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余后,逼债的终于找上门。
季妈妈和上门讨债的人商量道:“这样吧,我和老季商量着先把房子和车卖了,能还多少先还多少吧,等工厂复工,这批货找到合适买主,到时候一定把剩余的全还了。”刚求爷爷告奶奶的送走人,银行的电话又打来。
季爸爸挂了电话,在外面狠狠抽了一盒烟,这才进屋。
家里一片狼藉,跟遭了洗劫一样。
季妈妈正蹲在地上努力收拾着,季爸爸走近,她回头看了一眼门口,看是他,这才长舒一口气。
她问,“给工人把工资都结清了么?”
季爸爸道,“结了,门卫和保洁的也都结了,大家都不容易,我就按之前商量好的给了。”
“嗯。”季妈妈点点头。
她想站起身来,试了几次都没成功,季爸爸连忙上前,一把扶住她,着急道:“怎么了?腿扭了?”
季妈妈咬牙忍住痛,摆摆手,不在意般的道:“刚刚人多推搡了几下,我没注意不小心扭到了脚,不要紧。”
季爸爸连忙道:“我去开车,你别动,咱们上医院看看去。”
季妈妈一把拽住他的衣摆连忙道:“别忙活了,真的不要紧。”
季爸爸只得扶着她绕开泼了油漆的地面,坐到了扔满垃圾的沙发上,又去里屋取了红花油来,刚想上手帮忙擦,就被季妈妈一巴掌拍开,道:“我自己来……上回那个借高利贷的人上来抡着菜刀就上来,幸亏我手疾眼快拦住了他,胳膊上破了个口口子让你帮我用酒精处理一下你都忙活了半天,笨的跟什么一样……”
两人沉默的坐了一会儿,“江宁。”季爸爸忽然道。
季妈妈手头的动作忽然停顿,默契的抬头,在季爸爸张口之前,仿佛已经猜到了什么。
“我们还是分开一段时间吧。”他说。
“……”季妈妈站起来,将杂乱的碎发,抛到耳后,将药装回柜子里,靠着墙站着。
“银行那笔贷款是拿我弟公司的名义贷的,我是个人担保的,不会牵连到你……到时候把这套房子和车处理了,可以先把欠私人的钱还了……银行的那笔,我准备赌一把,保留三分之一生产线,尽最大努力,能还多少是多少。”他走近一点,抱住季妈妈,“你去南边,去季姜那,他一个人在那边吃苦,你在家里也跟着难受,去了好歹能陪着他,家里这些事,我来处理。”
“……”季妈妈眼泪几乎洇湿了季爸爸后背的衬衣。
“江宁,对不起。”他也哭了。“什么都没法留给你了。”
“说什么傻话。”季妈妈哽咽着道。
“你走吧,你走了……我才能安心。”季爸爸最后道。
季爸爸送季妈妈走的那天,是个下雨天。
“如果真的到了一无所有的那天,咱们还有季迦禾和季姜。”他安慰她道,故意开玩笑道,“到时候,我把债还清,咱们都干不动了,让季迦禾养你,季姜养我,一个分担一个,多公平。”
“为什么要季姜养你?”季妈妈果然被逗笑,问。“不要老大?”
