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罗小说>都市情感>最冷一天【完结】>第34章 托孤

  十月中旬的一天,张小眉忽然给季姜打来了电话。

  她语气迟疑又焦虑,“季姜……你过会儿给你哥打个电话吧。”

  季姜一听,急了,赶紧问“怎么了?”

  那边传来推门的声音,接着是脚步声,四处嘈杂声渐渐变小,直到彻底安静下来。她这才回答,“你哥本来是想请假去那边看看你妈,如果条件允许,看能不能转到他老师那边的医院去。”

  “但是他之前看的一个病人家属最近忽然天天来院里闹,说他诊断有问题,又是投诉又是找领导的,还把你哥的车给砸了,院里没办法,只能先把他抽去隔离区了,现在这边病人太多,医院人手又太紧缺了,根本抽不开身,所以主任没有批他的假……我看他心情不太好,再加上这几天他又看护是几个本身就有严重基础病的老人,天天连轴转,身体肯定也有点遭不住。你多开导开导他……让他心里稍微能好受一点。”张小眉道。

  季姜一听,连忙道:“好,我马上给他打,谢谢你了,小眉姐。”

  季姜趁着晚上给季迦禾打了个电话,响了很久都没人接。

  可能是在忙吧。

  季姜握着手机站在走廊,又等了一会儿,继续播过去。

  还是没有人接。

  一直等到凌晨两三点了,季姜又试着播了一次,这回很快有人接了,却不是季迦禾,是个年轻男生。

  “喂,哪位?”这语气,一听就知道应该是季迦禾的同事。

  “我是季迦禾弟弟,你好。”季姜道。

  “哎呀,你好,你好……季哥的病人刚刚情况不太好……他们这会儿都过去了,我看他手机一直响,所以帮忙接了,是有什么事么?”对方很客气的问。“等会儿他回来,我可以帮忙转告他。”

  “嗯……没事,就是我……我们家里人听说他被抽去了隔离病区,有点担心,所以就问问。”季姜磕磕巴巴道。

  “哎,是啊,院里本来人手就不足,又有医护人员被感染,还有一部分作为密接被隔离了,我们这仅剩的人手可不得一个当十个使……想出去是无望了,况且三个月轮一班,进来得隔离十四天,出去又得隔离十四天,这下来就得四个月了……季哥又是顶梁柱,隔离病区里大大小小事,他都得管……人都累瘦一圈了。”小伙子不由自主的诉起苦来,简直滔滔不绝。

  季姜越听越心疼,不由自主问,“那他怎么样,身体还好么?”

  “没事,虽然辛苦,但是后勤有保障。”小伙子道。

  “嗯,你们都辛苦了……”季姜又跟他聊了几句,这才挂了电话。

  他抬头,看着头顶冰冷的白炽灯,心里萌生出无尽的疲惫感。

  一年又一年过得真的太快了,去年此时此刻,一切都还不是这样。就像大梦一场,明明已经醒来,但人生着急慌忙的又跌入另一个噩梦里面,循环往复。

  无止无休。

  季姜掏出手机,还是给季迦禾发了一条消息,“妈这边有我,你别担心。”

  想了想还是忍不住补了一句,“注意身体。”

  直到第二天下午,季迦禾才抽空回了一条消息,“知道了。”

  季姜立马给他录了一条喂妈妈吃橘子的视频,想让他看看恢复情况,放宽心。

  季妈妈也在视频里尽力微笑着,艰难的一字一句叮嘱道:“好,好,上班。”

  季迦禾果然立马打过来视频,闲聊了几句,季姜慢慢地看出了他努力藏在面容下的疲倦,怕妈妈看了担心,季姜拿着手机走出病房,站在走廊里靠着墙,问:“你……最近还好么?”

