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听到程凯说自己被车撞, 段星舟眉头都狠狠跳动了一下。
程凯是程诺的父亲，真出事他不可能不管不顾。
不过他很快反应过来，对面的声音中气十足, 就算真受伤, 很可能也不严重。
他迅速又拨了个电话，那边传来个低而恭敬的男声：“段总。”
“让你看的人怎么样？”
“呃, 段总, 我正要跟您说呢。他带着孩子在您住宅区大门口呆了很久，就在刚才……”
“孩子？”段星舟捕捉到了重点, 神色晦暗不明，瞥了眼起身去旁边接电话的程诺, “他是不是被车撞了？有没有受伤？”
“段总你怎么知道的？他倒是没什么事，我刚才不放心已经上前看过了，就是手擦破了点皮。”对面似乎无语了一瞬才接着道：“还有, 是他自己冲到别人车前面的，我根本来不及阻止，他……”
段星舟已经没注意对面说什么了，飞快地一把抓住表情慌乱就要往外冲的程诺。
“星舟，我刚接到电话，我爸楼下被车撞了，伤得很重，我要下去看看！”程诺着急地跟他解释完了, 回想着电话那头程凯虚弱的声音，脸都急得要发青了。
此时他什么都顾不上了，扒开段星舟的手, 就要继续往外跑。
可是立马又被段星舟给拉住。
他张了张嘴：“你……”
程诺两次被他阻拦, 急怒攻心, 红着眼吼道：“你难道觉得我现在是在骗你吗？当年我妈差点被你妈害得没命，现在孩子生病你不准我去看他，我爸出事你又拦着我！段星舟！你想要我恨死你是不是？！”
段星舟的表情和嘴角霎时间就凝住了。
他身体也一动不动，看着程诺的脸，黑墨般的眼瞳里却犹如巨浪翻涌的海面，充满让人为之心颤的危险和浓重的压抑。
程诺眸含愠怒，用力地推开他的手，打开了那扇困了他将近一个月的门，逃一般地冲了出去。
他曾经想过很多次出这道门时的情形，可是没想到真正出来的时候，除了要赶紧下楼，脑子里什么别的念头都没有。
他摁了电梯疾步走进去，电梯门刚要关上的时候，却又被按开。
段星舟没有丝毫温度的脸出现在了电梯外。
程诺心脏狂跳，握紧了手机，趿着拖鞋，神色戒备地迅速往角落退去。
他怕段星舟又失去理智把他从电梯里拖出去。
段星舟望着程诺满脸的紧绷、提防，还有……害怕。
就好像面临的不是他，而是什么恐怖的洪水猛兽，只要他靠近，就会立马奋起反抗跟他拼命。
或许被一刀刀凌迟，也比看到他这种神情要好受一些。
段星舟喉结滚动了一下，迈着步子走进去，摁了关门，电梯开始往下运行。
程诺眼尾泛红，呼吸紊乱，脑袋空白了片刻才不敢置信地望向他。
他是真地放他下楼，还是……
“你看看你，外面温度那么低，你还发着烧，怎么就这么着急鞋子都不换，又着凉了怎么办？”段星舟的嗓音有些哑，但是语气很平静，甚至很温和。
他单膝蹲下身来。
程诺这才注意到他手里拿着一双鞋。
段星舟抬起他的一只脚，给他穿上，然后是换另一只，动作始终很温柔。
程诺扶着电梯墙面，盯着他乌黑的发顶，惊疑不定地任由他摆弄。
到了此时此刻，他都还有些觉得像是做梦。
段星舟给他穿好了鞋，又将自己身上的针织外套脱下，给他穿上。
衣服面料柔软舒适，还带着段星舟的体温，包裹住了程诺还在轻轻战栗的身体。
电梯一层一层地稳稳下降，程诺终于能确定，他没有后招在等着。
他是真地让他下楼了。
惊慌过后的内心突然就感到有些不知所措，程诺眼睫扑簌簌地眨了好几下，重新看向他，涩然道：“你方才……”