“你呀,跟着大的享福,我呗,就陪着小的吃苦。”季爸爸道。
季妈妈脑子里想了一下那个场面,又有点笑不出来了。
“真的不让他们见面么……”季爸爸,迟疑着问。
“是他自己答应我们的,说三年不见季迦禾。”季妈妈眉眼沉沉,一副郁结在心样子。“希望他能说到做到。”
“哎。”季爸爸也叹了口气。
“老季!”季妈妈看着他这幅样子,皱眉道:“我警告你,不要忘记我们在姜弦病床前答应过她什么。”
“嗯。”季爸爸连忙点点头,“不会忘。”
“我走了。”她深深看他一眼,松开他的手,往后退了一步。
没想到,已经到了这把年纪,却还有这么一天。
“老季,我把之前买的保险啊……零零散散的钱,全都提出来,汇了一下,大概有八十多万,卡放在床头那个抽屉里了,你拿着应急用。”她远远挥挥手道。
她几乎把所有能给的全都给了他,甚至把若干年前买的大病险也提前退保抽了出来,留给自己的全部家当,却只有一个装满一副的行李箱和微信零钱里刚够坐车的一千元。
季爸爸看着她的背影,一下子没憋住,老泪纵横。
又想起两人离别前最后的夜晚,躺在床上,季爸爸道:“咱们都活到这岁数了,还能贪图什么……一颗心掰成几瓣也全都在子女身上……看着他成家立业,比赚多少钱都有满足感。”
“我啊……就努力还债,迦禾也不用咱们怎么管,你啊,就操心好季姜。”
“嗯。”季妈妈拉过他的手,枕在额头下面,轻轻应了一声。“但是我不同意离婚,我说过出任何事,我都愿意跟你一起抗。”
“那这样吧……我们也给自己一个期限……三年,也三年吧。你去那边,看着季姜,看着他有没有遵守约定,我看着季迦禾,监督他好好的成家立业。”他道。
“你看得住么?”她抬头问。
“看不看得住有什么办法……子女债,比这世上任何债都难还……”他感叹道,看着住了七八年的家,“最后一晚睡这个屋子了,明天就得搬去办公室住喽。”
“手续都办好了么?”她问。
“办好了。”他回答。
他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拼命的挥着手,这一告别,不知下次见面又在什么年月。
季姜渐渐融入了这个快节奏的南方城市,他可以一边走路一边吃早点,一边坐地铁一边看文件。
“妈?”他接到接机电话的时候正在开会,连忙猫着腰从后排偷溜出会议室。“现在?”
“哦哦,好。”他连忙给同事打了个招呼,夹着包出去了。
好在律师的工作,自由度比较高。
打车去机场路上,他顺便处理了修改好了几个法律意见书。
他如今主管信托基金这块,负责为某信托公司出意见书。
见到季妈妈,他惊讶问,“妈,你怎么突然想到来我这了?”
“我能来干什么?监督你呗。”她道。
此话一出,氛围忽然低沉下来。
她知道话重了,连忙找补道:“来看看你在这边是不是一天在好好工作,有没有瞎混!”
“妈!”季姜立马道。
季妈妈笑着刮了一下他的鼻子。
等到了季姜住的地方,少不了又是一顿数落,“看看,脏袜子就不能洗洗么,到处乱塞,咦,这垃圾都堆了多久了,你看看这虫子!!”
一天两天过去,看她还是没有回去的意思。
季妈妈于是直接道,“我不走了,我来这边,也是顺便找个工作,看看有什么需要会计的么?我也去试试。”
“?”季姜一头雾水。“咱家厂子里还不够忙么,你还有功夫来着体验生活。”
“嗨……我不想给你爸打工了呗,跟你爸干了一辈子也没干出点什么名堂来,我就不能出来找点属于自己的事业么?”她随口糊弄道。
但季姜显然比以前精多了。
“妈,你说实话,你跟我爸到底怎么了?”季姜果然不信,问。
“就分开了呗。”她干脆的道。
“为什么?这么突然?他出轨了?”季姜瞪大眼睛,问出一长串。
“大人的事,你就别管那么多了。你只需要知道一点跟你有关的就是,你爸老了养老问题,你哥负责,我以后老了,归你。你不好好挣钱,看看到时候怎么办。”季妈妈一边收拾卫生,一边道。
“那行,我打电话直接问我爸!”季姜作势要掏手机。
季妈妈连忙过来抢,她踌躇半天,这才咬牙道:“还不是为了你和季迦禾那档子事!”
