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 程诺虽然没再发烧，但还是浑身乏力头疼，隐隐感到反胃, 早餐也不想吃。
段星舟坚持喂他, 他也就勉强吃了两勺白粥就蹙眉偏开头。
段星舟目光沉沉地望了他好久才搁下粥碗。
从被他带回来，到今天, 原本就清瘦的人肉眼可见的又瘦了不少, 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眉眼间堆积着始终挥散不去的郁色。
才不到一个月而已。
两个月, 三个月，半年后……他又会变成什么模样？
段星舟心头阵阵发紧, 突然就不敢想下去了。
“星舟，我想……”望向窗外片刻的程诺突然喃喃出声。
“想要什么？”
程诺回神，对上他漆黑的双眸, 立马收回了这个不切实际的想法，嘴角微弯一下，只低声说：“我想躺一躺。”
虽然出门了，但是对他来说跟在家里区别不大，只是换了个地方困着而已。
想去哪儿，想见谁，也只能想想而已。
段星舟捕捉到了他一瞬的停顿，深深地看他一眼, 最终却没多问，跟他对视了须臾才把床放平，扶他躺下去。
程诺打着点滴又迷迷糊糊睡了一会儿, 中午快十二点的时候, 打完针的他正站在窗边看外面的风景, 门外隐约传来有人说话的声音。
他神游天外，并没在意。
病房门口一直都有人守着，能来的就只有护士和医生，段星舟也不会再让别人靠近。
门被打开，有人进来了。
“爸爸！”一道稚气可爱的嗓音响起。
那一瞬间，程诺怀疑自己是不是没有睡醒，否则怎么会在这里听到小希的声音呢？
难道是太想孩子出现幻听了？
他没有先回头，而且有些发懵地先看了一眼身边正静静凝视着他的段星舟。
“爸爸，爸爸！”
程诺终于后知后觉，猛然转过身去，腿上一重，孩子已经像是一个小炮弹似的冲过来抱住了他的腿。
“爸爸！”小希扬起小脸看了看他，又满足地把脸贴回去蹭了蹭，“爸爸，我的爸爸！”
紧随后面的还有方丽红和程凯，两人手上都拎着东西。
“爸，妈，你们怎么……”程诺简直又惊又喜，整张脸都霎时都亮了。
他把孩子抱起来，又敛了神色迅速观察段星舟的表情。
他的眼睛乌沉沉的看不出喜怒，但是明显对他们的到来并不意外。
“你生病住院了怎么都不告诉我们呢？”程凯大着嗓门说着，把方丽红手里的食盒接过，一并放在床头柜，“听小段说了我们才知道，你妈给你熬了点粥，做了点清淡的菜，过来吃点吧。”
所以……是段星舟告诉他们，还让他们来这里？
程诺简直不敢置信所听到的。
段星舟把他刚才所有的神情转换都看在了眼里，语气出奇的平静：“去吃东西吧。”
昨晚后半夜他没能再入睡，五脏六腑仿佛在火上被煎烤。
天亮后，他就联系了他的家人。
无论如何，他现在只求这人的身体能够快点好起来。
程诺又看了他两眼，按下心中的波涛汹涌，这才嗯了一声，抱着孩子慢慢地挪动了脚步。
是因为他身体一直不恢复，也吃不下饭，才把他爸妈还有孩子都找来看他吗？
程诺也只能这样猜想，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他一眼，抱着孩子坐下。
方丽红把粥倒在碗里，摆在他面前的小桌上。
旁边程凯正很自来熟地跟段星舟搭腔，说一些有的没的，方丽红不一样，她从进来到现在，视线没有跟段星舟有丝毫地交汇。
他们今天一早就接到了段星舟的消息，说程诺住院了，想见他们。
他没有特意提让不让孩子来的事，反正他们带来了。
她是来看望程诺的，原本就跟段星舟接触不多，眼下这个处境又尴尬，她实在不知该如何他跟相处说话，索性就直接忽视他。
“爸爸，我来喂给你吃！”程诺还没动，窝在他怀里的小希已经伸出小手抓住勺子，很快舀了一勺小米粥稳稳地喂到他嘴里。