  “还行。”季迦禾道。

  “嗯。”季姜应了一声,接下来的几分钟,两人都有些沉默。

  隔了一会儿,季迦禾忽然开口道,“谢谢你……季姜。”

  季姜本想直接挂断视频的手在屏幕上悬停很久,才道,“说什么呢,这是我应该的。”

  刚说完,他就有些后悔了。

  因为他忽然懂了季迦禾这句话背后的愧疚与无奈。他没法亲自来,没法尽作为子女的那份义务,而这种时刻的缺位,足以使得一个人难过自责一生。

  季迦禾的难过与自责,在这一刻,通过这五个字,就像电波一样,清晰的传入到了季姜的脑子里,与他产生了共频,也让他深刻的体会到了这一刻——他们在为同一个人,同一件事难过。

  季妈妈是十月二十八日这天被再次转入ICU的,她本来已经稳定下来的病情,忽然急转直下,将一家人打了个措手不及。

  医生很委婉的说,“要看病人自身情况了,目前我们再用药或者手术的意义都不大了。”

  季姜不能接受,他哭着求医生救救母亲,一遍又一遍的说着,用什么办法都可以。

  季迦禾的老师也如约赶了过来,却也只能无奈的叹气。

  季姜当然懂“没有意义了”这五个字的含义,但是他就是不能接受。

  从心理上,到身体上都不能接受。

  医生没有办法,只能继续通过仪器让季妈妈保持着最后一丝生机。

  季爸爸站在门外,白头发好像更多了一些,连脸上的皱纹也好像是更深了许多,在季姜第三次哭到生理性呕吐的时候,他走进去,将人扶住,两人都落了泪。

  季姜推开他,红着眼质问他道:“你也是来劝我的么?”

  他站起来,居高临下的看着爸爸,道:“我听见你跟大夫的谈话了,你要放弃她,对么?”

  季爸爸扶住床尾的栏杆,静默无语,他看着病床上的人,眼里泪水涌动。

  “季姜,这世上,没有比我更依赖你妈妈的人了,你们以后会有新的人生,新的家庭,而我却只有你妈妈……我比谁都爱她……更希望她留下……但她现在却被困在这个身体里,受尽疼痛……”

  “我舍不得,季姜,你懂么,我舍不得她受这个苦。”他坚毅的脸庞上仿佛有了裂痕一样,那些被岁月凿出的沟壑里,全都涌现出极度的悲伤与脆弱,就像有什么东西在他的身体里迅速衰老,颓败。

  这种变化慢的几乎可以被肉眼捕捉。

  “你这是在折磨你自己……也是在折磨她啊……”

  季姜看着他,慢慢的闭上了眼,睫毛却挡不住汹涌的眼泪。

  季妈妈在傍晚的时候,突然有了回光返照的迹象,她独留了季爸爸一个人在病床前。

  季姜坐在外面的走廊里,看着尽头的落日,被锁在窗户里,光线穿过雾气腾腾的天际,抵达他的眼底,一路冷却。

  那一刻,他忽然懂得了孤独其实是一种温度计量单位。

  他就那样看着落日一点点从天际上消失,听着时间在猎杀他心中所爱,却两手空空,无能为力。

  同一时间,身处g市的季迦禾才刚刚出了手术室,他的后背早就被汗水湿透,一群人说说笑笑的进了更衣室。

  “晚上这班可没白加……”其中一位稍上了些年纪的大夫笑着道,“这台手术难度可以列入我从业这十来年前三了,以后出去又有得吹了。”

  其他人应和道,“也就你有这手艺了,这放其他人还真不敢上。”

  他一边换衣服,一边喊道:“小季,可以啊,没辱没老李的名声,不愧是他亲自带出来的学生……”

  季迦禾走出来后,被他拍了一下肩膀。

  季迦禾略微一点头,没有说什么。

  一旁的三助笑道:“主任,晚上手术这么成功,夜宵能不能多加个鸡腿。”

  出了走廊的大家都笑了,就连季迦禾嘴角也终于露出一个轻松愉快的笑,这一刻,连日以来紧绷的神经和疲倦的心神都因为刚刚抢救回来的病人而舒缓了下来。

  但这个笑意截止到他拿到手机后,当看到屏幕上有连着十来个未接来电提示后,他心里就已经明白了些什么。

  接电话是季姜。

  “哥……”这一声一出来,他心里的猜测立马被扣上了定论。

  手中的手机仿佛重如千斤,让他的手臂不得不垂下。

  臂膀无力的搭在了裤缝边,他低下头,视线一下子就模糊了。

  两个人,站在不同医院的走廊上,共享着此刻一模一样的伤心。

  彼此的手机里明明没有一丝声音,却又道尽了千言万语一般嘈杂。

  “季大夫,你怎么了?”路过的小护士小心翼翼问。

  季迦禾擦了一把脸,摇摇头,道:“没事。”

