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你就突然出了国,谁都联系不上你了。”第二天,萧婕对着正在忙碌的季姜道。
“你哥当时着急忙慌的来找我,问我知道你去哪了么。”她继续道,“我说,‘不是h国么?’他当时只是摇了摇头,说不是。”
“直到去年我才知道你去了非洲。”她感叹道,“我和江樱容当时都特不能理解,你为什么放着h国不去,非得跑到那么落后一国家去。”
“到底是为了什么?”江樱容也不止问过一次。
“为了钱。”季姜拧干毛巾晾在床尾道。
“啊?”萧婕惊诧道。
“那家央企承诺我,去了那边之后吃穿住行全包,一个月工资这个数。”他比了个手势,“这对我来说,已经是能力范围内可以合法赚到的最多的钱,我当然愿意去。”
“……”这次终于轮到萧婕沉默了。
“我那时候……真的挺缺钱的,摆在我面前的只有这么这一条路,我必须去拉肯亚。”他笑笑解释道,“说实话,这七年真的过得蛮快的,除了刚去的时候非常想家以外,后面这几年已经渐渐适应那种生活。”
“那边是什么样的生活?”萧婕问。
“挺乏味的其实,刚开始过去的时候,那边连基站都没有,还是我们公司自己搭的,网络信号很差,后来又碰到小范围武装冲突,我们基站被毁了好几次,最后索性大家回归原始状态,每天就看看书,打打牌,发发呆……时间长了,每个人都越发不爱说话,也可能是懒得开口,大家按部就班工作,睡觉,发呆……无聊却也踏实。”他慢慢道。
“我记得你以前最不爱看书。”萧婕道。
“是啊,可是每天对着一成不变的空旷的原野和天空,不看书又能做些什么。”他道。
其实更多的时候,他会想起一些人,一些事。这里面就包含了季迦禾。
他会不停的想象,当季迦禾知道自己没有按照他规定好的方式离开的时候会是什么模样和心情。
会生气么?
会一遍遍拨打自己那个已经作废了的号码么?
会渐渐把他忘掉然后慢慢回归正常的生活里去么?
都会吧。
他那时候,每天休息时间都会躺在铁架子床上,一遍遍的想这些东西,直到皮肤上感觉到明显的刺痛,才会醒神用书本拍走嗡嗡叫唤的蚊虫,在这个充斥着疟疾与战乱的边远小国里,这些回忆与幻想,也是他心底里的最后一点念想。
季姜从医院出来,手机忽然震动了一下,他掏出来一看,是一条新消息。
“下雪了,你带伞了么?”又是那个gsggjsjjujsj。
季姜抬起头,看向医院大厅的玻璃窗外,果然大雪纷飞。
“下雪需要打伞么?”季姜下意识的回了一句。
“可能对于文青来说,确实不需要。”对方立刻发了过来。
季姜用指尖敲了敲桌面,一笑,穿上外套往外走去。
这些年他早就习惯了自己一个人吃饭。楼下转了一圈,有鸡肉饭,过桥米线,汤锅,川菜湘菜,这几天反反复复早就吃腻了,但是也没有办法,再远一点点地方他也没时间去。
医院附近临近高新区的写字楼群,中午附近吃饭的人很多,每家饭店都十分拥挤,季姜远远排着队看菜单,心里默默叹了口气。
他目光扫来扫去,在每个字上都停留不足零点一秒。
没有胃口,他索性低头去看手机。
明明只是几天,季姜忽然心里生出了一点奇妙的感觉,就像是有了一点不易察觉的,却不可否认的牵挂。
“我猜你现在一定纠结要吃什么。”一条消息就那样突兀的弹了出来。
“哦,那你说我要吃什么好?”季姜想了几秒,直接把这个头疼的问题抛给了对方。
“乌鸡药膳”。
看到这个答案,季姜认真想了几秒,居然还真的有一点感觉,想吃,仿佛蛰伏在胃里的那只馋虫终于被从冬眠里勾醒了。
接着,对方发了一个定位,和一个人名。
季姜心里一跳,就像是有一颗乒乓球忽然落地,在心里,上上下下跃动。
gsggjsjjujsj立刻补了一句:“这家店我之前经常去,还不错,你可以去试一试。”
仿佛为了让他宽心般,对方接着有些故作遗憾道:“可惜我今天出差了,不能尽一下地主之谊了,不过希望你一个人也可以用餐愉快。”
“去了报这个名字就行,要不这个点很难有座位,我们公司常年在那边预订了包间的。”
很周到,很热情。
但是这样忽然忽如其来的安排让季姜不知所措了几秒。
最后,季姜还是去了。
去的路上,他甚至觉得自己简直疯了,为了一个陌生人的一句话,跑那么远去吃一个莫名其妙的饭。
一顿饭吃的很圆满,季姜结账时,被告不用结,直接挂某某人账上就行。
季姜不同意,但是对方十分坚持,说是客人专门交代了的。
季姜出门时,雪下的更大了。
店员追了上来,给了他一把伞,道:“那位客人刚刚打电话交代,说您走的时候一定给您一把伞带上。”
季姜接过伞,有些无可奈何。
他在路上发了一条:“谢谢,菜很好吃。”
对方一直没有回消息,直到晚上季姜已经躺下时,手机才“叮”了一声。
“喜欢就好,睡了么?”
