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鸣秋在谢家老宅一住就是十天,期间谢辞雪给他买了不少衣服,有日常的休闲款,亦有出席正式场合该穿的西服,全是奢侈名牌,价格昂贵,整个衣帽间里最便宜的一件衬衫,也要整整四位数。

  好在陆鸣秋早已习惯,从前顾少容给他买衣服也是这样,价格贵得离谱,他从最初的诚惶诚恐到如今已经无波无澜,不过和顾少容不同的是,谢辞雪买衣服会问陆鸣秋的想法,只要他说不喜欢,谢辞雪就绝不会买。

  这天是周五,三月的最后一日。陆鸣秋起床的时候,听到悠扬的乐声顺着窗户飘进屋内,他仔细辨认了下旋律,听出这是钢琴曲《少女的祈祷》,陆鸣秋随手披了件风衣,简单洗漱完后走出卧室,去追寻这段乐声。他跟着时高时低的钢琴音来到别墅的三楼,最后在自己卧室正上方的位置找到一架钢琴,钢琴的前方坐着一个男人,他的手指自黑白琴键上跳动,轻盈而迅捷,像蝴蝶飞起又落下。

  “谢先生?”

  陆鸣秋站在琴房门口,惊讶地唤了一声。这声音惊扰到飞舞的蝴蝶,使旋律戛然而止。

  谢辞雪侧过身,问陆鸣秋:“我弹琴吵到你了吗?”

  “没有,这曲子很好听。”

  “几年不碰琴,有些手生,让陆先生见笑了。”谢辞雪垂眼,不敢直视陆鸣秋的眼睛。方才弹琴的过程中,他心里想的人一直是陆鸣秋,突然看见正主,不由得产生一丝羞赧。

  陆鸣秋对此毫无所知,他走到钢琴旁,问:“谢先生喜欢弹琴吗?”

  谢辞雪将自己的旖旎心思压下,他知道,对此时的陆鸣秋来说,旁人的爱意与好感只是一种负担,他必须要把这些情感藏起来,免得让陆鸣秋不自在。他收拾好心绪,像往常一样和对方聊天:“谈不上喜欢,小时候母亲让我培养一项兴趣爱好,当时觉得钢琴顺眼,就选了这个。”

  “我小妹喜欢弹琴。”陆鸣秋望向钢琴的目光充满怀念,“她最爱的曲子是《蓝色多瑙河》。”

  谢辞雪过目不忘,而《蓝色多瑙河》的钢琴曲谱他多年前曾经学过。他正襟危坐,双手按着琴键,随后,动听的乐声于室内缓缓奏响,旋律优美,如同多瑙河般婉转且柔静。

  等到一曲终了,陆鸣秋的嘴角微微上扬,语气是少见的骄矜:“谢先生,你弹得不错,但我小妹弹得更好。”

  谢辞雪听见这话,非但不生气,反倒认为陆鸣秋可爱,有了几分精气神。

  “等见到令妹,我一定要向她讨教讨教琴技。”说完,他抬腕看了眼时间,提醒道,“我们该去吃早餐啦。”

  陆鸣秋乖乖点头:“噢,那快走吧。”

  随后,两人下楼来到餐厅。

  由于陆鸣秋食欲不振,张妈只得想方设法,换着花样做各种菜式,让陆鸣秋多吃几口,今天的早餐是雪菜鸡丝粥,搭配七八种配粥的小菜。

  谢辞雪拿起桌上的空碗,帮陆鸣秋盛粥,盛好后,他还专门把手放到碗边摸了摸,确认鸡丝粥的温度不烫,可以直接入口,这才将粥碗端给陆鸣秋。

  陆鸣秋吃了口粥,而后想起什么似的“咦”了一声,问:“今天江医生是不是要来?”

  “嗯,他来给你拆线。”谢辞雪用公筷夹了一筷子小菜,放到陆鸣秋的碗里,“这个挺好吃的,你试一下。”

  陆鸣秋吃了一口谢辞雪夹的小菜,又问:“那江医生几点来啊?”