  他走进消防通道,扶着栏杆,艰难的弯下连着站了六个小时的腿,独自一人坐在黑暗中。

  三个小时前。

  弥留之际的季妈妈躺在病床上,看着季爸爸,眼角流下了自打入院后第一滴眼泪。

  她心里其实什么都知道,她能预感到那一刻正在走近。

  死亡对于受着病痛折磨的人来说,就像诗里说的一样,像凉爽夏夜里的微风——它的来处是无尽星空。

  “我,我……要,要去姜弦了。”她费劲的说道,“给,给她汇报,好消息去,去了。”

  可季爸爸却懂了,他点点头,握住了她的手。

  这是一句跨越了二十一年的承诺,直到今天依然被遵守着。

  二十一年前。

  在同样的病床前,同样一位虚弱的女人,看着围着自己的亲戚们,脸上却没有一丝难过。

  “大哥,二哥,我要生下这个孩子。”姜弦肯定的道,甚至还微微抬起下巴,以表示自己态度的坚决。“反正生不生,我最后都要死,所以我要尽一切努力留下它。”

  “我问了医生,我的病对它没有影响,只要我不接受化疗,放弃治疗,坚持到生下它那天就行了。”她道。

  季爸爸第一个提出反对意见,“不行,不能你说放弃就放弃。”

  二嫂也道,“是啊,姜弦,医生又没说一定治不好,你只要好好配合,希望还是很大的,再说孩子等你以后康复了,还能再要嘛。”

  姜弦冷笑着,眼睛挨个扫过众人,她道:“怎么,怕我给你们留下一个拖累。”

  “我把肖意送进去了,死刑是没得跑了……这都是他应得的……”她忽然喘了几下,像是心悸,站的近一点的二嫂连忙倒了杯水递过去,还贴心的吹了吹,“对他,我已经仁至义尽了……就是可怜了这个孩子……”

  她没喝,摆了摆手,将杯子又放回桌面上,捂着咳到抽痛的胸口继续道:“爸爸是个杀人犯,妈妈又是这么个样子……”她笑着的眼睛里带着泪,“多么倒霉的孩子啊……怎么就投胎到了我肚子里……”

  她低头,看着自己隆起的肚皮,轻轻摸了下,擦干眼泪道,“不过没关系,我也不搞什么道德绑架,这个孩子去处我已经想好了,送出去它同时……我会把我名下所有财产也悉数赠出。”

  她又环顾一圈,满意的看着她二嫂的眼睛立马亮了,还偷偷扯了扯身旁的丈夫衣摆。

  而大哥和始终沉默的大嫂坐在远处,一声不吱。

  “我十四岁起就离开了家里,摆过摊,干过夜市,下过工地,开过挖机,一步步走到今天,好事坏事全让我做了个净,后来又跟了肖意这种烂货,白白糟蹋了自己一辈子,如今还得了这种病……算是报应。但我不后悔,我挣的钱足够证明我是个有本事的人……我爱过的人,他也爱过我,我恨过的人,我亲手将他送进牢里。”她笑着道,尽情的总结着自己的人生。

  “这个孩子,是个意外,却也是个礼物,算是上天在我人生最后一刻给我的奖励。”她道。

  “大嫂。”她忽然道。

  一直远远坐着的季妈妈被点了名,有些茫然地抬头。

  “你留下,其他人出去。”姜弦道。

  二嫂有些错愕的看了一眼季妈妈,像是忽然反应过来了什么,她赶紧猛的拽了一下季浙川的袖子。

  季浙川甩开她的手,推搡着她走了出去,嘴里道:“那,那我们在外面等……”

  二嫂被丈夫推了出去,一出门,就气恼的瞪他一眼,将人拉到走廊外面,气冲冲的小声道:“你看不出来?姜弦要干嘛?她这是要托孤!”

  “……”季浙川沉着脸不吱声,远远看着坐在椅子上呆愣的大哥。

  “姜弦这些年手里有多少钱,你没数?她这一给,老大家那可就直接飞黄腾达,逆天改命了!”二嫂道。“我就说让你早点来,早点来的,你不听,你看看人家老大家,病床前端个茶递个水的,如今捡了多大的好处!”

  季浙川被她拽的歪来斜去,几乎站不稳,低头呵斥道:“你有完没完!姜弦什么人你不清楚,她当年刚被生出来就被亲爹妈丢在地里,还是我妈捡了她,好歹也养了十来年,我爸之前生病,都不见她去过一次,出一分钱,还非在那关头闹着要改成跟我妈姓,她现在嘴一叭叭,说要把钱全给出去,这里面没诈,你能信?”

