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秀英到达北城机场的那天恰好是北方小年, 高铁站、机场，还有商场里的人逐渐多了起来，大多数都是背包拖着行李返乡过年的打工人。
今年的北城格外的冷, 路上稍微有点水很快凝结成冰, 就连气象部门都在报道中提醒诸位观众朋友要注意保暖, 特别是尽量避开反光的位置, 谨防滑倒受伤。林听在前一晚的天气预报中，听说接下来的半个月预计会有大面积降雪。
“唔系话全球气候变暖咩，点解仲咁冻....”
林听在机场大厅等林父林母和李秀英时, 恰好听见身后几位中年女人这样说。她们似乎也在等人，但没一会儿出口便涌出一拨人, 她们接到好友便离开了, 林听的耳边也终于恢复了正常音量。
但是直到飞机原本落地时间过去了半个多小时，几波人都走光了, 她也没看到李秀英等人。
去服务台询问后才知，李秀英的那一趟航班提前到达了。
打李秀英的电话显示关机，林听只好翻出林父的电话打过去：“你们在哪？”
林父那头大概是在外面，模糊听见一道娇俏的女声喊“爸爸”, 林父啊了声, “我忘了跟你说, 飞机提前到达了，我们想着等你来接也来不及，就先自己回酒店了休息了。现在在外边玩呢, 晚上记得一起吃饭啊。”
“奶奶还好吗？她的手机关机了——”
只是话还没说完, 那边声音便更加的喧闹, 林父匆忙打断她：“啊好了好了，奶奶没事, 晚上再说！”
嘟嘟了两声，手机页面回到初始。
林听无语凝噎，转身回社里，顺便选了一家口味比较大众化，评分也高的餐厅，发给林父林母。过了很久，才收到回复：【没意见。】
《SWAI》分社还没有正式开始营业，但前期的工作都在林听和柏青的组织下有条不紊地进行着。这天下班后，林听跟柏青打了个招呼，便前往订好的那家餐厅。
临走前，柏青手里还拿着相机，靠在门边轻笑：“代我也向奶奶问好。”
从两年前熟络起来到这几天李秀英快回来时，林听已经第无数遍念叨了，从奶奶腌的小黄瓜说到奶奶炖的酱汁排骨。柏青极为耐心地听着，并表示她描述的这么诱人，有机会要请教请教奶奶。
林听背对着他挥了挥手，走了。
可就在刚坐上出租车后，李秀英的电话却打来了，林听接起嘴角忍不住上扬：“奶奶，你怎么才开机啊？”
“听听，你别来了。”李秀英的声音听起来很有些波动，虽然极力克制着，但林听还是听出几分不同寻常的愤怒来，“奶奶明天去给你做排骨吃好不好？”
林听的心头冷不丁地颤了下，担心她跟着林父林母一块受了气也不好说，追问几句，可李秀英怎么都不肯说发生了什么，直接就挂断了电话。
通话结束后，林听给餐厅打了电话，得知林父林母已经进包间后松了口气。既然还在，那就好办。
到达餐厅后，她在服务生的引领下到了包间外，隔着一道厚重的门，也能听见里面的欢声笑语。林听脚步顿了，她从来没有听见过向来严肃的林父林母能笑得如此开怀。
推开门，里边的人听见动静纷纷朝她看过来。
李秀英愣住。
看清里面的情景后，林听也怔了一秒。
订的是个家庭包间，圆桌旁围坐了四个人，桌上已经摆满了可口的佳肴。除去林父林母和李秀英外，原本属于她的位置坐着一个陌生的年轻女孩。
女孩的长相是偏甜美可爱的那种漂亮，脸颊两侧有一对很可爱的小酒窝，穿着一条棕色格子裙，俏皮软甜。看起来，很讨人喜欢。她坐在林父和林母中间，耀眼得像个小公主。
她也随着长辈们的视线，向林听投来好奇的目光。
“啊，林听来了啊，快坐下吃饭。”林母先开口，嘴角扬起勉强拘束的笑容，指着桌上的菜向林听解释道：“今天实在是太累了，也有点饿，我们就先点菜吃了几口。你妹妹的胃不太好，不太能受饿。”
说着，瞥了眼林父。
紧跟着，林父也连连附和，明明是在向林听解释，但话里话外都离不开“妹妹”。
服务生加了把椅子，恰好紧挨着林母。
林母似乎有些不自在，下意识抿唇，别人没看见，林听却看见了。她微不可察地轻扯唇角，当众拎着那把椅子挪到了李秀英身边。
原本热闹的气氛无声僵硬。
李秀英见到林听，紧紧抓着她的手，低声颤抖道：“傻孩子，说了别来了。”
林听拍拍她的手背，进门时看李秀英面无表情，她就知道李秀英这顿饭吃得并不高兴，肯定是受了气的。她微微笑起来，语气平淡疏离，并没有刻意压低音量：“三年没见，奶奶我都想你了。再说了，不来怎么知道爸妈还给我生了个这么大的妹妹？”
听到这话，林父林母的笑容顿时就变得有些难看，难以维持。
最后在林家夫妻二人几番交换眼神后，由林父尴尬笑着来解释：“听听...当年把你送回奶奶家后，你妈妈就查出来有了月月，医生说她的身体不好，再加上我们当时已经到了外地工作......”
