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鹤的身体本就不好, 失血过多又染了风寒,加上之前白归也没想让他真的好过,药也并非什么根治的药, 躺了一会, 半夜便咳嗽声不断。

  玉珏躺在床尾也毫无睡意, 心中因为那撕心裂肺的咳嗽声,一声声的揪起来。

  心口钝痛, 窒息的感觉攥紧着自己的心脏, 喉头腥甜, 顾鹤的身体没有他表现的那般好。

  金盏点燃灯, 伺候着顾鹤穿好衣服, 黑漆漆的药碗, 苦涩的味道就算玉珏并没有喝到,却也已经感觉到了。

  顾鹤帕子染血,肩膀簌簌的颤抖, 单薄的身躯好似经受不了半点风雨了, 摇摇欲坠的影子。

  玉珏坐起来,身形瘦削,定定看着两人,却无人在意他。

  喝药之后,顾鹤才感觉那一股子磨人的钝痛消散了些,让金盏退下,神情疲惫,回到床榻前,看着那脸色惨白, 精气神还不错的玉珏。

  玉珏想象的辱骂和羞辱, 并没有来, 顾鹤只是看了他一眼,便自顾自上了榻。

  被子中隆起的人影一言不发,紧闭着双眼似睡着了。

  他还不如骂他不识好歹,骂他吃里扒外,越是这般不怪他,他便越难受,垂下眼帘,漆黑的眸子带着沉郁的神色。

  他躺了下去,主动挪到他脚边,握住他的脚踝,往胸口上放。

  顾鹤几乎一夜没睡,玉珏亦然。他从前几乎夜夜梦魇,闭眼就是死不瞑目的人脸,尸山血海在眼前,纷纷要索他的命,也只有前一段时间好些。

  前者难眠是身体难受,后者是心里难受。

  第二日起来,顾鹤是金盏伺候(着穿衣洗簌,没人管玉珏,只有用膳时,才有人给他饱腹的馒头和水,以及不知名他的汤药。

  亦没人给他治伤,但因着他体质特殊,伤口愈合的能力比一般人都快,倒不算是什么了不起的伤。

  顾鹤半日都在书房,午歇时才回了寝殿,玉珏躺在床上,出神的看着窗外,好似被囚在金丝笼里的小鸟,渴望着外面的自由。

  “将窗关上。”

  金盏随即去将叉竿放下,外面的翠绿青草不见了,陷入昏沉的黑暗中,玉珏眼珠子转动了一下,看向顾鹤。

  顾鹤取出昨晚的工具,站在床边,居高临下的说道:“将里衣脱了。”

  玉珏有些麻木的耳朵动了一下,动作没反应过来。

  “金盏。”见他不动,顾鹤直接喊道。

  “我自己来……”他嗓子哑的不行,颤巍巍解开了上衣,露出后背,上面还泛着红,只是没那么肿了。

  那幅还没完成的画,已经初见轮廓。

  玉珏趴在床上,感受到背上细细密密的疼,总算是心里好受些。

  “哦,对了,忘记告诉你了,白归逃走了。”顾鹤漫不经心的说道,看着那毫无反应的玉珏。

  “你可开心?”

  玉珏望着金丝软枕,指腹摩挲着那华丽的针线,紧闭着唇,不言不语。

  “白归说你们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早已对着天地许过了真心,无媒而合……”顾鹤发丝微垂,表情有些淡。

  “没有!”玉珏打断了他更加过分的话,他和师兄没有过诉衷情,只有小时候相互陪伴情谊。

  “这么激动做什么?”顾鹤沾一点黑色的墨,雪白的肌被黑色的墨侵染,仿佛掉进墨水中的珍珠,依旧莹莹带着光泽。

  玉珏咬牙,额前带着汗,忍耐着疼。

  好在疼着疼着木了,便感觉没那么疼了。

  “你猜白归会不会来救你?”他似乎嫌气氛沉闷,又开始找话题。

  玉珏却不知道如何回答,他既不想激怒他,也不想成为他取乐的玩具。

  “太子殿下,三皇子殿下和六皇子殿下已经到了。”有小丫鬟在屏风外细声细气地说道。

  “叫他们进来吧。”顾鹤温和的声音说道,带着点虚。

  玉珏指甲陷进了肉里,自知没有反抗的余地,咬着牙,半句求饶也不说。

  “这手工活计,还是六弟告诉我的,孤让他来帮帮孤,早点完成这幅“画”。你也可以少受些折磨不是?”顾鹤却不放过他,在他耳边低喃说道,手指拂过他的眼睛,动作轻柔。

  狄通海和狄千叶到的时候,起初看见床上白花花的背时,眼神闪躲了一下,避开了,落在旁边的顾鹤身上。

  “五弟(哥)。”