  二嫂皱眉一想,道,“倒也是……这个理,她以前市场卖水果,能跟隔壁摊子为了几毛钱当街扯头发打的头破血流的人,把钱当成命爱的人……我宁愿相信她把钱临死前全烧给自己,也不信她留给别人……而且之前老大家的孩子生病,找她借钱,她可是一毛都没给……”

  病房里,姜弦看着季妈妈,忽然笑了一下,道:“怕我?”

  季妈妈不自然的看了她一眼,嘴里道:“我怕你做什么。”

  姜弦闲适的道:“上次你们两口子来找我借钱,你也是这幅表情……”

  “其实我蛮讨厌你的,相信你也挺讨厌我的。”姜弦笑眯眯的道。“平日里,背后没少在我大哥那说我的坏话吧?”

  见季妈妈不理她,她自顾自道,“你不让季迦禾见我,叫我姑姑,不就是怕像我这种人别沾染了你们……”

  “那怎么一有事,又想起来我这个便宜姑姑了,啊?”她支着下巴审视着对面的人道。

  季妈妈受不了她阴阳怪气,起身要走,却再次被她叫住。

  “江宁,我要把这个孩子给你。”

  季妈妈震惊的回头。

  “我说真的。”姜弦靠着床头道。

  “你和我哥呆在那个厂子里这辈子都不会熬出头的,我给你们钱,你们拿着这个钱……看是去下海做生意,还是搞投资,都行……我只有三个要求。”

  季妈妈看着她,眼里透出防备来。

  “第一个,你要接受这个孩子。”

  “第二个,不要告诉它亲生父母是谁,从你接过它的那天起,你和季闽川就是它亲生爹妈,它就是你江宁生的。”

  “第三个,好好教育它……不要让它成为像我和肖意这样的人……”

  说到最后,姜弦终于哭了。

  季妈妈沉默,像是在考量。

  “大嫂……”她哭着,像哀求般的道,“我会把所有的钱都转到你名下折子里,还有,我托人在上海买了房,户口我也可以帮忙解决,你以后可以搬去那边住,带着两个孩子……”

  “姜弦!”季妈妈忽然道,这一声的硬气只持续不到几秒,她嚅嗫半天才又说,“这事我一个人说了不算……还得问你大哥和二哥,他们的意思……”

  “只要你同意,我大哥不会有意见的。”姜弦盯着她道。

  “……”季妈妈道。

  “……大嫂,求你了,这世上除了你,它再也没有其他好去处了。”姜弦哭道。

  “……”季妈妈依然沉默。

  两人就这么对峙了将近十分钟,季妈妈终于还是先忍不住的松了口,“毕竟是个孩子……不比其他,我……”

  “大嫂,它会是你的孩子。”姜弦掷地有声地道,这句话清晰又响亮,一点都不像是个缠绵病榻的人,“跟季迦禾一样,等你老了,照顾你……”

  她说完,哭的更是不能自已,胸膛起起伏伏,脸色白到仿佛浑身上下只剩下最后一口气,哭着哭着又猛的咳嗽起来,仅靠嶙峋的手臂撑着身体,完美的皮骨仿佛顷刻要咳散架般。

  季妈妈怕她情绪太过激动,别真的一口气上不来了,连忙安抚般满口应道:“我,我,答应你就是了!你先,先别急!”

  “大嫂,谢谢你。”姜弦摸了一把嘴角咳出的血,跟看不见一样,抬头镇静道。

  季妈妈走过去扶着她躺下,两人又说了几句,姜弦忽然用手肘撑着,拾起身来,神色忽然变得严肃起来,她盯着季妈妈道:“我要你起誓……用你自己的命发誓,会把它……当成亲生孩子来看……”

  她用一种狂热又可怕的神色在看着对方。

  季妈妈也看着她,两个母亲的目光在空中交汇,悠长又遥远。

  “我发誓,我江宁,会用自己的命……”季妈妈道。

  还没说完,倒是姜弦自己却先绷不住的打断道,“算了,算了……大嫂,我信你。”

