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鸣秋做了个梦。

  梦里他变成了一只野蛮生长的鸟,他盘旋于巴蜀之地,盘旋于自己的故乡,他用一双鸟的眼睛看山、看水,看连绵的云,也看炽热的太阳,他乘着风,自由自在,天地间没有任何东西能束缚他。

  因为他是一只鸟。

  画面一转,小鸟穿过千万里旅程,来到首都,他飞入当地的美术院校……这时候,鸟儿的羽毛比之前更加艳丽,他的尾羽在阳光下泛着金光,他认识了许多许多的朋友,也见识到了许多许多的画家,可这时,他已经不能再随心所欲地飞翔,他有了自己的责任也见识到了生活的暗面。

  小鸟想,这是成长的代价。

  后来小妹生了重病,小鸟的羽毛变得暗淡,与此同时,他遇见了顾少容。这个有钱有势的男人说他可以帮助小鸟,只需要小鸟陪他三年。

  小鸟同意了,但三年后,顾少容将他彻底关进了笼子里。他再也看不见山水,更看不见云和太阳,他只能想方设法地取悦顾少容。

  顾少容亲手给他拴上一条锁链,金光闪闪还镶嵌着宝石,他说这是礼物、是饰品。

  但小鸟知道,装饰得再光鲜亮丽,这依然是一条锁链。

  梦醒时,陆鸣秋感到一阵恍惚,他分不清梦和现实,也辨不出自己是人还是鸟。陆鸣秋看见沙发上浸出一片深色的水渍,他抬手摸了摸脸,发现自己居然在睡梦中不知不觉地哭了。

  他擦干泪水,伸手拿起茶几上的手机,指示灯闪烁绿光,这代表有新的消息传来,然而令他感到意外的是,这消息是一条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内容非常简单,只有一句话和一张彩照。

  【小狸已找到,多谢陆先生的帮助。】

  小狸……所以这是谢辞雪发来的短信?

  陆鸣秋未曾想到自己这位邻居找到猫后,居然真的发了短信来报告,他以为那只是一句客套话。

  他点开彩照,一只脏兮兮的小猫映入眼帘,这是只异瞳布偶猫,左眼深蓝似海,右眼灿烂若金,单看一双眼便能瞧出这只猫是多么的漂亮。

  陆鸣秋喜欢小动物,但顾少容毛发过敏,平日里恨不得离猫儿狗儿八百米远,根本不可能让陆鸣秋养宠物。

  他打字夸了小狸一句。

  陆鸣秋:【你家猫的眼睛真好看。】

  谢辞雪:【她很漂亮,但性子很调皮,我找了她好久,最后是在中央花园里找到的。】

  南庭新苑的正中心是个大花园,别墅绕着花园修建,陆鸣秋他们这片别墅区离中央花园的距离很远,这猫窜到那边去,也难怪谢辞雪找了大半天。

  陆鸣秋:【找到就好。】

  发消息时,陆鸣秋顺道瞄了眼时间,18:35,到吃晚饭的时间了,他走入厨房,从冰箱里拿出鸡胸肉和西兰花,打算随便做个沙拉糊弄一下。

  洗西兰花的时候,谢辞雪又发了两条短信过来,是洗干净后的小狸的照片,布偶猫的毛蓬松而柔软,像一团胖乎乎的云,它趴卧在木制茶几上,双眼望着面前的电视机,憨态可掬。

  谢辞雪大概有些自来熟,还问他喜不喜欢小狸。

  陆鸣秋心想,这是你家的猫,我喜欢有什么用?

  但回信息的时候,他还是发了句喜欢。然后因为想快点结束这段尬聊,陆鸣秋说自己正在做晚饭,没时间聊天。

  不过,谢辞雪完全不按套路出牌。

  他问:【那陆先生什么时候有空聊天?】

  陆鸣秋把西兰花放盐水里泡着,用围裙擦了擦手,单手打字回道——

  【谢先生,我不爱和陌生人聊天。】

  谢辞雪:【没关系,多聊两句就是熟人了。】

  陆鸣秋讪笑一声,觉得这人倒是挺会自说自话。他往锅里倒入冷水,等待水开的过程中,又继续和谢辞雪尬聊。

  陆鸣秋:【要当我的熟人可不容易,多聊两句顶多算是不熟的邻居。】

  这一次,谢辞雪的回复来得比先前要慢,但他再次发了张彩照过来,主角依旧是小狸,只见一只男人的手握住布偶猫的两只前爪,猫咪的脸正对镜头,表情很是可爱。

  谢辞雪:【看在小狸的面子上,把邻居前面的那个形容词去掉吧】

  陆鸣秋:【不行,我是个有原则的人。】

  谢辞雪:【那怎么才能当你的熟人?】

  陆鸣秋:【谢先生,我们今天才刚认识,你为什么想当我的熟人呀?】

  谢辞雪:【……因为你是陆鸣秋】

  看见这句话,陆鸣秋懵了。

  什么叫因为他是陆鸣秋?

  难道谢辞雪认识他?