  两人都是来看望顾鹤的,狄通海还被皇帝骂了一顿,就因为是他邀的顾鹤,现在又奉旨前来认错。

  顾鹤摆手,止住了他的道歉,只是道:“此事是孤大意了,于三哥无关,不必自责。”

  狄通海微微松了一口气,他们都不知道,玉珏是行刺的人之一,若是知道,玉珏必死无疑,他这个送礼物的人,怕是也难辞其咎。

  “六弟,这些玩意你最是拿手,来帮帮五哥。”顾鹤对他招了招手,示意他上前。

  狄千叶犹豫片刻,心思百转,不知那几日前宠爱有加的小太监,怎么会落得这般境地,只是这些东西都是勾栏院里那些人都轻易不会做的。

  通常只有犯了罪的人才会在脸上刺字流放。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很少有人会愿意留下这些痕迹。

  “五哥想刺什么图案。”狄千叶上前一步,见着那润白的肌肤,让人有不自觉想要伸手去触碰的滑腻之感,但他算是经历美人无数,只是看了一眼,并未失态。

  顾鹤取下了墙壁上挂着的画卷,然后打开给狄千叶瞧。

  狄千叶一看,便有些玩味了,神情一变再变,上面画的是顾鹤的样子,乌发如墨,衣诀飘飘,身后是挺立青翠的山竹。

  “五哥,好兴致啊。”他笑道。

  玉珏一直没动,也没看见那画,也不知道两人在说什么,他只觉得自己像是那砧板上的肉,在论斤卖。

  “五哥这一块针扎了略深了一些,这些东西不是越扎的深越好的,而是要合适的深度,染色效果越好,若是太深会容易晕色,破坏整体美丽……”他指着一块红肿带青的针眼,不赞同的说道。

  “劳烦六弟帮我。”顾鹤弯了弯眸子笑道。

  狄千叶推辞:“这是五哥的宠儿,弟弟如何能沾手,还是五哥自己来吧。”

  “无事,孤体力不支,加之手臂受伤,更是难捱无力,今日是特意唤六弟来帮孤的。”顾鹤语气依旧和善,意思却是不容拒绝。

  狄通海站在几步之外,完全一脸懵逼的样子,他不懂他们讨论的这些东西,但是父皇让他来看望五弟,便不能这般轻易离开了,所以他便也留在屋里。

  “那就得罪了。”狄千叶也不推辞,先看了一眼画,又对着那雪白的后背比照了一下,才缓缓下手。

  玉珏脊背一下绷得笔直,身体都随着陌生的温度越发难受了,皮肉绷紧,冷汗瞬间冒出来,指尖发颤。

  “诶,放松些,这样无法下针,刺不好。”狄千叶叹道,手指在他腰上拂过,的确若生温的暖玉,触感温腻,心神荡漾。

  “小玉儿,可听明白了,放松。”顾鹤看过去,正巧看着那转过来的半张脸,那布满指印的白皙指头,颤巍巍来拉他的衣摆。

  费力又恳求的样子。

  衣角被他攥住,玉珏眼底一片绯红,抓着他衣服的瞬间,眼泪浮现,眼光闪烁,他的身体软绵无力,又处处生疼,越发心中难受了。

  一言不发,又似有千言万语。

  顾鹤却只当没看见他的脆弱,迈开脚步,那一片衣角飞走了,玉珏手垂落在床榻上。

  他愣了一下,旋即收回手,似要藏起他刚刚露出的脆弱,将手指藏进了被子里,脸也埋进了蜀锦之中。

  狄千叶将这一幕看在眼底,下手快准狠,脸上荡漾起一抹纨绔的笑:“五哥,美人垂泪,花枝乱颤的,弟弟瞧着都心疼难忍了,你倒是狠心,说不心疼就不心疼了?”

  顾鹤笑意未达眼底,低声道:“怎么?六弟怜香惜玉了?”