  “我信你。”她一字一句的道。

  后来,姜弦又叫进来季爸爸,叮嘱道:“你和我大嫂就是人太老实,所以注定一辈子都在工厂里面熬不出头……让你俩现在下海去做生意……也怕是弄不出什么名堂来……我给你写个号码,你不要给任何人说,切记,不能透露给任何人……如果对方问你是谁,你就说是我让你来的,顺便告诉他……我死了,让他……去看我的时候,不要带菊花,我要玫瑰。”她说到这里,忽然扬起一个笑,恣意又艳丽,久病带来的灰败面色都被齐齐压了下去。

  “什么人?”季爸爸一脑门疑问。“什么玫瑰……”

  “让他给你指条路,看看能做点什么生意……”她说太多,整个人骤然虚弱起来。“以后遇到困难……也可以,可以……但,但……也不要轻易去麻烦他。”

  那天走的时候,季妈妈最后一次回头看她,她也看着她,露出一种柔和而舒心的笑。

  季妈妈确定,这是她这辈子,看姜弦露出过的最真心的笑。

  !!!番外 90年代姜弦的故事

  宋唯清来越城那天,在当地系统里引起了不小轰动。

  很多人借着送材料的名头,就想来看一眼这个从省城下放来的公子哥长什么样。

  宋唯清听着走廊里那些脚步声和议论声,起身烦躁的‘啪’一声甩上玻璃窗。

  他坐下,转着钢笔,一言不发。

  倒是一旁陪着的周哲安劝道:“越城地方小,风浪也小,现在又是关键时候,你爸也是怕那边水太深别殃及了你,等他……”

  “周叔。”宋唯清忽然打断他,抬头认真道:“我累了,想歇歇。”

  周哲安摸了摸鼻子,尴尬道:“啊……好,好,你先休息,工作的事也别急,我回头找人给你交接……”

  他走出去,看见走廊里的人,立马换上惯常趾高气扬副面孔,板起脸,训斥道:“乱转悠什么呢?滚回去!”说完,手背身后,迈着阔气的步子,晃回自己办公室去。

  “他爸真有那么牛么?”八卦很快传遍了小城,几乎人人都知道了宋唯清的存在。

  “嚯,你可当。”就连其他单位的也开始聚在一起讨论起来,“听说他本人犯了错,这才被安排咱们这避风头,要不人家怎么能看得上越城。”

  宋唯清第一次见姜弦就是这样的时机下,沉闷的公子哥第一次下基层体验生活,就碰到了难缠又泼辣的小贩互殴场景,还被打飞了昂贵的银丝镜框。

  十八岁的姜弦从不吃亏,包括打架。

  被拷回局子里时,她依然蹦跶的几尺高和另一个比她高大许多的小贩互相辱骂着,互吐口水。

  “小宋,把她弄隔壁去。”队长被她嚷嚷的心烦,不得不随手把人丢给看起来最清闲的一个人。

  虽被拷着,但丝毫不影响她张牙舞爪,宋唯清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女人。

  短短十几米,花费了他全身的力气,“安分点!”他不得不皱眉,冷脸扣住被狠狠按在椅子上的女人。

  她在冰冷的白炽灯下扭头,也恶狠狠的看向他。

  这是一张张狂又野性的脸,却也美艳到灼人眼。

  就连他,也足足晃了一秒的神。

  后来,她总是缠着他,向他借各式各样的书,摆出求学若渴的架势来,问他,“大城市里的人都是怎么賺钱的?读什么书可以賺钱?”

  他给她的书,她总是很快就看完,还能对着新闻报纸,举一反三出不同的见解,再兴致勃勃的讲给他听。

  “你跟他们都不一样。”她总结道。“虽然你整天看起来暮气沉沉的,做出一副什么都不感兴趣的样子……但是你身上的死气跟他们都不一样,他们那些人是因为庸碌混日子把自己精神气混没了的,你不一样……你的心还没死透。”

  “你跟我一样,都是不会被命运轻易拍死的人。”

  他站在台阶下看着她,看着她用廉价的皮筋随意扎起的头发,看她洗的发白的旧衣摆被风吹起衣摆,听她眉飞色舞的高谈论阔,看她站在光里像一轮太阳一样。

  “我要去学开挖机。”她给他说,“我们隔壁村有个姐跟她老公就是在城里开挖机发了家,她说我去了她教我,现在到处修厂房修路,挖机可挣钱了,等我以后有了钱,也买个大挖机,有空就自己开,没空就租出去!”

