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咬了一口就很快松开了, 但是他咬得很用力，不能说是不疼的，段星舟拧着眉头, 终于垂眸看了他一眼。
这也是他今天第一次正眼看小希。
犹记得第一次在甜品店外见到他, 脸颊带了点婴儿肥，皮肤白里透红气色极好, 黑白分明的眼睛充满了亮晶晶的神采, 软乎乎地朝着他伸手，要他抱抱。
可是如今, 孩子瘦得他差点没认出来，巴掌大的小脸上还挂着泪痕, 瞪着他的眼里充满了委屈和抵触。
之前孩子对他都是依赖和喜欢，从来都没有露出过这样的神情。
段星舟神情微微怔然。
“小希！”程诺动作迅速地把孩子抱开，又飞快看向段星舟。
他手背上有个明显的牙印, 程诺一阵锥心之痛。
孩子跟星舟之间变成这样是他没料到，也是不愿看到的。
程凯把刚才的情形收进了眼底，适时地站起身来，背着手一副和蔼长辈的模样：“小段啊，当年的事我都知道了，你确实是无辜，而小诺也愿意留在你身边，所以你把他带走了这么久, 我跟他妈也没说过半个不字。但是——”他语气陡然转为严肃，“都一个月了，你总不能打算以后都不让我们做父母的跟小诺见面吧？人都是有父母有家庭的, 你现在却逼着他脱离这些, 不管你心里有再大的怨恨这都是完全没道理的！”
程凯也没有直接跟他扯孩子的事, 孩子的事是扯不清楚的，索性把争辩的重点转到他跟方丽红身上。
毕竟他们是长辈，道德上就能稳稳压一头。
只要能让他们以后见到程诺，那小希何愁见不到爸爸呢？
他觉得自己真是太机智了！
段星舟黑眸盯着一旁紧紧抱着孩子的程诺。
道理？从恢复记忆的那一刻起，他就根本没打算要讲什么道理。
他的念头只有一个，那就是以后要牢牢抓住这个人，死都不要放手。
换做之前，他绝对一条道走到黑，态度不会有丝毫地松动。
可是这几天程诺的精神状态越来越差，刚才他在电梯里害怕戒备后退的模样更是不断闪现在脑海，如同一把杀人不见血的刀子，狠狠攻击着他的每一根神经！
他真的，不想再被凌迟第二次……
看着段星舟晦暗不明的脸，程凯主动摆摆手，恰如其分地做了退让：“当然，今天就不用你表态了，我先把孩子抱走，你回去再好好想想，我改天再来。”说完还上前拍拍他的肩头，语重心长道：“小段啊，我是很看好你的，千万别让我失望啊！”
说罢就很果断地转向程诺，伸手想把小希接过来。
“我不要我不要。”小希剧烈地挣扎，双臂箍着程诺的脖子不放，“我要跟爸爸在一起！”
程诺亦是万分不舍，抱着孩子亲了又亲，在他耳朵边低语两句，孩子呜咽两声，终于肯松手到了程凯怀里，湿漉漉的眼睛却还是巴巴地看着程诺，表情可怜得令人心生不忍。
段星舟扫了小希一眼，默然片刻才道：“程叔叔，我让人送你们回去。”
“不用不用，我准备带孩子去溜达溜达。”程凯活动了一下腿脚，也不再多说，一瘸一拐抱着小希转身走了。
小希趴在程凯的肩头，一直望着程诺。
程诺无意识里跟着走出两步，直到他们的身影再也看不见，也依旧没有收回视线。
段星舟侧眸凝视堆满郁色的神情，眼底的思绪愈发深不见底。
……
程凯带着小希到家的时候，方丽红已经回来了，正在厨房里洗菜。
程凯把电视打开，让小希坐在沙发上看动画片，然后凑到厨房门口。
方丽红擦了擦手上的水，走过来随口问程凯一句把孩子带去哪儿了，程凯倒也不隐瞒，压低声把刚才的事情都告诉她了。
方丽红简直不敢置信：“你把孩子带去那儿了？你怎么都不跟我说一声？！”
“说什么？你们之前不是也老瞒着我事儿吗？”程凯又抬了抬下巴，示意她看孩子，“况且你看孩子都瘦成什么样了，他想爸爸，我能干看着吗？”
孩子果然戳到方丽红的死穴，她喉咙梗住，说不出反驳的话。
她脸色还是难看，但语气总算是缓和一点：“总不能每次孩子想见爸爸了，你都去门口这样闹吧？你一把老骨头了，别把自己给折进去。”
程凯眼睛瞪得比她还大：“那哪能呢？我都跟小段打过招呼了，叫他不要再这样下去了。”他信心满满，“你放心，过不了两天事情一定会出现转机了。”