季姜拿着手机发了好一会儿呆,才迟钝的回了一句:“还没,刚躺下。”
“真好。”
什么真好?
“这样的天气,只有躺进被窝一刻才觉得人间值得。”
“你还没忙完么?”
“没有。”然后是一个哭哭的表情。
“这么辛苦?”季姜发道。
南风团队
“打工人就是这,唉,我还在南川县出差,……这边风好大,本来打算晚上回去,结果道路结冰只能在这边国道旁招待所将就一晚上了。”
季姜忽然心里一动,问:“什么工作?”
gsggjsjjujsj停了几秒,才回道:“就普通打工人。”
季姜闭上眼睛,脑海里忽然又一次出现了曾经吸引他目光点进去的那个头像。
下午季姜找到一个24小时开放的按时计费私人办公室,想完成手上积攒的几个兼职。泡咖啡的时候,本想掏出手机查看一下自己的邮箱消息,鬼使神差的点进了那个app。
果然有一条新消息,这次是一段视频,似乎是透过车窗拍的,不太清晰,先是一片绿意盎然绵延的山脉,接着镜头一黑,出现了一闪一闪的灯,像是隧道。
隧道很长很长,拍的人很无聊,看的人却很耐心,一直看完了。
最后,车子出了隧道,到处一片苍茫大雪,一个银装素裹的天地。
下面是gsggjsjjujsj的留言“明明只隔了一个隧道,就跟两个季节,两个世界一样。”
“我同事的车跑的快,提前告诉我,我随手就拍下来了。”
季姜收了手机,捧着咖啡喝了一口。
还没喝完又放下杯子,重新掏出手机来打字:“那是岁安山吧。”
果然,gsggjsjjujsj回道:“这你都可以看的出来,厉害了。”
因为我去过,季姜想。
“我之前去过,山顶夏天有天坑草甸,冬天有滑雪场,还不错。”gsggjsjjujsj也回了一句。
你也去过?季姜心里问,却没有发出去。
那边显然不太忙,一直显示信息正在输入中,季姜看着那几个字,不知道怎的,心就忽然开始砰砰砰的跳了起来。
他仓惶的收了手机,将杯子放在水池冲了冲,然后回到桌子前,打开了笔记本继续浏览招聘信息和处理兼职。
一整个下午,他明显心不在焉,一连出了好几个错误,这在平常几乎是不可能的。
理所当然的,季姜加班了,a区灯已经灭完了,一片漆黑,只有b区还留着几盏小灯。
他走到窗前,看着对面几栋高楼,想放松一下眼睛,那边紧挨着一个铁路局和设计公司,还有一个互联网公司,已经晚上十点,依然像白天一样人来人往,灯火通明。
那些人不累么?当然累,只是生活不易,其中艰辛也唯有各人自己知道,不能宣之与爱人,更不能告之于父母。
读书苦么?
苦。
工作苦么?
苦。
婚姻苦么?