  “大概十点钟。”

  陆鸣秋没再说话,安静地吃完了小半碗鸡丝粥。

  吃完早饭后,陆鸣秋盘腿坐到沙发上看园艺相关的书,他以前只养过月季,没接触过其他的花,但看见谢老师养的杜鹃开得那般灿烂,陆鸣秋也想系统了解下园艺,所以谢辞雪为他找来了这些书。

  他看书的时候,谢辞雪就坐在旁边的单人沙发上办公,他是老板,有时可以不去公司,办公的时候,他总是喜欢抬头看一眼陆鸣秋,像在确认青年的状态是否安好。

  时间在温馨的气氛里缓慢流逝,挂钟指针走到九点半的位置上时,别墅的门铃突然响起。

  谢辞雪放下笔记本电脑,走过去开门。陆鸣秋猜测应该是江医生到了,于是也穿上拖鞋跟了过去,想要迎接一下这个来为自己拆线的医生。

  然而打开门后,陆鸣秋率先看见的是一双碧绿的眼睛,剔透干净,如同翡翠,如同澄澈的湖泊,静谧而深邃。眼前的人影逐渐与八年前的记忆重合,陆鸣秋的脑海里不由得冒出一个名字。

  ——岑时。

  在他看岑时的时候,岑时也在看他。他走进别墅,一双眼毫不顾忌地打量陆鸣秋,最后他恍然大悟:“陆鸣秋?你怎么会在这儿?”

  陆鸣秋干巴巴道:“岑时,好久不见,你还记得我啊?”

  “当然记得,”岑时一边换鞋,一边说,“每次我去见吴老,他都要和我念叨你,烦都烦死了,我听吴老说,你几年没画画了,怎么回事啊?”

  听见这句话,谢辞雪暗道不妙,转头一看,陆鸣秋的脸色果然相当糟糕,眼眶泛红,脸颊血色尽失,整个人摇摇欲坠,像一块即将破碎的琉璃。

  然而岑时的话还没完:“我还听说,你手受伤了?”

  谢辞雪扶住陆鸣秋,忍不住吼道:“岑时,闭嘴!”

  岑时直接愣住了。他站在玄关口,目睹自家哥哥搂着陆鸣秋的肩,像对待宝贝一样把人搂进了客厅。他赶紧跟上前,结果刚好看见陆鸣秋落泪的场景,把他给吓了一跳。

  要知道八年前他认识陆鸣秋的时候,这人心高气傲,都快拽上天了。

  如今怎么变成了这样?

  陆鸣秋不想、也不愿在岑时面前哭,可他忍不住。他没有办法控制自己的情绪,更没有办法控制自己的泪腺。

  岑时对他来说,就像是一个残忍的对照组,他曾经被誉为天才,岑时亦然,可他们所走的道路截然相反,看见岑时,陆鸣秋便觉得自惭形秽,这让他更加不能忍受现在的自己。

  “乖,别哭,哭多了对眼睛不好。”

  谢辞雪好声好气地哄着、劝着,可收效甚微,陆鸣秋的泪跟大江大河似的,流也流不尽,他的眼睛雾蒙蒙的,泛着湿润的水汽,梨花带雨,好不可怜。

  他知道自己这样很丢人,可是他没办法。他觉得自己的心坏掉了,脑子也坏掉了。陆鸣秋咬紧唇,把手臂横在脸上,不让人看见他的表情,可他还是没停止哭泣,甚至哭得一抽一抽的。

  他凑到谢辞雪耳边,小声哽咽道:“我想睡觉……”

  “好。”

  谢辞雪用公主抱的姿势,将陆鸣秋腾空抱起,而后迈步走向二楼的卧室。他把人轻轻放到床上,亲眼看着陆鸣秋整个人埋进被窝里,只留一截头发支棱在空气中。

  “把脑袋露出来吧,这样会闷坏的。”

  陆鸣秋没有回话。

  谢辞雪坐到床边,他听见陆鸣秋的呜咽,那断断续续的抽泣声如同世间最悲戚的乐章 听得人心中酸楚。

  谢辞雪陪陆鸣秋待了一个多小时,期间江医生到了,来看过一次,说陆鸣秋的心理问题比较严重,应该尽早治疗。

  听完江医生的建议,谢辞雪走进卧室,此时,陆鸣秋没再继续蒙头哭泣,他掀开被子,脸上带着刻骨的麻木与消沉,一言不发地对着空气发呆。

  直到晌午时分,陆鸣秋才回过神来,开口说话:“谢先生,我好想画画。”

  他没给谢辞雪回话的机会,自顾自说下去:“可我再也不能画画了,我试过很多次,但是没办法……”

  谢辞雪沉声问:“是因为手受伤的缘故吗?我可以找最好的医疗团队……”

  “不是。”

  陆鸣秋打断了他的话,但却没有给出正确的理由。

  谢辞雪沉默良久,最终轻叹一声道:“陆先生,江医生认识一个不错的心理医生,你愿意抽空见一见吗?”