看到他吃进去，欢欣地又用筷子夹了一筷子菜。
“爸爸，你多吃点，这样才会快点好起来哦。”
其实这时候程诺根本不想吃带油的东西，可看着孩子亮晶晶的眼睛，他不忍拒绝，还是张了嘴。
只是才刚咽下去，他就捂着嘴干呕了一下。
因为他这个动作，方丽红面露惊慌，手里的碗都差点打翻了！
顾不上手上被溅到的汤汁，她瞪大眼睛，充满惊吓地看着程诺。
该不会是……
“哎呀，你看看你，怎么这么不小心。”程凯递纸给她擦手，她仍是盯着程诺没接，程凯也不知道她发什么愣，嘟嚷着直接帮她擦干净了。
段星舟的手一下一下轻抚着程诺的后背，直到他稍有缓和。
程诺刚才当然注意到了方丽红的表情，也知道她误会了什么。
“我这是肠胃感冒，所以有点反胃，没事的，妈。”他不着痕迹地解释，悄然地给了她一个眼神。
这段时间，段星舟恨不得在他身上把这四年的缺失都全部补回来，没少摁着他折腾。他一开始当然也是担心的，不过在发烧住院之前，他是情绪不好导致的精神不佳，并不是当初有小希时那种懒洋洋怎么提不起劲儿的感觉，目前应该暂时可以安心。
“……哦，哦。”方丽红终于回神，手上边整理着小桌上摆放的碗碟，不时地瞄他几眼，脸上的表情仍是流露出几分不安。
小希一直腻歪在程诺怀里不肯撒手，小孩子的抵抗力差，程诺怕这么亲密传染给他了，勉强吃了半碗粥之后，不想再吃了，于是推了推段星舟，自然而然道：“拿个口罩给我。”
之前程诺担心传给段星舟，想一直戴口罩来着，段星舟怕他呼吸不畅，不让他戴。
段星舟自己更是不戴，他有时候还想亲他，一点不怕被传染的样子，所以一盒口罩就闲置放在床头柜的抽屉里了。
方丽红其实就坐在旁边，可以叫她拿。
不过程诺还是支使段星舟，如果因为自己的家人来了，就完完全全忽略他，不跟他交流说话，那么，他的心病一定又要加重了。
段星舟言听计从，起身去拿。
方丽红就坐在柜子边上。眼见段星舟走近，原本一直把他当空气的她蓦然就感到一种手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放的尴尬和紧张，下意识里便抬起屁股想挪开凳子。
“不用了，阿姨您坐着吧。”段星舟很客气地说了一句，就站在柜子侧边，探手拉开抽屉，抽出一个口罩。
方丽红身体僵硬着没动，直到他拿走了口罩绕开了才稍微松懈下来。
段星舟没有直接递给程诺，而是站到程诺面前，帮他戴上了。
程诺怀里的小希扬起乌黑纯净的大眼睛瞅了一眼他，撅着嘴把程诺的胳膊抱得更紧了。
这天他们在医院里呆了将近两个小时，小希的嘴巴叽叽喳喳没有停过，一直爸爸、爸爸的叫着，还跟他讲自己新学会的故事，稚气纯真的声音给这个原本沉闷的病房总算带来了一点轻松的欢乐。
段星舟的视线几乎没有离开过程诺的脸，神情定定地望着他眼里闪动的微光和笑意。
真好看啊。
只是，这样好看又动人的笑并不是因为他。
不知是不是因为见到了亲人惊喜又开怀，程诺这天晚上竟然没有发烧，第二天一早，他的精神也不错，都不需要段星舟督促，自己就把准备好的早餐吃完了。
“我爸妈他们今天还来吗？”程诺眼神充满期许地望着段星舟。
“……来。”
林珠也知道了程诺住院的事情，特地打来视频，进行远程探病，东扯西拉地跟他聊了一会儿。
“哦，对了。”林珠突然道：“我们的店关了之后，有好多老顾客都给我发消息打电话问呢，想知道我们搬到了哪里。”
林珠说着不由惋惜地叹息一声。
视频是外音，旁边的段星舟肯定听到了。
程诺抬眸看了一眼神色没有波澜的他，抿了抿唇，不着痕迹地转开了话题。
现在能有这样的进展他已经谢天谢地了，不敢一下奢求太多。
其它的事，等以后慢慢来吧……
中午十一点半的时候，程凯和方丽红又拎着大包小包地带着小希一起过来了。