“那我俩坐家里,能放心?”她黑下脸。“我跟你爸说了,既然你俩不见面,也都不回家,这家跟散了没两样,索性散个干净,你哥跟你爸过,你跟我过。”
“……”季姜眼珠子抖了抖,没说话,低下头。
她又不忍心起来,却也毫无办法。
因为季妈妈来了,必须也要有地方住,季姜想换了个大房子,但苦于没钱。
他犹豫再三,还是试探着,给季迦禾发过去一条微信。
“哥,借我三万块钱。”
这次,几乎秒回,季迦禾直接就转了六万过来。
“谢谢哥。”季姜手指在屏幕上摩挲许久,还是点了收款。
但是季迦禾没有理会他这句。
季姜收了手机,靠着椅子,望着天花板发呆,他不知道季迦禾知不知道自己单方面许下的三年不见面的约定。
应该是知道的吧……不然这么久过去了,自己一个电话,一条微信都没有,对方也从未主动联系过他。
他用手背遮住眼睛,将那一眶热意堵住。
“季迦禾……季迦禾……”他呢喃道,像是在诵读一个古老的禁忌咒语一般。
季姜拿着这笔钱,和季妈妈一起在这个南方城市里安顿了下来。
两人都白天上班,晚上聚一块一起做一顿饭,就像是曾经在家里一样。
“妈……辛不辛苦,你好多年没在企业上过班了……”晚上两人吃完饭,季姜一边洗锅一边道。
季妈妈闲不下来,又在拖地,两人租了个小两室,面积不大,但是她每天都习惯性的把它当成自己家一样,打理的纤尘不染。
“不辛苦,就是要适应……这边厂子里的人啊,天南地北的都有,有时候有些人说话,那叽里呱啦的,听着真费劲儿。”季妈妈吐槽道。
她在一个电子厂里做出纳,顺便管管人事之类的活。
“哦,行,那等会儿我给你按按肩膀,坐办公室久了,对腰椎不好。”季姜道。
“得了吧,就你那手法……”季妈妈嫌弃道,她走近季姜卧室,在里头问“你脏衣服放哪了,我要洗衣服了!”
“在……”他回头,本来想说什么,但脑子里忽然想到了什么,面色一变,立马拿抹布擦了一下手,跟着钻进屋里。
季妈妈顺手就帮他整理起来,“你看看你这,跟狗窝似的……”
“哎,哎,妈,我自己来……”他慌忙道。
季妈妈何其了解他,见他这幅样子,就知道他一定有鬼,于是目光在屋里转了一圈,落在书桌上。
那里随手撇着好几盒药,其中一板明显已经吃下去大半了。
“你生病了么”季妈妈问,迅速走了过去。
季姜跳上床,想要越过去,抢先一步抢药,却还是被季妈妈手疾眼快的抓了个正着。
季妈妈翻向背面,眯眼读出上面的字,“本品用于治疗抑郁症”
她放下,又拿起其他几个盒子,挨个看过去。
季姜垂下手,颓丧的坐在床上。
季妈妈胸口起伏数下,手有些抖的攥紧药,另一手扶住桌子,她看着季姜,许久才问,“不让你喜欢你哥……就那么让你难受么?”