“你一句话就能出现转机？他可能听你的吗？”方丽红是不相信的，这段时间虽然程诺没有跟她细说太多，但是她也彻底感受到了段星舟的手段和态度是有多么的强硬，怎么可能因为他一句话就改变？
程凯就不爱她听这质疑的语气，哼道：“我再怎么也是小诺的爸爸。不管小段多有钱有势，他要是想跟小诺好，那就得必须过我这一关。他若得罪我，那我也不会给他好果子吃。”
方丽红没理会他浮夸自大的语气，沉默地打量他一会儿才问：“你这是已经认定了小诺以后要跟星舟一直过下去了？”
“不然呢？”程凯推了推她的胳膊，语调比方才低一些，也正经一些了，“你能看不出来吗？依照小诺的个性，要是真不愿意跟小段在一起，是绝对不会连门都不出地跟他在那个屋子里呆上一个月的。说白了孩子还是放不下嘛，咱们顺着他的心来就是了，就别给他添堵了。”
方丽红听了这话面色有些发沉：“要是真地能顺着他的心来，四年前他就好好地跟星舟在一起了。”她的目光落在了正无精打采靠在沙发里看盯着电视看的小希身上，心里又是一阵刺痛，“小希也会比现在要幸福许多。”
她后面一句声音比较小，程凯并没有听清，不过他是明白了：“你就是觉得，小段他妈肯定不会就这么消停下去是不是？”
“她要是不出来搅弄那就不是她了，你别看她现在当缩头乌龟，就是在憋着坏！”一提到陆容，方丽红的情绪就激动起来。
程凯自然是为方丽红撑腰：“有我在呢，如果她再敢乱来，我让她有去无回！”顿了顿，他又道：“至于小诺，就由他去吧，我们想办法把孩子送到他身边就是了。我能看得出来，小段绝不是个恶人，他以前那么喜欢小希，就算现在心里有怨，多相处几天以后肯定也会重新对小希好的。”
方丽红舍不得孩子，也不想把小希送到段家，可孩子一天比一天瘦，精神也不好，她看在眼里是心如刀割。
孩子还是需要爸爸。
她咬咬牙，脱口而出道：“只能先这样了，不过事情安定之前绝对不能让他们发现小希的身世。”
她下意识里说完才反应过来什么，赶忙闭嘴。
程凯惊诧道：“小希的身世怎么了？为什么不能让他们发现？”
“没什么。”方丽红扭身进厨房继续洗菜了。
程凯原本就不清楚小希的母亲是怎么回事，此时听方丽红提起好像身世有异，他顿觉抓心挠肺，追了进去非要问清楚。
可不管他怎么缠问，方丽红却只是咬定自己刚才气急乱说的，把他郁闷得够呛。
……
半夜，脑袋昏昏沉沉间，程诺听到段星舟在叫他的名字。
“阿诺，阿诺，醒醒。”
那声音似乎在他耳边，却又仿佛离得很遥远。
程诺费劲了力气才勉强睁开眼睛：“怎么了？”声音又低又哑，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你发高烧了。”
是吗？难怪越睡越难受。
他被段星舟扶起来，嘴里很快被塞了一颗药，他就着温水吞了下去。
窸窣一阵动静过后，额头上突然感到一丝凉意，段星舟给他贴了退热贴。
“我不是故意发高烧的。”程诺迷糊地靠在他怀里，还不忘下意识里解释，以免他又疑神疑鬼地胡思乱想，“我以前身体还不错，不过现在到底年纪上去了，很容易就伤风感冒。”
他没看到段星舟的表情，但是能感觉到他的气息突然变沉了些。
也不知过了多久，揽着他不时给他测体温的段星舟突然拿上衣服把他严严实实裹住。
程诺鼻尖呼着热气，眼神迷蒙地望住眉头紧皱的他。
“你要干吗？”
“烧得温度太高，我带你去医院。”段星舟不再耽搁，抱起他便大步朝外走去。
直到躺到病床上打上点滴之后，程诺都还有些神思恍惚，手指揪了揪身下雪白的床单，他真没想到这么快又能出门了。
虽然是来医院。
跟段星舟重逢之后，他来医院的频率好像格外的高，一家三口来回地折腾。
现在轮到他了。
程诺这次发高烧反反复复三天都没好，这天刚到晚上七点，他体温又陡然升上去了，晚饭也没胃口吃，就这样歪在病床上睡着了。
段星舟看着他毫无血色的脸，抓起他的手抵在自己的眉心，浑身都是挥散不去的浓重阴霾。
就在这时，病房门被轻轻推开了，迈进来一双修长有力的长腿。
段星舟维持着这个动作良久才抬起头来，望向来人。
“……哥。”声音嘶哑。
走进病房的这个身形修长，丰神俊朗的男人正是段明昱。
前段时间段星舟把程诺跟自己都禁锢在家里了，这还是回到A城之后，兄弟俩第一次见面。