小希今天在家里没吃饭，特地来这里跟程诺一起吃。
方丽红顾着程诺这边，程凯也没把段星舟落下，很热情地招呼他。
“小段，带了你的份儿，都是些家常菜，一起来吃点。”
“嗯，谢谢叔叔阿姨。”段星舟没有推辞。
方丽红余光瞟了他一眼，程凯笑呵呵道：“跟我们还客气啥。”
段星舟在小桌边坐下，却没怎么顾上自己吃，一直在帮程诺夹菜，看着他终于吃完了一碗饭，默默地长舒一口气。
这顿饭小希也吃得格外香，大口大口地腮帮子都鼓起来了。
方丽红都程凯都不由面露喜色，不过怕他又跟上次一样积食，眼见差不多了就不让他吃了。
“多好啊，我们一来，小诺的病也好了，咱们的小乖吃饭也吃得香。”程凯笑呵呵地用纸巾给小希擦嘴，“所以说，不管多大了，身边有亲人陪伴是必不可少的。哪能天天关在屋子里呢？可不得生病呢。”
小希大眼睛弯起：“我以后要每天都跟爸爸在一起吃饭！我要吃好多好多，等我长高了，就可以保护爸爸。”
“那当然，等你爸爸出院了，就能经常陪着你了。”程凯很理所当然地接话。
他说话看似随意，却又好像句句说给段星舟听的。
程诺目光微顿，望向段星舟。
段星舟却似乎根本没有听到这些，把舀好的汤搁在他面前：“再喝点汤。”
这天他们留的时间比较长，离开医院的时候都已经下午五点多了。
虽然临走前小希还是粘着程诺不肯松手，但是程凯跟他说爸爸需要好好休息，明天会再来，他就乖乖地跟着走了。
电梯下到一楼，小希第一个冲出去。
结果还没跑出几步就撞到了一个衣着贵丽的女人，女人下意识里扶了他一把，小希被她抓着胳膊，扬起小脸来，黑葡萄似的眼睛望向她，眼神里满是纯真。
而她低头望着小希白皙精致的脸蛋，表情忽而愣怔住。
急忙跟上去的方丽红刚要开口道歉，却看清了那个女人是谁，顿时脸色大变，伸手一把把孩子给扯回来，并且下意识藏到自己的身后。
程凯也发现了陆容，一个跨步挡在陆容身前，气势汹汹喝道：“你来干什么的？！”
之前小希肺炎住院的时候，他还不清楚四年多前的那些事儿，如今他都知道了陆容的所作所为，当然是不会给她好脸色。
陆容目光又不由朝方丽红那边瞥了一眼才道：“我来找星舟。”
这段时间，她跟段星舟打电话发信息就如同石沉大海，一点回应都没有。虽然段星舟人还在A城，但是跟断绝关系已经没什么两样了。
她这个月虽然过得很煎熬，但安安分分地什么都没干。
这次是听说程诺住院了，她才忍耐不住找到医院来，想要见段星舟一面。
她其实已经已经来了好一会儿了，但是犹豫着还没上去。
没想会在这时候撞见方丽红一行人。
“他们俩日子过得好好的，你跑来干吗？又来搞破坏啊？”程凯瞪着她，嗓门很大，“你这么有钱去干点什么不好，天天想着拆散别人，你也不怕被雷劈！”
陆容闻言自嘲一笑：“事情都这样了，我还搞什么破坏？你们别想多了。”
星舟该知道的都知道了，她什么都瞒不住了，还有什么好挣扎的？
她现在倒希望程诺好好地留下，这样，星舟对她的恨意或许才会减轻一点。
小希突然从方丽红身后探出脑袋来，圆乎乎的大眼睛盯着陆容。
这个孩子比她第一次见的时候瘦了很多，眉眼轮廓也愈发清晰，陆容刚才就觉得有些恍惚，此时再望去，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奇妙的感觉再次蔓延开来。
方丽红发现了他的眼神，反手将孩子按回去。
“不管你是不是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反正有我在，你就休想得逞！”程凯昂首挺胸，从鼻子里重重地哼了一声，“不想遭殃的话，就赶紧滚！”
陆容微微回神。
她不想争辩什么，因为每次说出来的话一定会被曲解。
“你们自便。”她不再停留，很果断地转身，踩着高跟鞋离开了。