  陆鸣秋没拒绝,因为他很清楚,自己的确有病。

  ***

  陆鸣秋的午饭是在卧室里用的,江医生给他拆线也是在卧室里拆的。谢辞雪抬起陆鸣秋的左手手腕,上面有一道浅红色的疤痕,狰狞而扭曲。

  他问:“痛吗?”

  “还好。”

  陆鸣秋收回手,说:“你快去吃饭吧。”

  整个中午谢辞雪都在忙活陆鸣秋的事,又是陪着他吃饭,又是看着他拆线,连午餐都没来得及吃,陆鸣秋拿起床头柜上放着的《到灯塔去》,说:“我情绪好多了,想自己一个人看会儿书。”

  谢辞雪这才放心离开。

  他走到餐厅,就见岑时正坐在椅子上玩手机,由于之前的注意力一直放在陆鸣秋身上,倒让他忽略了自己的亲弟弟。

  谢辞雪问:“小时,你今天怎么突然过来了?”

  “顾少容最近发疯咯,还在我朋友的酒吧里和人打了一架,闹得挺大,后来我听说,他发疯是因为你把他的小情人抢走了,就跑过来看看是不是真的……来之前我可不知道顾少容的小情人是陆鸣秋……”

  “他不是顾少容的情人。”

  谢辞雪表情阴郁,声音冷漠而尖利。

  “好吧,”岑时耸耸肩问,“陆鸣秋到底怎么了?”

  “不清楚。”

  谢辞雪心里升起一股烦闷的燥意,他对陆鸣秋和顾少容之间的事一知半解,只知道两人大概谈了七年恋爱,可其中发生的细节呢?一概不知。而这种事又不好去问当事人,因此谢辞雪想要弄清真相,便只能靠猜,他知道顾少容这人风流成性,所以极有可能是陆鸣秋太爱,但顾少容薄情。

  可说实话,谢辞雪不觉得这是真相,或者说,他希望这不是真相。

  只要一想到陆鸣秋可能爱过顾少容,谢辞雪就会产生一种卑劣的嫉妒心理。

  他烦躁地扯了下领带,问:“小时,有烟吗?”

  “有。”岑时掏出打火机和一包烟,扔给自家哥哥。

  谢辞雪咬着烟,一点猩红的火燃起,淡蓝色的烟雾于空中飘散,发出苦涩的蓝莓味。这种味道影响了他的记忆,使他想起七年前和陆鸣秋的初遇,那天他陪岑时去报道,两人刚到首都美院的校门口,就见一个人如同一阵风般掠来,那人穿着漆黑的体恤和同色的工装短裤,头发理得很短,露出一张白皙俊美的脸,他的耳骨打着耳洞,蛇形的银色耳箍盘旋着,包裹住他整只右耳的边廓。

  他看见岑时后,说:吴老师叫我来带你。

  声音很冷傲,令谢辞雪想起孤高的鹤。

  等他走到岑时的身边,谢辞雪注意到,他的右眼下方有一粒黑色的小痣,正好长在眼角的位置,晃眼一看,还以为是一滴墨、一颗泪。

  路上,岑时没说话。

  谢辞雪觉得气氛太冷,想要引导弟弟说几句,可弟弟脾气一如既往地差,完全不理人。

  而他虽然看着冷,但实际上人很好,还主动问谢辞雪是不是岑时的家长,然后向谢辞雪介绍油画,他说起自己的专业领域时神采奕奕,整个人像是会发光。

  从前,谢辞雪不相信一见钟情,可见到陆鸣秋以后,他没法不相信。

  后来,他从弟弟的口中打听到陆鸣秋的名字,原本是打算去追求他,可那一年的谢家动荡不安,他在长辈的建议下出国进修发展,既是为避祸,亦是为谢家求一条后路,后来国内的局势安定下来,谢家仍是那个谢家,但谢辞雪在国外的产业铺得太大太广,他一时脱不开手,所以就一直不曾回国。

  现在想想,谢辞雪觉得自己真是太蠢了。

  他就应该早点回来,把陆鸣秋护在谢家的羽翼之下。

  抽完手里的烟,谢辞雪对岑时说:“小时,你帮我盯着点顾少容,他要是有异动,记得告诉我。”

  “你想动顾少容,还是整个顾家?”岑时皱眉问。

  谢辞雪面无表情道:“顾少容要是安分待着,我谁都不动,但他要是成天发疯,那我不介意让他真的变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