段星舟给他整理了一下衣襟，静静地道：“你爸没什么事，你别太心急了。”
“真的吗？！”程诺抓住他的手，追问：“他真的没事？你怎么知道的？”问完突然想起来，段明昱之前说过，段星舟有派人跟在他父母身边。
或许是从那儿递来的消息。
就在这时，电梯到了。
纵然段星舟说没事，但程诺还是一颗心悬着，要自己亲眼看到了才能放心。
他还没跑出大门，老远就看到正悠哉躺在一辆车前面的程凯，他身边还蹲着一个穿着绿色印花毛线衣，背带牛仔裤的小孩。
小孩抹了抹眼泪，刚好就望过来。
“——爸爸！”小希一看到程诺，站起身朝着他飞扑过去，声音已经带上了哭腔，“爸爸，爸爸！！”
刚才程凯打电话过来时，程诺并不知道孩子也在。
所以当看到朝着自己飞奔过来的小希，心绪又是一阵巨大的波动，加快步伐躬身一把将孩子抱起，紧紧搂在怀里。
“爸爸，爸爸，我的爸爸！”小希八爪鱼一样紧紧攀在他身上，圈住了他的脖颈，小小的一只也不知道哪里来的这么大的劲儿，程诺都快喘不过气来了。
不过程诺把他抱得更紧也就是了。
小希又委屈又高兴，贴着程诺呜呜地哭了几声，又抱着他的脸使劲亲。
“宝宝乖。”程诺虽然还感冒着，但还是抑制不住地亲了亲他湿漉漉的脸蛋，“不哭了，爸爸在。”
孩子出生之后，父子俩第一次分开这么久。
程诺感受着孩子的体温，心里那个空落落的地方终于得到了填补，他鼻子发酸，眼睛也湿了。
段星舟看着他脸上的泪痕，目光隐隐泛沉。
程凯一看到程诺来了，内心不由得意起来。
不过他仍然没有站起来，只是屁股朝着旁边挪了挪窝，让出了位置后，继续躺。
“都说了不是碰瓷儿，你怎么还质疑我的人格呢？”程凯眯起眼睛，挥了挥手，大方地示意身边那个开豪车的年轻男人，“你把车开走吧，不会要你赔钱的。”
倒霉车主秦泽也是没想到，明明就是他刚才自己冲到自己车前面倒下的，把他吓一跳，怎么到最后这人还倒打一耙呢？
秦泽抱着双臂，居高临下道：“老爷子，下次可不能开这种玩笑了啊。要是我车开快一点，可就真撞上你了！”
“我又不是个傻的，你要是开太快，我也不可能往上撞啊。”程凯换了个姿势躺，冲他摆摆手，仿佛在说是他多虑了。
秦泽被他的理直气壮气笑了：“也就遇上我脾气好，要是别人早把你送警局了。”
在这里住的人非富即贵，稍不注意他得惹大麻烦。
程凯哼哼道：“我还怕你不送呢。”
他就是来找麻烦的，以此来逼段星舟带着程诺出面。
如果刚才那通电话不管用，那他就准备逮着这个人再把事情闹大。
他相信段星舟绝对不会不管他。
不过现在程诺都下来了，他就没必要再继续折腾了。
“爸！”程诺抱着孩子过来了，蹲下身把他扶起来坐着，检查他身上，“你没事儿吧？”
“腿和手有点伤着了。”程凯衣服上沾满了灰尘，瞟了一眼紧跟在程诺身后的段星舟，瘦削黝黑的脸上登时露出可怜兮兮的表情，“才撞的时候，我还以为腿断了呢，就想着赶紧给你打电话，诶，疼疼疼，你别捏我的腿！”
程诺缓缓收回了手，跟他进行了一个眼神交汇，程凯飞快地冲他挤了挤眼睛，嘴里哀叫的声音更响亮，更浮夸了。
程诺心里顿时有底了。
他真地是装的。
其实刚在在看到孩子的瞬间，他就大概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他觉得他这个爸真是个出其不意的人才，刚才电话里气若游丝，吓得他差点心率失常，还以为真出大问题了。
惹得他情急之下对段星舟说了重话……