季姜张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眼睫毛颤栗起来,眉心抖动,情绪像藏在面孔下的虫子,迅速爬过面颊。
“季姜……我这一生没有什么大的心愿,一个是希望你和你哥健健康康,另一个是希望你们成家立业,承担起一个做丈夫和父亲的责任。”
“就是换成让我和你爸去死来实现这个心愿……我们都愿意啊。”她哭着道。“只要你们平平凡凡,循规蹈矩的过完这一生。”
“妈!”季姜听到她这么说,厉声喊了一嗓子。
“他是你哥啊,你让外人怎么看!让人人戳着我们脊梁骨,说这一家子乱伦么?”季妈妈道。
季姜痛苦的几乎要窒息,他抱住脑袋。
“而且,你考虑过季迦禾的想法么……他怎么办?他愿意陪你走这条路么?”季妈妈在极度的情绪波动后,反而冷静了下来。
她盯着季姜,质问道。
季姜像是失去了语言功能一般,肺腑里吐出的字厮杀成一片,最后全葬生在唇齿之间,嘴抖啊抖,竟抖不出一个字。
他站在黑暗里,轮廓几乎被浓稠的黑融化、淹没,那种溺毙的感觉又来了。
脑袋如被榔头击打一般,疼的真实又惨烈。
“季姜,你不能同时毁了我两个儿子!”季妈妈站起来,站直身子,冷冰冰的道。
说完,她转身出去了。
一走出那个门,她就踉跄着倒下,靠着门扇,抱着膝盖痛哭起来。
两人,隔着一扇门,都生不如死。
第二天起来,两人照常上班,客厅碰见了,都一言不发,假装没看见彼此。
匆匆忙忙的一大早,过得跟打仗一样,在立案窗口排队立案的时候,他狼吞虎咽的吞下一个包子,豆浆不让带进,他在大门口顶着滚烫温度一口干了。
下午因为一个起诉物业的案子,跑了一趟小区,业主代表和物业经理谈不拢,当场打了起来,季姜和同事去拉架时被大妈误伤,两人都抓的头破血流,狼狈不堪。
拖着疲惫的身体,将拉扯断了的领带扔进垃圾桶,他一手搭着脱下的西装外套,头顶黑沉沉的阴霾天,满身颓丧的往出租屋走去。
回到家,屋里一片漆黑,季妈妈竟不在,按照以往的点她早就该下班了。
等到指针指向九点,他再也坐不住了,什么吵架,什么冷战全都丢到了脑后去,赶紧爬起来,眼睛盯着楼下,给季妈妈拨去电话。
她刚来不久,对这里并不熟,也没有什么朋友,工作也不至于加班,久久未归,实在是蹊跷。
好在彩铃响了不到三两声,电话就被接通了,“喂。”是熟悉的声音。
“妈,你哪呢。”季姜语气虽急,但悬着的心总算可以安稳落下。
“外面呢……这哪,我看一下地图,哦,在罗滨区江华大道这边。”季妈妈道。
季姜听见了地图导航的声音,连忙问,“妈,你怎么跑那么远的地方去了……你哪来的车?”
“租的。”季妈妈道。
“你今天没上班么?”季姜疑惑。
“有点事,请假了。”季妈妈随口道,“对了,冰箱有我周末包好的饺子,你自己煮点吃,我可能还得一个多小时才能回得去,这会儿城北这边太堵了……行,我先挂了!”
“你……”季姜还想说些什么,就被无情的挂掉,只能把话吞回去。
他又在窗边站了一会儿,这才走到冰箱前,打开冷冻层,果然满满一抽屉包好的饺子。
季妈妈照顾他口味,每次都会包不同馅的,再用指尖掐不同口子来做区分标记。
季迦禾小时候不知道这一点,总是很神奇季姜为什么对藏在圆滚滚饺子皮下的馅个个都能精准猜透。
季姜一口一个,专门挑着自己喜欢的馅吃,嘚瑟的恨不得翘尾巴,他就是不告诉季迦禾其中窍门,因为这是他和季妈妈两人之间的秘密。
这个秘密,一下子就保守了这将近二十多年,时至今日,依然只有他们两个人才知道。
季姜下好饺子,直接端着小奶锅,坐在小饭桌前吃,第一口,果然是自己最喜欢的莲菜大肉馅的,咬在嘴里又香又脆。
吃着吃着,他眼睛又热了起来。
季妈妈对他可谓是掏心掏肺,而他如今,为了季迦禾,却让她伤心难过,愁出一根又一根白头发来。
眼泪吧嗒吧嗒掉了下来,落在了碗里,忙碌了一天的脑子静下来,昨晚的画面又重新浮现出来,当季妈妈说出,“你不能同时毁掉我两个儿子”这句话时,季姜彻底绷不住了。
他咬住手背,不想让自己哭出声来。
疼痛与疼痛似乎是可以抵消的,当手背上的痛感强烈过脑子里时,果然会好受很多。
一顿饭足足吃了将近一个多小时,有一半的时候都用在了发呆上,除了上班,剩余时间,他真的很容易走神,常常盯着一个地方,一看就是很久,也不知道在看什么,在想什么,脑子一旦放松下来,就立刻切换成如今这种游离与懵懂状态,像是机器进入了性能衰退期一样。
收拾完碗筷,他躺在沙发上挺尸,灯也没开,独自享受着这宁静的黑暗。
竟这样迷迷糊糊睡了过去,不知过了多久,他被电话铃声吵醒,不知道为何,他总觉今晚的手机铃声格外刺耳。
他拍了拍睡昏了的脑袋,从沙发上坐起,接了起来。
“喂……”声音还有些睡意朦胧。
“是,对,我是他儿子……”
“什么……你说什么?”
