,他甚至想把全世界的月季花都一股脑的送给眼前的青年。

  但陆鸣秋显然不想要全世界的月季,他只想种果汁阳台,这是他养的第一种花,如今再养一遍,算是情怀和纪念。

  这件事落实得极快,第二天陆鸣秋卧室的阳台上便多了两盆绿色的盆栽,枝叶尚小,诚待培育。他搬了个小板凳到阳台,围着月季小苗忙活了一上午,忙完已经快到饭点,他洗干净手上残余的泥土,出门去餐厅吃饭。陆鸣秋走到楼梯边时,突然听见楼下传来一个不算熟悉的男人声音:“以后到宠物医院接猫这种小事不要麻烦我,我很忙的。”过了几秒,谢辞雪开口:“谁让宠物医院刚好在你家附近,这不是顺路吗?”先前那个男人嗤笑一声道:“我家到宠物医院是顺路,但到你这儿可不顺,算了,懒得和你掰扯,就当你弟弟我日行一善咯……”

  听见这句话,男人的身份昭然若揭,陆鸣秋踟蹰片刻,最终选择下楼。客厅飘荡着丝丝缕缕的烟气,尼古丁充分燃烧后散发的味道焦苦且刺鼻,使陆鸣秋反射性咳嗽了一声。

  谢辞雪厉声道:“小时,把烟掐掉。”

  岑时对着他哥翻了个大大的白眼,然后把嘴里的烟摁到烟灰缸里,他看见陆鸣秋下来,也不打算进行什么亲切问候,两人和八年前一样,井水不犯河水,互相不搭理。岑时拿起沙发上的单肩背包,冲谢辞雪说:“哥,我先走了。”

  谢辞雪点点头,也没留岑时吃午饭,他顾忌着陆鸣秋,怕岑时的嘴里吐不出好话,让人再受刺激。

  岑时走后,陆鸣秋想起他刚刚听到的对话,问:“小狸之前生病了?”

  “嗯,”谢辞雪点点头,“它前两周一直在宠物医院待着,我弟弟今天刚把它接回来。”

  陆鸣秋环顾四周:“那它现在在哪儿?”

  “后门附近的猫房里,”谢辞雪伸手指了个方向,“其实那也不算什么猫房,只是个闲置许久的空房间,刚刚小时想抽烟,但小狸闻不得烟草味,我就把他们俩给隔开了。”

  陆鸣秋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他脑袋上有一小撮头发倔强地冲天竖起,像呆毛,配合他软软的表情,怪可爱的。

  谢辞雪强忍住想摸陆鸣秋头的冲动,说:“吃完饭,我带你去看看小狸。”

  两人来到餐厅,今天的菜式和平常不同,口味更重一些,陆鸣秋舌头尖,眼睛亮,对味道和颜色有种天然的分辨力,小时候他妈妈就老打趣他,说秋秋如果当不了画家,还可以当厨子。陆鸣秋放下汤勺,歪头问:“今天的菜不是张妈做的吧?”

  “我怕张妈忙不过来,又请了个做川菜的厨子。”谢辞雪说。

  陆鸣秋心里清楚,怕张妈忙不过来只是嘴上托辞,这川菜厨子多半是专门为他请的。他把谢辞雪的好意默默记在心里,然后努力多吃几口菜,不让这份心意白白浪费。

  午餐结束,陆鸣秋和谢辞雪一起去看小狸,猫房在通往后花园的廊道东侧,是间七八平米的空房间,里头铺了织花地毯,墙边摆放着猫咪用的猫砂盆、饮水机和食盆,他们进去时,小狸正在吃猫粮,它蹲在食盆旁边,像一只雪白蓬松的糯米团子。

  等它吃饱了,谢辞雪轻轻喊了声“小狸”,猫咪啪嗒啪嗒迈着短短的小腿跑过来,绕着谢辞雪的腿转圈圈。

  “陆先生,你可以摸摸它。”谢辞雪蹲下身,伸出手来回抚摸猫咪的脊背,“小狸性格很温顺,不怕生人。”

  陆鸣秋有些迟疑,但最后还是在谢辞雪鼓励的目光下去摸了摸小狸。它仰起脑袋,发出几道奶声奶气的叫唤,大概是被摸舒服了。

  谢辞雪眼中含笑:“陆先生,我看得出来,小狸很喜欢你。”

  陆鸣秋虽然喜欢小动物,但从未养过,他不知道一只猫喜欢一个人时有什么表现,但谢辞雪是小狸的主人,他说喜欢,那应该是真的喜欢。

  于是他抿唇浅笑,真心实意地回应道:“谢先生,我也很喜欢小狸。”

  话音落地,小狸忽然伸出一只粉嫩的小爪子,轻轻拍了下陆鸣秋的小腿,然后又主动蹭到他的脚边趴卧着。

  陆鸣秋的心在一瞬间被柔软的暖意填满,他想,或许生活还是值得期待的,不为其他,只为小猫的亲昵和月季花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