后面的话没说完，林听也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
林母面露愧疚地望着林听，向她道歉，这些年没有顾上她和爷爷奶奶，也很少有时间团聚。说着说着，话题又不由自主地说到那位年轻女孩身上，她向林听介绍：“妹妹比你小两岁，叫明月，林明月。她前段时间刚毕业，现在正准备在北城找工作工作，你们姐妹之间年纪相仿，可以多交流交流。”
说着，轻轻看向身侧的小女儿，让她跟林听打招呼。
林明月人如其表，性格也非常活泼娇俏，轻快地喊林听姐姐。这声“姐姐”一出，瞬间和林听在电话中听到的那声“爸爸”重合，林听礼貌地笑笑，没说什么。
她垂眼把玩着手机，按着屏幕给当初约的私人导游发了条消息。
收起手机，发现李秀英碗里干干净净的，连菜也没夹过，林听便拿了双干净筷子给她夹菜，温声笑道：“奶奶怎么不吃东西，是不是我选的这家餐厅你不喜欢？”
李秀英的神色缓和了下来，眼睛也不想抬，低声骂了句：“倒胃口。”
林听啧了声，在旁边说了好些有趣的话逗她开心，这才让李秀英多吃了点东西。林明月偶尔会亲热地凑过来，挽着李秀英的胳膊，笑盈盈地问她们在说什么，埋怨李秀英偏爱林听，聊天怎么也不带上自己。
林听笑笑没说话，不接这个话茬。
几次下来，林明月便察觉了她的退让，娇气道：“姐姐怎么每次都不理我？”
“不知道说什么。”
“姐姐，你现在工作的呀？”
“网上搜。”
“.....”
这样多了，林听也感觉不太礼貌，便礼节性地回问她：“你学的什么专业？”
“金融。”听到林听终于愿意搭话了，林明月露出苦恼的表情，对林听大吐苦水起来，“北城工作太难找了，普通公司的工资还买不起我一个包。我想去温氏总部，但听说他们要求很高，我连第一轮简历都没过。”
温氏。
网上一直有流传温氏的招聘要求很高，但任职过的人也透露过，薪资在行业里算高，只要业务能力优秀，温氏对于个人发展来说还是很不错的。就算是离职了，下一家公司看见履历上有温氏，也会高看三分。
林听微笑着听，没搭话。
见状，林母跟着附和了几句现在的大环境，然后好像不经意似的，看向安静喝水的林听，笑：“听听，我记得你之前好像有认识金融圈的人，要是有合适的工作可以帮忙推荐下你妹妹的呀。”
她记得，林听从小就很听话，长这么大，唯一一次怼他们也不过是林建华去世那会。
他们能理解。
闻言，林听抬眼看了她一眼，漆黑的眼睛里不带有任何情绪。
这一眼，看得坐上氛围隐约僵了瞬。
林母后背微冒冷，几秒后，才见林听随意地放下水杯，淡声回答她的话：“不认识。”
......
这顿饭谁也没吃好，饭后林听准备接李秀英去她那，却被劝阻——
林明月挽着李秀英的胳膊舍不得放手，“今天都好晚了，奶奶的行李还在我们酒店，姐姐明天再来接奶奶好吗？我还想跟奶奶多说说话。”
她一开口，林父林母也不忍心拒绝，帮着劝起林听起来，让她别和林明月计较。
李秀英这一晚上就没好脸色给他们，但林明月撒起娇来很难让人狠心冷硬拒绝，林听看出她的为难，半晌，笑笑：“我好像一直没说话吧，怎么弄得像是我欺负她。”
“......”林父顿了一下，没想到她会这么直接，绞尽脑汁地想着要怎么解释清楚。
但林听没耐心了，摆摆手。
“你们没意见就行，我无所谓。”
目送李秀英和那一家三口上车离开后，周遭顿时安静了不少。林听慢吞吞地朝着锦园小区的方向走，大概是风太大了，吹得她眼眶发涩，鼻尖也酸，眼泪在眼眶里不住地打转。
这个点路上行人很多，她微仰起头，眨了眨眼，让风吹干眼泪。
快走到小区时，路过了一家还营业着的奶茶店，香甜的芋泥奶味实在诱人。要是在这个时候能捧着一杯热乎乎的奶茶，肯定很暖和。林听忍不住吸了吸冻得冰凉的鼻子，鼻音很重。
但她望着点餐台看了一会儿，想到马上都要到家了，家里也有喝的，纠结了几秒还是走过去了。
忍一忍。
其实不喝也没关系。
她拥有的本来就不多，再少一个又有什么关系。
大概是今天精神真的很疲惫了，林听在路过一处长椅时犹豫了片刻，最终坐下来休息。这一段路的人比较少，但每隔一段距离就会有明亮的路灯，还比较安全。
林听靠着椅背，盯着马路走神。
夜风寒凉，冻得她手指发僵，她也懒得管，就这样静静地坐在那里。
就在这时，忽然有人叫她。
林听扭头一看，是那家奶茶店的店员，女店员提着一杯奶茶递给她，不好意思地说：“我们准备打烊了，但是今天小料多了，不能留到明天，只能丢掉。我想着分给路人，也只看到小姐姐你。”
...