  “当然了,弟弟是这盛京出了名的疼惜美人,若是五哥玩腻了这小太监,便送进我府上来吧,我为他点青也算是有缘?”狄千叶倒是不害怕,他是混惯了的,顾鹤也知他是故意这般说的。

  却觉得那按在玉珏腰上的手有些碍眼。

  但又是他让他帮忙的,不好半路将人赶走。

  便抬脚又走近床榻,坐在床沿旁边,伸手将那埋在被子的脸露出来,泪眼婆娑,许是想躲,却又没有力气,倒像是撒娇似的,蹭着他的手指。

  “你倒是惹人爱怜,可听见了?六殿下说让你去府邸伺候,你可愿意?”他故意这般将他当成随意送人的玩意般轻慢。

  玉珏烫发的脸,脸颊浮起一寻常的潮红,脑袋里恍惚间闪过,他将他带在身边,事事尊重的时候。

  他对上那双毫无笑意的眸子,沉沉的,似遮天蔽日的乌云,将他原本见着的光,生生掩盖了。

  “玉珏,愿还是不愿呢?”顾鹤勾了勾唇,掐着他的下巴催促道。

  “不……不要。”玉珏泪眼汪汪,呼吸滚烫洒在他指尖,不想再去伺候别人,一个太子他都伺候不好,他不想再去伺候别人。

  他不想。

  “哦。”顾鹤松了手,很遗憾的看向狄千叶,神情明显娱乐了些,“他不愿,孤虽身为太子,也不好强权压人不是?”

  “五哥好没意思,且不说五哥是太子,我权势比不过您。就说刚刚这小太监一副被抛弃弃妇的可怜样,便对五哥情根深种。五哥这般问,他如何能给出不同的答案?那不是找死吗?”狄千叶漫不经心的回道,手上动作也散漫,只是颇为熟练,倒不会出什么大问题。

  “弟弟无福消受,还是五哥留着玩儿吧。”他撇撇嘴,嘴上还嘀咕了一句:“这还是我第一次给别人家小宠儿点青,有点不知轻重,五哥可别怪我把小美人弄疼了。”

  “无事,你弄吧。”顾鹤不在意的说道,然后暂时离开了床边,留下金盏在室内盯着,自己带着狄通海去了次间喝茶。

  “啧啧,小美人是怎么得罪我五哥的,要受这苦?不如跟我回府,好吃好喝的供着你,还不用点青,多好啊。”狄千叶安静了一下,又变得不正经起来,低声玩味说道。

  玉珏只做听不见,冷热交加的后背,那针像是从后背扎进他心脏,穿了一个透,脸是热的,心却是冷的。

  狄千叶声音越小了,故意说道:“你可知五哥在你背上刺了一个什么图样?”

  随即就像是吊胃口似的,声音越发小了些,眼底浮现出一丝不屑之色,“是他自己的画像,刺完你这背,这辈子也洗不掉了,就好似狗撒尿圈地一样,你也被他烙上烙印了……”

  这话说完,玉珏脊背曲了曲,肩胛骨又崩了起来,像是要挣扎起来。

  然后被狄千叶按了下去,“怎么?是要反抗吗?”

  他眼底兴奋之色,“不如我将那张脸改成我的如何,想来五哥应该会气急败坏吧。”

  玉珏闻言,皱眉着眉,往后不管不顾的去抓他的手,没碰着手,打向了针,一瞬间刺针狠狠一歪,在后背滑出一道血痕,皮开肉绽,他疼的一抖,还是要去拦着他改。

  狄千叶眼皮狠狠一跳,连忙按住他的手,看见那溢出的血珠,又看了一眼,旁边金盏满脸冷漠的脸。

  “行了,行了,我说笑的,若是偷偷改了,五哥还不砍了爷的脑袋啊,快别动了,省点心。”他不再开玩笑,认真擦干净了那血迹。

  玉珏果真不在挣扎了,虚虚浮浮的意识,听见他又嘀咕了一句:“也不知道他有什么好的,这么死心塌地……”

  他嘴唇动了动,想反驳,可是喉咙干涩,意识模糊,半点完整的话也说不出口。

  直到晚膳时候,狄千叶才堪堪完工,看着那已经晕过去的玉珏,以及后背红的惨不忍睹的肌肤,抹了一把额前的汗,那道伤痕已经瞧不见了。

  狄千叶大步离开内室,跑到次间抓起水壶灌了一大口,整个人才像是活过来了,这事费神费力,若不是太子亲自说的,他绝不会吃这般亏去帮别人点青。

  “找个太医看看那小太监吧,浑身烫的跟火炉似的,应该是发热了,旧伤未愈又是点青的,倒也正常。后背这几日都会流水,注意擦拭干净,等回府再送一个药膏来,擦一擦,不出五日就可痊愈了。”

  顾鹤手上拿着书,似半点也不在意,只是望向那屁股都坐麻了的狄通海,“摆膳吗?”

  狄通海点头:“好。”

  狄千叶以为自己好心当成驴肝肺了,没意思的撇了撇嘴,回府之后也没想送什么药膏了。直到夜里压着侧妃欢好时,便听见有小厮传信,说是太子殿下身边的小厮来了。

  狄千叶冷笑着骂太子是真伪君子,让丫鬟取了药膏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