他现在非但没有安下心，肚子里还隐隐有些冒火。
车子还在旁边停着，显然他为了做戏是真地往上撞了，现在没伤着倒还好，要是真出个意外，后悔都来不及！
可是他费劲心思也是让他跟孩子见面，责骂他的话自然也是说不出口的。
程诺一手夹着小希，一手把程凯扶到路边坐下了。
段星舟没能跟过去，因为他被已然目瞪口呆的秦泽给拽住了。
“星舟，那个人该不会就是你的……”秦泽家里在S城开着度假酒店，当时就是他邀请段星舟回国后过去度假的。
他都空出时间打算好好陪这个好友玩上十天半个月的，结果人家倒好，一到那边就来了个一见钟情，每天光顾着追求喜欢的人去了，跟他面都没见上几次。
后来他突然就回A城了。
这段时间秦泽几次想邀他出来，都被他推了，问其他朋友也都不清楚他最近的动向。
他是实在觉得奇怪，所以才在今天亲自上门来看看。
没想到，才刚到大门口就上演了一番碰瓷儿大戏！
更没想到，多时不见的段星舟会突然出现眼前！
“嗯。”段星舟终于看了他一眼，“你怎么来了？”
“朋友，我当然是来找你的！觉得你怪怪的，来看你最近什么情况。”秦泽目光落在不远处的程诺身上，之前他只知道段星舟追的是个男人，但是长什么样子他还不知道，今天也是第一次见到，那个年轻男人长得还挺不错，就是脸色有点苍白，气质也有点冷，眉眼间还透着一股清冷倔强，一看就是脾气很硬的那种。
他胳膊肘捅了捅段星舟，语气戏谑：“不错啊，你动作挺快，才一个多月就给人弄家里去了。不过……你这心上人情绪不大好啊，而且看那老爷子在你家门口闹得翻天覆地的，你该不会是强取豪夺，硬生生把人家抢来的吧？”
段星舟眼睛望向程诺，没搭理他。
“……我去，这是被我说中了吗？”他只是开个玩笑而已啊！又回想起刚才程诺和小希父子相拥的感人画面，秦泽眼睛瞪得更大了，“你不会是还把人家跟孩子强行分开了吧？！”
段星舟沉着脸，还是没应声，视线直直地盯着正揽着小希，跟程凯说话的程诺。
“朋友，这我就不得不谴责你了，你抢人家也就算了，怎么连孩子也受牵连呢？你也太丧心病狂了吧！那小孩儿看着还是吃奶的年纪，哪里离得开爸爸妈妈……嘿！说起来这小孩一打眼看着跟你长得还有点像，这就是缘分啊，你干吗非得搞得人家父子分离？你把孩子接过来，也当他爸不就完事儿了！”
他一张嘴叭叭叭说个不停，段星舟抓住他的胳膊，拉开车门，把他推进去。
“你先回，下次有时间了再约。”
“行，我等着您，大少爷。”秦泽也知道自己不适合再呆这里，不过还是没忍住拍拍他的胳膊说了一句：“真喜欢人家就好好对他，你搞这么吓人不是把人往外推吗？听朋友一句劝，哈？”
段星舟咬紧牙关，忍了又忍：“你走不走？”字句里已经暗含了杀气。
“走走走，不在这儿碍您的眼。”秦泽笑了笑，拉上车门，干脆利落地调转车头离开了。
程诺扶程凯走到路边时，发现他的脚是真地有点跛，还担心他是不是真地伤到了，要送他去医院看看。
谁知程凯讪笑地告诉他，是最近嘴馋了，偷喝了点小酒才导致痛风发作，脚又开始疼。
……果然还是没一刻让人省心的。
程诺深吸一口气，看在他今天受苦受累的份上，闭了闭眼强忍着没骂他。
程诺再睁眼时，发觉程凯正拉长了脖子望着远处的一个人，不由问：“谁，你认识？”
“我刚才躺在地上后，那个人突然就冲出来关心我有没有受伤。”程凯抓耳挠腮，“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他有点面熟。”