对面一直在反复确认他的信息,但是他部分身体机能已经彻底宕机了,所有音节进入他的耳朵,就已经失联,脑子找不到处理端口对接。
反应变迟缓很多,季姜知道自己不能这样,他必须有下一步动作……可脑子怎么都指挥不动身体,腿软的像被抽去了筋骨一样。
季姜抬手,狠狠给了自己一巴掌,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觉得还不行,又连着扇了几巴掌,命令自己必须缓过劲。
“先生,先生!你先保持冷静……我再跟你对一遍病人信息……”
季姜几乎是跌跌撞撞的奔向医院,打车的整个过程,手抖的握不紧手机,付款的时候,脑子一片空白,忽然记不清密码。
司机见他这幅模样,也没敢催,将车停在路边,小心翼翼道“小伙子,你怎么了……要不坐车里先缓缓?”
季姜摇摇头,靠着仅剩的意识,从兜里摸出早上买包子剩的钱递给司机。
司机接过,有些为难的道:“哎呀,我身上没有现金,没法找零给你……”
季姜像是没有听见般,已经冲下了车。
前面二十年,他从未有过这样的经历,所以当他坐在急救室门外的椅子上,整个人都是冰冷的,脸色几乎比头顶的白炽灯还要惨白。
半个小时前,交警通知他来医院,说他母亲刚刚遭遇了一场交通事故,受伤严重,已经被送到此处急救,车祸共受伤三人,都在这个医院。
他从导诊台被带进来,门口已经站了两三个警察,看着他的神色,对方就立马猜出了他的身份,“江宁的儿子么?你母亲刚进手术室……”
季姜只能机械的点点头,表示自己听见了。
后来很多年,午夜梦回,他再也走不出那个狭长冰冷的走廊。
在梦境里,一切都被虚化。
就连时间也可以被随心所欲的伸缩或者拉长,思维就像是梦境中的上帝,它创造一切。
但这双上帝之手却怎么也捏不出他所期盼的画面。
他多么,多么,多么希望,妈妈能从那扇门平安里走出来,她是笑着的,鲜活的,生动的,真实的。
可是,梦见给他的,只有那扇绝望的大门和漆黑的走廊。
他一遍一遍的走,却怎么也走不出,一扇门背后,又是另一扇门,无论他推开多少扇门,背后都是冰冷的死寂。
季姜不知道过了多久,仿佛是一个世纪,又仿佛只是一瞬。
手术室门开了,季妈妈被推了出来。
季姜扑上去,几度张嘴,却又失声,牙齿明明磕磕碰碰在了一起,却拼凑不出一个完整的音节。
舌头像是被人拔掉了一样无用。
最后还是收在一旁的民警上前问了医生,得到答复。
扭头见他岁数不大,遇到这一遭事,整个人三魂七魄跟没了一样,于是劝道,“人救过来了,医生说要先送ICU观察观察,你要先稳住神……”
“家里还有其他人吗,你先去打个电话,都通知来,出了这么大的事……”
季姜下意识掏兜,却怎么也摸不到手机,他越急就越慌,浑身上下一阵乱掏,最后急的眼睛红的能滴血。
民警见他可怜,连忙掏出自己手机道,“用我的打,用我的打。”
几乎是靠着本能播了号码。
季爸爸赶到时,季姜几乎都快要昏过去了,因为疫情,家属不能靠近病房区,除非有核酸和陪护证。
季姜核酸结果还没出来,只能靠着墙跟蹲在外面。
看见他来,喊了一声“爸……”
人站起来时,晃了好几下。
等季妈妈被转入普通病房,已经是三个月以后的事了,直到那时,她还不能说话,勉强只能睁开眼睛。