  陆鸣秋下意识蹙眉,表情冷冷的,瞧着有些不悦,发出去的文字也和脸色一样生硬。

  【你这是什么意思?】

  谢辞雪:【陆先生,你画的那幅《山色》如今正挂在我家书房的墙上,我很喜欢这幅画。】

  陆鸣秋抿紧唇,心情十分复杂。

  当初小妹要做手术,家里的钱不够用,那时陆鸣秋身上最值钱的东西就是《山色》,在吴老师的引荐下,他把这幅画送进了拍卖行,最后的成交价是十万元人民币。

  他曾经问过买家的信息,但拍卖行有规矩,不能随意透露对方的身份,因此他并不知道《山色》到了什么人的手上。

  没想到时隔七年,他竟然意外碰见了《山色》的收藏者。

  这算什么?缘分?

  陆鸣秋看着短信页面,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回话。

  此时此刻,他的情绪算不得太好,或者说,一切和过去有关的事,都会让他的情绪变得无比糟糕。

  他关掉手机,单方面结束了这段对话。

  灶台上珐琅锅里的水正咕噜咕噜冒着泡,陆鸣秋从盐水中捞出西兰花,又放到水龙头下面冲了冲,改刀切成小朵,他把鸡胸肉和西兰花分别放进锅里煮,大概十五分钟后,由这两种食材做成的沙拉弄好了。

  陆鸣秋端着瓷碗,靠在流理台边缓慢进食。被扔在一旁的手机不甘寂寞,隔几秒钟就震动一次,这表示有人一直在给陆鸣秋发消息。

  沙拉只吃了一半,陆鸣秋就已经饱了,他把中午没有收拾的碗筷和晚上的一起放进洗碗机里,然后又拿抹布仔仔细细将流理台擦拭了一边。

  做完这些,他才拿起手机回到客厅待着。

  未读短信有四条,全是谢辞雪发来的。

  【陆先生,我没别的意思,只是想和你交个朋友。】

  【即使你没有画出过《山色》,我也想认识你,仅仅是因为我见你的第一面,就觉得你这个人很特别。】

  【其实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七年前,你大概不记得了,那是首美大一的开学日,你领着我弟弟去熟悉校园环境,我当时一直跟着你们。因为我弟弟一路上都很沉默,所以你转过头来和我聊天,你说了好几个你很崇拜的画家名字,我后来出国的时候还专门去博物馆欣赏了一下他们的作品……】

  【我说这些可能会让你感觉唐突,但陆先生,你是第一个让我念念不忘的人】

  看完上述内容,陆鸣秋的内心毫无波动,如果是七年前的自己或许会感到害羞,但七年后的他已经失去了太多东西,其中就包括情感。

  陆鸣秋:【谢先生,不要说这种让人误会的话,我男朋友占有欲很强,他要是看见了,对你我都不好。】

  谢辞雪的回复来得很快。

  谢辞雪:【你男朋友是顾少容吗?】

  陆鸣秋:【嗯】

  他没有问对方为什么会知道这事儿,反正南庭新苑的买家非富即贵,谢辞雪通身的气派就不一般,他们这种人想要知道一件事实在是太简单了。

  陆鸣秋已经打定主意不和谢辞雪过多接触,但还有件事他想弄清楚。

  陆鸣秋:【你弟弟是谁?】

  谢辞雪:【岑时】

  陆鸣秋愣了一下,仿佛又回到了八年前的夏天。那一年,他十九岁,岑时十七岁,两人的初遇是在吴虹玉教授的家里,当时他刚完成一幅新作品,想请恩师指点几句,上门以后才发现恩师家里有客。

  当时他往客厅望去,看见恩师最爱的太师椅上,正坐着一个清俊瘦削的少年,少年有一双绿色的眼珠,经由阳光照耀,剔透得好似翡翠。

  等他们互通名姓后,岑时打量陆鸣秋几眼,然后用略带倨傲的语气问:“吴老,他就是你最喜欢的学生?”

  后来恩师的回答业已模糊不清,但那日阳台上迎风招展的茉莉、客厅里悠悠转动的风扇,和少年碧绿的眼睛,却始终犹在眼前。

  说起来,他和岑时并没有什么特殊关系,只是因为吴虹玉老师的缘故,相处了一段时间。

  岑时是岑家的太子爷,家世显赫,吴老是他爷爷的朋友,从小看着他长大。岑时学国画,六岁时便拜在当代国画大师苏竹生的门下。

  八年前的夏天,岑时家中无人,于是打算到吴老家里呆一段时间,恰好陆鸣秋暑假留校,时常到恩师家中讨教画技,他们俩一个是油画届的天才,一个正励志成为国画届的紫微星,性格都有些高傲,互相看不顺眼,当着吴老的面还能说上几句话,但其余时间完全是井水不犯河水。

  隔年岑时考入首美,吴老以为他们关系尚可,便让陆鸣秋带着岑时熟悉校园环境,然而他们其实连朋友都算不上。

  陆鸣秋记得,去年年底有一条新闻是关于岑时的,他创作的国画《惊春》在纽约拍卖行的成交额达到了百万美元,对一个未满三十岁的年轻画家来说,这无异于巨大的肯定,岑时未来的艺术道路必定光辉灿烂。

  而自己呢?

  陆鸣秋苦笑一声。

  他坐在柔软的沙发上,失神地望着窗外的天色,只觉得自己的人生,将如同这夜一般,永远地暗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