正在程诺怀里拱来拱去的小希蓦地开口：“是送我去医院的叔叔！”
程凯睁大眼睛，恍然道：“啊，对对对，就是他！还是咱们乖宝记性好！”
程诺之前听方丽红说过了，那天晚上他们抱着孩子去医院，一时拦不到车。
是有个好心司机停下来把他们载着去医院的，还帮着他们排队挂号。
程凯感慨：“怎么这么巧呢，又遇上了。”
程诺看着那个背过身，慢慢走远的人。
哪里是什么巧合？原本就是段星舟安排在他们身边的人罢了。
盯着他的父母，确保他们安全的同时，还会随时出手帮他们，一定都是受他的指示。
这个世上，比他更不想他爸妈出什么事的，一定就是段星舟了。
可是刚才在家里，他情急之下，对他说了那样的话。
程诺胸腔登时有浓浓的苦意蔓延开来。
两人正说话，程凯眼尖注意到段星舟走过来了，摸着自己的腿又开始哎哟哎哟的叫。
小希看到了段星舟，不再像从前那样喜爱亲近，而是把程诺的脖子搂紧了些，脑袋埋入他的肩头。
“程叔叔。”段星舟单膝蹲在程诺身侧，对程凯道：“是伤到腿了？我送你去医院做个检查。”
“不用，比刚才好很多。”程凯收放自如，也不去解释自己刚才为什么在电话里哀嚎得那么要命，咧着牙，摆摆手，“我在这里多坐一会儿，休息休息就好了。”
然后还没等段星舟说什么，他变戏法似地从自己外套口袋里掏出一个红色塑料袋，递给了段星舟，粗声道：“拿着。”
段星舟伸手接过，打开来，里面是一本书，钱钟书先生的《围城》。
程凯眉毛动了动才意味深长道：“这是小诺最爱看的书，会经常拿出来翻翻，你带回去吧。”
观他神色，目的应该不是单纯给他这本书。
段星舟又瞥到程诺突变的脸色，拿起书来翻了几页。
吧嗒一声，夹在书里的东西掉下来了，落在了地上。
那是一张拍立得照片。
照片上是他跟程诺许久都没有过的含笑幸福模样。
段星舟恍惚一阵才捡起照片，凝视着上面的两个人，嘴角却轻扯出一个哂然的弧度，不过这个弧度也很快地落回去了，神情有种难以言说的沉凝。
那个雨夜，他浑身湿透，不顾一切匆匆赶到他的住处拿走的，就是这张照片吧。
因为他根本不想让他知道两人之间的过往。
他拼命地掩藏这些，他只想离开他，甩掉他，永远地躲起来，不跟他沾上一丁点关系！
他四年前走得那样决然，就没想过要再回头看他。
段星舟用力捏紧了照片，手指关节都泛白了，眼中也漫出红血丝，目光仿似都在无声轻颤着。
好在如今，他已经将这个人重新抓在了手里。
任由他怎么挣扎都别妄想逃走。
他现在每日每时每刻都能看到他，亲吻他，占有他……他打算以后一辈子，两人就会一直这样过下去。
可是为什么，看着照片上曾经的幸福和美好，他会有种撕心裂肺的痛呢？
痛到喘不过气，眼睛都开始渐渐模糊了。
程诺余光扫到他的反应，呼吸都加重了不少。
程凯眨巴一下眼睛，看看段星舟，又看看程诺，好像也不解他为什么看到照片，脸色反而不见好。
这是他当初收拾程诺东西时发现的照片，今天特意带来的呢。
“爸爸，爸爸。”一片沉寂的时候，小希忽然拉起程诺的手，使劲儿往马路那个方向走去，“我们回家好不好？快点快点，我要你跟我回家去。”
程诺站起身来，才刚被小希拉迈出半步，便被段星舟一把拽住。
在所有人都没料想的情况下，小希松开了程诺，跑到段星舟面前，抓起他的手就狠狠咬了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