程凯拉长了脖子盯着她离去的背影，满脸不相信转过头来对方丽红说：“她就这么走了？”
他听方丽红讲过陆容，知道她有多目中无人，盛气凌人，刚才他可是做好了要开骂的准备。
没想到，这就走了。
程凯突然悟了：“一定是我太有气势，把她给镇住了！”他笑嘻嘻弯腰去问小希，“乖宝，爷爷刚才帅不帅？是不是很威风！”
小希捂嘴偷笑，眼睛弯起。
方丽红受不了地白他一眼，抱起小希就走，程凯忙拖着脚追上去。
……
陆容上车之后，并没有让司机启动车子。
她脑子里不断闪过小希的那张白净精致的小脸，拧眉闭眼思索了一会儿，突然坐直身体，从包里拿出手机。
她很快翻到了相册里几张段星舟三四岁时的照片，仔仔细细地看了又看。
越看心跳越快，头皮都隐约有点发麻了。
她怎么越来越觉得……这个孩子的确像程诺，但是也很像星舟小时候呢？
明明第一次这么认为的时候，还觉得自己想法荒唐，可是这次，她竟无法否决自己！
回到小区后，程凯带着小希在院子里玩，方丽红先回家做饭了。
天色渐渐地暗下来了，原本跟小希一起玩儿的小伙伴们都陆陆续续回去了，小希却还不想上楼。
孩子难得玩得这么开怀，程凯就跟方丽红打了个电话，说再玩半个小时回家吃饭。
他跟着孩子屁股后头追半天，脚实在疼了，就坐在一个花坛边上休息，放任小希自己在旁一会儿挖沙，一会儿捡树枝瞎转悠地玩儿。
当然了，眼睛是片刻没离开过孩子的。
突然，他瞧见有一个人左顾右盼了一会儿，好像是确定了没有大人在身边，才轻手轻脚地朝着小希走过去。
拐孩子的？
程凯登时警铃大作，因为这里是老小区，配置都不好，路灯坏了好几个也不修，光线十分昏暗。
他坐的花坛旁边又有一株半人高的茂密植物挡着，旁人不容易看到他，一定是以为孩子落单，才这么大胆！
他猛然站起身，正打算趁其不备将那人摁倒，待悄然走近了几步眯了一瞅，才借着微弱的光线认出，那个看起来鬼鬼祟祟的家伙竟然是陆容！
好啊！刚才装得像模像样的，还真以为她老实地滚回去了呢。
原来，悄悄摸摸地是想打孩子的主意！
看老子今天给你个教训！
程凯火冒三丈，扭头四顾，想要找一根趁手的木棍，木棍当然是没找到，他突然想到自己手上拎的一袋东西。
这段时间孩子没办法上学，但是他们还是会给孩子读故事，教他认字算数，或者买一些图画册让他涂色。
他手里的正是回来时新买的彩笔，刚才忘记叫方丽红带上去了。
程凯凶狠地磨了磨牙，动作极其迅速把里面红色的那支掏出来，在两只眼下各画了两道竖长而扭曲的红痕，然后打开了手机的手电筒，放轻了脚步慢慢靠过去。
陆容知道现在自己不该出现在这里。
可是她从看了照片之后，就犹如百爪挠心，片刻都没办法宁静！
她真地想再亲眼见这个孩子一面，否则她真地要陷入怀疑中无法自拔。
她还以为今天不会那么容易见到，可是没想到才进小区，就看到孩子一个人在院子里捡石头玩。
他们就这样带孩子的吗？未免也太大意了。
不过对她而言，倒是个难得可以接近的机会。
“小朋……”陆容顿了一顿，她其实知道这个孩子的名字，于是换了称呼，“小希？”
小希扔下手里的树枝和石头，站起身来，黑晶晶的大眼睛好奇地注视着她。
“你的爷爷奶奶呢？他们把你一个人放在这儿吗？”
小希冲她歪了歪头，没有说话，好像是在看她，又好像是在看她后面。
陆容却没留意他的视线，一步步地朝着他走近，在两米开外停下来，身体微微前倾，专注而仔细地打量起了他的眉眼。
突然，肩膀被从后面拍了拍。
陆容下意识里转过头去。
一张流着“血泪”，光影鬼魅的脸赫然出现在了她的眼前！
“——啊啊啊——啊啊啊！！！”猝不及防，又过于惊悚，陆容被吓得双手捂脸，形象全无地高声尖叫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