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鸣秋把和谢辞雪的短信聊天记录删了个干净,因为情绪一直不佳,他懒得动,便随手披了条毛毯在客厅待了一夜。

  隔天清晨,门锁转动的声音吵醒了他。

  陆鸣秋睁眼,见是顾少容回来了,也没什么反应。倒是顾二少见他这副模样,皱紧眉头,面色有些难看地问:“你在客厅睡了一晚上?”

  “卧室太远,不想动。”

  “最近气温低,你下次还是多走两步吧,别犯懒,要是不小心感冒了,难道你指望我来照顾你?”

  明明是关心的话,但顾少容说出来就跟阴阳怪气似的,陆鸣秋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他抬头看了眼挂钟,说:“不是要去约会吗?早点出门吧。”

  说着,陆鸣秋走到二楼卧室的卫生间里洗漱。光洁的镜面中映照出一张憔悴的脸,皮肤苍白没有血色,眼下青黑明显,但由于五官长得太好,这些瑕疵反而让他有种脆弱的美。他伸手梳理了下发丝,头发长时间没有修剪过,已经长过了肩膀,可以在脑后扎一个小揪。

  他简单弄了下发型,洗完脸刷完牙出去后,顾少容已经为他搭配好了今日的服装——米黄色的外套,奶白色的内搭,下装是一条浅色系的休闲裤,让他以27岁的“高龄”穿这么青春的衣服,实在是不搭调,但顾少容喜欢,他也只能乖乖换上。

  他们之间的相处一直是这样,陆鸣秋喜欢什么不重要,顾少容会替他决定一切。

  约会也是如此。

  行程全是顾少容来规划,陆鸣秋就是个人形自走挂件,不过出乎意料的是,顾少容今天居然带他去了首都展览馆。

  “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陆鸣秋语气艰涩。

  顾少容看了他一眼,像是在说“你问的什么废话”,不过最后他还是屈尊降贵的解释了句:“带你来看画啊,不然呢?”

  陆鸣秋暗叹口气,被对方牵着走进展馆。今天周三,是工作日,前来参观的人不多,大厅空荡荡的,陆鸣秋甚至能听见皮鞋踏过地砖的声音,他看了眼画展的介绍,发现这个画展陈列的是国外一个抽象派画家的作品,该画家在国际上小有名气,但因为作品风格比较冷门,在国内并不为大众熟知。

  陆鸣秋是专业人士,欣赏一幅画作要比常人来得细致,因此参观的速度就慢了下来,他仰头看画,展馆的灯光如水流淌,为陆鸣秋蒙上一层虚幻的光晕,顾少容盯着自己的情人,他周身陈列的画中有许多美丽的色彩,可在他心里,眼前的青年才是世界上最鲜艳的亮色。

  而这个青年完完全全的属于他。

  这个事实令顾少容感到一种来自灵魂的颤栗,那是一种无与伦比的兴奋感。

  他抓住青年的手,就像是抓住了全世界的色彩。

  陆鸣秋的左手传来一阵轻微的痛感,他皱皱鼻子,见顾少容正盯着自己看,好似在发呆,也不知想到了什么,手上的劲儿越来越重。陆鸣秋嘶了一声说:“你捏疼我啦。”

  顾少容如梦初醒,松开了陆鸣秋的手。陆鸣秋天生肤白,而且是一种冷色的白,像西藏神山上冷峻的雪,这让他的肌肤很容易留下印子,顾少容刚刚用的那些劲儿,已经悉数变成了陆鸣秋手上的红印,色彩分明,好似雪地里的一点梅。

  “你看,都留印子了。”陆鸣秋有些不高兴。

  顾少容摩挲着他的手,嬉皮笑脸道:“宝贝儿,好看。”

  陆鸣秋不理他,转头继续欣赏油画。顾少容是没什么艺术细胞的,世上所有的画在他眼里只分值钱的和不值钱的,他陪陆鸣秋待了一会儿,便失去趣味,他让陆鸣秋独自欣赏,自己却跑到吸烟区去透气了。

  他走后,陆鸣秋迎面碰到了两个熟人,其中一个前天刚和他吃过饭,是杨皎,而杨皎旁边的老人大约六十岁,须发尽白,穿一身玄色唐装,身形板正,看上去精神抖擞。

  正是吴虹玉老师。

  陆鸣秋下意识想转身逃跑,但吴老师叫住了他:“小陆?”

  “吴老师。”陆鸣秋垂着眼,不敢和恩师对视。

  他们已有三年未见,上一次见面还是杨皎牵的线。吴老师不知道他的境况,每每问起,都被陆鸣秋含糊盖过,但这一次,吴老师没有问他关于画画的事,而是问:“顾家那小子和你是什么关系?”

  这话如当头棒喝,让陆鸣秋脸上的血色尽失。

  他想,吴老师看见他和顾少容的相处了?