店员离开后，林听捧着那杯热乎乎的奶茶还有些不真实，然后捏着吸管戳开了塑封。
小心翼翼吸了一口——
芋泥奶香混合着微苦的抹茶入口时，她不由得愣了愣。
口腔里弥漫香甜，喉咙温暖。
林听唇角弯了弯，但随即鼻尖一酸。有了奶茶，坐在长椅上也没刚刚那么冷了，她看着马路上来去的车辆，认真地吸起满口芋泥。
某一瞬间，像是察觉到什么，偏头朝马路尽头看去。
依旧是车来车往，还有停车吃饭的行人。
她松垮下来，收回视线继续发呆。
.....
不远处的街角。
一辆黑色迈巴赫停在围墙的阴影下，车窗贴了防窥膜，路过好奇的行人往里探了探什么也看不清。
过了一会儿，副驾的车门被拉开，一个穿着西装的年轻男人坐进来，关上车门，扭头看向后座的男人：“温总，已经安排妥当了，店员也答应会帮忙留意太太的安全。”
温卿辞定定地盯着长椅上的那道身影，低不可闻地嗯了声。过了几秒，他眼睫微动，陈助理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那个奶茶店的店员恰好拎着奶茶出来，在跟林听说什么。
陈助理收回视线，犹豫地问：“温总，你不下去见吗？”
在车里这样看着，给人送奶茶算什么？用的还不是自己的名义，那林听怎么会知道是他。
林听的状态看起来不太好，虽说平静，但浑身都散发着丧气。温卿辞和林听的关系之前似乎已经缓和了不少，为什么不下车去亲自关心？
温卿辞静静地凝视着，只是没多久，陈助理的手机接到夺命连环call。是另一边的会议要开始了，近来司氏再次动荡，他们经常通宵加班。更恐怖的是，温卿辞的车好几次被人动了手脚，幸亏没出大事。
可揪出来的那些人都是些小喽啰。
“温总，那边在催了。”陈助理低声提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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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的温度越来越冷，口袋里的手机时不时便有消息震动，林听都不想看。
看着对面手牵手一起过马路的一家三口，她忽然想起很多事情。
最初被林父林母交给林建华和李秀英时，他们对她说：“爸爸妈妈要去工作，外地是很远很远的地方，带着小朋友很不安全，也没有办法工作。所以要委屈我们听听在家里乖乖的了，等你长大一些了，我们就接你一起好吗？”
可后来一年又一年，她长大了，听话懂事了，他们却再也没提起这件事。
十六岁那年，她被接到春雾市，以为他们终于想起来了自己，可不曾想等着自己的会是那样的炼狱。别的孩子委屈了都有父母出头，只有她，只能看着爷爷奶奶寻求帮助无门。
林听曾真的以为他们很忙很忙，可今晚林明月出现后，她才知道自己的存在就像一个笑话。
既然外地那么忙那么累，为什么他们还把林明月带在身边。
那她又算什么？
她那么多年的等待和努力想让父母看到的行为，都成了笑话。
这些年她明明已经劝自己放下，告诉自己不用在意，她不需要父爱母爱了，但不知道在今晚看见他们一家三口后，心还是会疼。
她自己也不想承认的是，在前往餐厅的路上，她心底曾隐秘地期待过见到林父林母，期待一家三口的团聚。即便曾经他们辜负过这份期待，但她还是忍不住地渴望。幼年时的求而不得，同样困住了成年的林听。
她以为她如今的成就，他们会为她骄傲。
可是没有。
他们好像已经忘记了她。
或许是奶茶喝完了，手指间的温度又冷了下来，冷得眼泪终究是没忍住落下。
眼泪砸在如寒铁般冰冷的手背上时，烫得她身体一颤，眼眶不受控制地流泪。
风声鹤唳，万家团圆庆祝小年。
只有她孤零零地坐在这里，仿佛被整个世界都抛弃了。
林听俯身埋下头，掩耳盗铃般抬手盖住脸，眼泪从指缝间溢出，顺着手背流进了袖口。湿腻腻的感觉很难受，但林听一下也不想动。
湿掉的布料挪开，会是更冷的体验。
但眼睛看不见后，听觉会变得更加灵敏——
寒风中，有人走到她身边。
林听下意识睁开眼，下一秒，视线中出现一双修长的腿。
在她惊讶带着泪光的注视中，男人蹲下身，递给她一杯散发着热气的奶茶。那只手，透着点冷白，手指修长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