  在他影响下,她逐渐把看报当成了习惯,还会把一些板块特意剪下来贴在租住的泡沫板房墙上,一到周末,她就迫不及待的请他喝酒,谈谈自己一周的收获。

  她说起工友,说起老板就开始喋喋不休起来,还一口气说到了隔壁工地那起轰动的案件上去,他沉默的喝着酒,很少开口,只听他说。

  “欸,你说,这是不是就是正当防卫。”她眨着眼,好奇的问她。

  他掀起眼皮看她一看,勾起唇角笑道:“你还知道正当防卫?”

  “那当然!你给我的书里有,我都看过了的。”她不服气的道,把酒瓶狠狠的敦在桌面上。

  看他看向自己。

  她有些心虚的背起手,抠着手心道:“我,我现在也是懂法的人了,以后不会再犯法了!不会给你再抓我一回的机会了!”

  “喔。”他随口应了一声。

  她从不打扮自己,总是穿着破旧灰扑的破衣,到了冬天脸颊会被风吹得结起一层红痂,一看就是那种连几毛一袋擦脸的都舍不得买的人,可是她的手却保护的很好,白净的手指,细长的指节,她总是向他炫耀,“我什么都没有,但是我有一双手,一双会挣钱,有力气的手,它就是我金饭碗。”

  看着眼前的女人,他嘴里的酒变得一点滋味都没有了。

  在越城三年,每一天,每一步都在按部就班的进行着,唯有她的出现,成了这座不起眼城市里最大的变数。

  可他也清楚,他们之间,永不可能。

  这里的烂泥路,灰扑扑的冬天,奇怪的方言,贫瘠的物资,匮乏的娱乐,都无法让他生出一丝丝的留恋,唯有姜弦,是不一样的。

  所以在快要离开的日子里,他教她英语,教她解读政策,教她会计基础知识,教她看懂各种报表……他想要把自己会的全教给她,尽职尽责的做好一个老师。

  他总是倚在门口听她大声的背单词,跟着磁带读句子,听她用一种杀气腾腾的语气学着新的知识,然后听着听着就莫名笑起来……最后又一点点的收起笑。

  那三个月,他脑子里不再是日日理不清的算计,也不再是远在千里之外的斗争谋划,而是数不清的犹豫不决和心软。

  “妈,我想带一个人回来。”他还是给母亲打去了电话。

  “是谁?”母亲沉默许久后,深吸一口气后,慢慢问出。

  得到答案后。

  她难得的动了怒,“宋唯清,你疯了么?你是嫌自己在烂泥里陷的还不够深是吧?”

  他从来都是个坚决的人,即使被排挤到越城来,失去一切的那天,他也没有动摇过一丝一毫的决心。

  可这一次,他看着越城飘起落雪的天空,第一次动摇了。

  她如约而来,兴高采烈的给他讲起自己这一周的学到的新对话。

  听着她说着拗口的英语,他不由跟着眉眼柔软下来。

  “我现在都能看得懂股票了!”她道,“以前我只知道它有两个颜色,绿的和红的……现在我都知道是什么意思了。”她对他道。

  他心不在焉听着,犹豫着,不知道怎么开口。

  “宋唯清。”她忽然叫他名字道,这也是她第一次叫他全名。

  他看过去,不知道为何,从她认真的目光中看出一些不一样东西来。

  “你教我怎么賺钱吧!”她道。

  她眉眼里的野性全部复燃了,在那明亮的眼里烧出汹汹大火。

  “我想賺钱。”她看着他,用一种充满信念感的真诚语气请求道,“我想有赚很多很多钱的能力。”

  那句,“我带你走。”终究还是没有说出口,那一刻他忽然意识到,她那双眼里,映照着的不止有他。

  还有数不尽的野心和欲望,而他,不过是其中微不足道的一个小黑点子。

  他明白了,自己永远都带不走她,她永远不会成为任何人附属品。

  数年后,真正离开系统那天,她打电话庆祝他,“你终于可以撒开欢搂钱了。”

  “注意措辞。”他提醒道。

  “哦,为集体賺钱。”她立马改口。

  他大步走在时代变革中,力排众议,发展着新兴产业。

  而她,不过是他身后亿万人中的一个。

  她有过无数个老师,只要别人肯赐教,无论用什么样的方式,包括羞辱式,栽跟头式的,她都不计较。

  可他至始至终,只有她一个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