段明昱先是扫了一眼病床上沉睡的人，缓步朝他走了过去。
“吃饭了没有？”因为程诺在睡着，他声音特意压低了些。
段星舟摇摇头：“没心情。”
段明昱坐在了他旁边，望了他好一会儿才又开口：“星舟，再这样下去，对你们两个都没有好处。”
“哥。”段星舟紧紧抓着程诺的手，头也没抬，“你今天是来劝我的？”
“是，我来劝你。”段明昱注视着他，余光里，是程诺安静的睡脸，他的眼神里隐匿着一丝说不清的情绪，“因为我见过你们幸福的样子，我希望……你们两个都好好的，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谁都不开心。”
段星舟咬牙道：“那也比失去他要好！”
段明昱眼睛不由都有些泛酸。
不管是出事前那个明朗爱笑的他，还是出事之后傻乎乎单纯的他，亦或者这四年来，压抑着痛苦变得沉郁的他，对段明昱来说，都已经十分遥远。
现在的段星舟，已经彻底被逼疯了，他太害怕失去程诺，连灵魂深处都充斥着浓烈的不安。
段明昱难过又痛心。
可是已经过去一个月了，他再这样下去，程诺会出大问题，他必须劝劝他。
“我明白你的心情。”轻叹道：“可是情绪不好一定是会影响身体的，这次他还没什么大碍，那下次呢？你这样一直拘束他，迟早会出事的，这难道就是你想看到的吗？”
段星舟被精准戳到痛点，紧绷的嘴角颤了颤，没接话。
“星舟。”段明昱手搭在段星舟肩头上轻拍了拍，神色郑重，“堵不如疏。放手吧，给他喘息的机会，说不定会有意想不到的效果。”
“放手？怎么能放手？”段星舟霎时间就红了眼眶，终于扭头看向他，“当年他信誓旦旦地跟我保证，说我醒来一定能看到他，可是我等来的是什么？你知道我当时睁开眼发现他不在身边时候的感受吗？你知道我追着他但他头也不回丢下我时我有多绝望吗？他抛弃了我，而我的亲生父母，我最信任的大哥抹掉他所有的痕迹，欺骗我，我身边所有的人不告诉我真相，你们合起伙来瞒着了我四年！要不是那天我刚好到了那座城市，刚好经过那条路，又心有所感走进了那家店，我这辈子可能就永远都不知道他的存在，永远失去他了！现在我好不容易把他抓住了，你又叫我放手？！”
他根本做不到。
哪怕让他离开视线一分钟也不行。
因为这一分钟的每一秒里，自己都会控制不住地乱想，他是不是又要趁机离开了，他是不是又不要我了，是不是又去找那个人了……他会被自己的各种猜疑逼到发狂！
“那你至少……”段明昱几不可察地顿了顿，轻声道：“让他能见到他的家人。只有这样，他的身体才能快点好起来，你也不必每天在医院里受煎熬。”
两人之间症结太深，现阶段让他放手的确是天方夜谭。
现在程诺生病住院，心情消沉难以康复，只希望他能为了程诺的身体做一次退让。
只要这次能破开一条口子，那么事情一定会得到极大的缓解，这样对他们，对大家都好。
段星舟眸光晃动片刻才收回视线。
“如果，他的记忆里只有我就好了。”段星舟微微歪头，一手抓着程诺的手，一手抬起温柔地摸了摸他柔软的额发，哑声道：“这样他就会乖乖地留在我身边，只看着我，想着我，不会总在心里记挂着别的人。”
段明昱张了张嘴，苦笑地说不出话了。
他并没有待多久就起身离开了。
他走的时候，程诺还没有醒。
段星舟坐在病床边上，拿着两人的那张合照，怔忪地出了好久的神。
半夜，段星舟突然惊醒，摸了摸身边竟然没有人。
他的心脏如同一脚踏空的猛然惊悸，差点要从床上跳起来了，好在他很快瞥到了坐在窗边的身影，他穿着略微宽松的病号服，身体歪在椅子里，手里拿着手机，屏幕里正无声播放着一段视频。
从他的角度看不太清内容，但依稀能辨认是个小孩。
就这样在没有声音的状况下，他一个接一个地滑动着视频看着，手机的光芒映照着他偶尔轻微上扬的嘴角。
段星舟就这样默默地盯着他。
胸口处似压了一座大山，沉得仿佛要把他整个人都拽入万丈深渊。
*
作者有话要说：
孩子的身世暂时还不公开。
不为什么，就是我的狗血还没洒完>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