也苦。
只是人生来,就是苦中作乐,苦中求生,苦着苦着,也能从中嚼出一点甜头来。
眼睛酸涩起来,季姜穿了外套,合上电脑,检查好电源开关后,起身走了。
十一点了,到处都是刚刚下班的疲惫人群,公交来了一辆又一辆,有人捧着便利店的面包随便将就一下,刚啃了一口,眼见车一来,就立刻收了东西往上冲。
后门都被挤实,挨脚的地方都没有。
季姜没办法,只好叫了车。
车上无聊,季姜再一次掏出手机,手悬在屏幕上空许久,才点开屏幕。
“这次回国准备彻底定下不走了么?”是江樱容的消息。
他犹豫许久,才回了一条,“先找工作试试,如果不太顺利,还是去拉肯亚得了,毕竟在那边已经呆熟了,工资待遇也不错。”
这次江樱容几乎是秒回语音,“你这些年钱也没少赚……早该攒够了吧。我不理解你还那么拼命是图什么,不说其他的,最近新闻又在报道拉肯亚的第四大城市发生爆乱,你是没见那些人有多疯,都蒙着脸直接上街见人就砍,钱多钱少都不是问题,你想过自己要是回不来了怎么办?”
“呦,你现在都开始关注国际新闻了?”季姜故意贫道。
“少打岔!”江樱容气道。
“真没事,没你想象的那么夸张,我们工业园区离城市挺远的,也挺安全的。”季姜道。
收了手机,他靠着车门,望着外面的夜景发呆。
出国这七年,几乎是远离尘世的七年,所有的繁华与人烟仿佛都被隔在另一个时空,日复一日,眼前只有无尽蔓延的绿地与山谷。
飞机乍一落地的那天,他提着箱子看着生活了二十来年的故土,忽然萌生出了一种近乡情怯的感受来。
在地铁上跑错了三四个出口后,他终于承认,自己与这个世界整整阔别了七年,也与过往整整逃避了七年。
可如今,被他抛弃过的世界正一点点朝他走来,并且慢慢展现出自己温柔的一面,让他那颗悬浮的心有了一点点下沉的真实感。
这些旧日的朋友,还有手机里的这个gsggjsjjujsj,都让他既不知所措,又萌生感激。
所以,他晚上躺在床上,终于主动给那个gsggjsjjujsj回了消息,接着聊起了白天的话题。
“那次去岁安山,我印象特别深刻,我和别人一起去的,我那会儿年轻气盛,觉得出来玩嘛,重在体验,坐什么缆车,自己爬才叫享受。”
“结果才爬到半路,我就走不动了,还崴了脚。”
“他就说,我们下山吧,我不同意,非要自己一个人爬上去,我说必须去山顶拍了照片,才叫不虚此行。”
“他捱不过我,只好背着我一起往山顶走,后来遇到下雨天路滑,我们最后也没能上得去,下山时候我心里就在想,下一次,我一定和他坐缆车上来再看一次,有他陪着一起看,才叫不虚此行。”
“后来我明白了两件事,他一直都是个很温柔的人,那么些年,他一直迁就着我,包容着我,尽全力照顾着我的一切坏情绪和那些忽如其来的脑残想法。”
“第二件事,许久后我才知道,人生其实并没有那么多的下一次。”
那么多的字,季姜硬生生一个个打完了,打到最后,他眼眶跟着红了。
人生确实没有那么多的下一次。
“后来,你还去过么?”对方问。
“没有。”季姜回答道。
一夜无眠,睁眼直到天明,二十岁前的季姜从不知失眠为何物,突然从某一天起,他的世界里忽然出现了这个词。
像梦魇般,困扰着他。
这就像是成年之后的突发症状,忽如其来却又理所当然。
“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事?”季姜睡不着,看见gsggjsjjujsj又发来消息问。
季姜坦然回答道:“人都有倾诉欲吧,况且你不认识我,我不认识你,对我而言,你就是最好的倾诉对象。”
“哦。”对方只回了一个字。
季姜收了手机却再也睡不着了,和季迦禾一起爬岁安山的往事再次浮现脑海中,记忆清晰的就像是昨天发生的事情一样,小到他在服务区偷偷给季迦禾的可乐里加了板蓝根骗对方过期了,最后被揍了一顿的细节也记得一清二楚。
要是没有后来的那些事,他与季迦禾之间的过往的点点滴滴,素材多到足够他用一生来细细留念品怀。
可自己的一时任性与冲动,毁掉了这一切。让他和季迦禾之间,只剩下了数不清的尴尬与怨怼,他没法再坦然提及这个名字,也没法再大着胆子走到对方面前,更没脸面让对方记起自己这个便宜弟弟。
他只能靠着不断逃避与追忆过往,一边清醒的麻痹着自己,一边冷静的惩罚着自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