  这个认知令他万分难堪。

  陆鸣秋张张嘴,说不出任何话,最后还是杨皎看不过眼,出声帮他解了围:“老师,顾二少以前买过师弟的画,就那幅《一个穿紫色裙装的女孩》,从那之后他们就是朋友了!”

  “咦,”吴虹玉疑惑道,“小陆的作品里有这幅画吗?我怎么不记得了……”

  “有啊,师弟四年前画的,我见过,但他觉得这幅画不好,就没有拿给你看。”杨皎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

  吴虹玉没再怀疑,他盯着面前的青年,语重心长道:“顾家那小子并非益友……小陆,你少跟着他混。”

  “知道了老师。”陆鸣秋脑袋埋得低低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鞋尖看。

  吴虹玉今天来看画展纯粹是心血来潮,没有想过能碰见自己的学生。这几年他每次在微信上问陆鸣秋的境况,对方都含含糊糊一语带过,他只当陆鸣秋是年纪太小,没个定性,所以没闯出名头,但今日一见却觉得情况不大对劲。他教导陆鸣秋几年,知道他的性子有些高傲,甚至自信得过了头,可此时此刻的陆鸣秋是惶恐的,像受惊的兔子,说话的语气唯唯诺诺,没有半点活力和朝气。

  吴虹玉忍不住开始说教:“小陆啊,艺术是看个天赋吃饭的行当,你有灵气有技巧,我当年认为你是块难得的美玉,可你这几年却让我很失望……”

  “我不晓得你经历了什么,但挫折有时候是一种馈赠,因为惊艳的艺术往往饱含苦难,我希望你能记住这点,画出像《山色》一样的作品,别再让我失望了。”

  陆鸣秋耳中嗡鸣,吴老师的话像一柄尖刀,插进他的脑子里胡乱翻搅,他心尖疼得厉害,满耳所闻皆是两个字——“失望”。

  恩师对他很失望……

  他的思绪一片空白,只剩下这句话反复飘荡。

  陆鸣秋想,自己不该继续待在这儿了,他应该离开。

  于是他扯出一个难看的笑,说:“吴老师,对不起,我还有点事要处理,再见。”

  陆鸣秋转身就逃。

  他快步往前走,展馆里的画不停地旋转扭曲,落入陆鸣秋的眼中,只剩虚幻的色彩,它们挤在一起,看不出轮廓和形状,但却让陆鸣秋头晕目眩。

  他强忍不适,走到吸烟区,结果却看见顾少容在和一个男人调情。

  有那么一瞬间,他真的想杀了顾少容。

  他人生的不幸,至少有一半源于这个男人。

  另一半则源于他自己。

  所以陆鸣秋想,或许他本人也是该死的。

  顾少容是个风流种子,到吸烟区后有个长相不俗的男人往他身边凑,他一时无聊,就和对方调笑了几句,手中香烟燃尽时,他见陆鸣秋突然过来了,脸色极差,额上冒着冷汗,一副虚弱无力的模样,吓得顾少容赶紧上前问:“宝贝儿,你怎么了?”

  陆鸣秋扫了他一眼,眼神犹如深沉的死水,他剧烈地咳嗽两声,道:“我要回家。”

  “好,听你的。”

  顾少容被陆鸣秋吓得心惊胆战,对他的话无有不应,他搂着陆鸣秋离开首度展览馆,两人坐上保时捷扬长而去,径直回到了南庭新苑。

  进门后,陆鸣秋立刻冲进卫生间,趴在马桶边干呕,他吐不出任何东西,只是身体本能的痉挛造成了一种反胃的假象,吐到最后,他呕出来的全是酸水。

  顾少容站在卫生间门口,表情前所未有的阴鸷。

  “我带你去医院。”

  “不去。”

  陆鸣秋站起身,喝了两口冷水,将口腔里的酸味漱干净,而后他哑着嗓子笑起来:“阿容,我不想去医院,我只想睡觉,抱我去卧室吧。”

  顾少容神色复杂,但到底没有反驳这句话。他一手搂住陆鸣秋的肩,一手穿过他的膝弯,把人打横抱起。

  陆鸣秋靠在他的怀里,乖得不像话。

  从一楼卫生间到二楼卧室的距离不远,但顾少容还是走得很小心,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原来还有这么温柔的一面。

  把人放到床上后,顾少容并没有离开,他坐到床边,静静陪着陆鸣秋。过了许久,顾少容还是忍不住问:“宝贝儿,你到底怎么了?看画展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事吗?”

  “没怎么,只是没休息好,累到了。”

  陆鸣秋的声音异常疲惫,他闭上眼睛,感到一股超乎寻常的重量,他的身体和灵魂没有办法承受这样的重量,于是整个人仿佛在下坠,又沉又累。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或许是被恩师的话打击到了,又或许是别的原因。

  谁知道呢?

  反正现在的他什么都不想干,他只想躺着,永远地躺着,最好再也醒不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