按照季迦禾的说法,离植物人状态,只有一线之差,但所幸没有陷入意识障碍。
季姜再一次辞去了工作,和护工天天轮流一起陪护。
季迦禾也再次被封在了医院,出不来,只能天天按时打钱和打视频来。
而季爸爸几乎是天天两头跑,一边操心工厂,一边时刻牵挂这边,短短数月,已经满头华发,几乎全白光了。
季姜眼见他次次牺牲睡觉时间,每天赶最后一趟高铁来,风雨无阻,连台风天都要硬闯,心疼到不行,“有我和刘阿姨在,你不用天天这样,不能我妈好了,你反倒累垮了。”
季爸爸一边给季妈妈擦手和脸,一边道,“你也不能一天二十四小时全吊在医院,我来了,你轻松一点,回去休息休息,也顺便透透气,医院这地方,真的不能呆久了,太压抑了。”
“爸,我没事。”季姜低头道。
季爸爸看着他,脸上露出慈爱神色,“看看你,多久没挂胡子了,以前多精神一个小伙子,现在整天弄的垂头丧气的。你妈虽然不能说话……但她的意思我懂,你呀,也别太倔了……”
“嗯。”季姜只能点点头。
他趁着休息,去了另外一间病房。对方一见他来,立马客气的站了起来。
“小季啊……”是另外一位伤者的妈妈。
她跟季妈妈年纪差不多,所以季姜每次都叫她张阿姨。
“李叔人呢。”季姜环顾病房,只看见她和病床上躺着的女孩。
“……走,出去说。”张阿姨给睡着的女孩盖好被子,又抬头看了一眼点滴瓶,起身示意道。
两人站在走廊里,小声说着话。
“住一天院,就要花一天钱,我和她爸平时也就打点零工……这些年供她艺考和学舞蹈,已经花出去不少钱……如今又是这样子……”她用手抹了一把眼角,深抽一口气把眼泪逼了回去。“后面还不知道要花多少,花了也不见得就能彻底治好……前几天刚存进卡里的钱又见底了,她爸啊,这不是又回老家找亲戚借钱去了,哎……也不知道这种折磨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张阿姨,你别灰心……小瞳肯定会好起来的。她年轻,身体素质好,恢复起来也快……我妈……到现在,医生一直都说情况不是很好。”他说到这里,有些说不下去了。
两个同病相怜的人站在一处,都只能各自伤怀。
那场车祸,可能是两家人心底最深的伤痕了。
“对了……交警队那边有没有再联系你们。”张阿姨用纸巾擤了一下鼻子,问。
季姜点点头。
“对方超速,还疲劳驾驶……是全责,这怎么都够入刑。”他道。
听了这话,张阿姨也给跟着松了口气,须臾,又咬牙切齿起来,“三五年的都是便宜他!要不是他,小瞳不会像现在这样……她受苦,我们做父母的也跟着受苦,我有时候恨不得希望被撞的那个人是我……”
那场交通事故,造成了季妈妈和小瞳两人都身受重伤,也同时导致两个家庭一夜之间天翻地覆。
那天季妈妈本来在路上正常驾驶车辆,忽然看见路旁有个女孩正在拼命朝过往车辆挥手,这个地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是一大片荒废了的烂尾楼工地,连盏像样路灯都没有,又是大晚上的,孤零零的小姑娘独个在这实在不太安全,于是她打了双闪停车,让小姑娘上了车,打算将其捎回市区。半道上却被肇事司机变道超车挤压,为了躲避非机动车道上的行人,她不得不猛打一把方向盘撞到一边护栏。而路上的行人也被后方突然来车吓到,肇事司机将那个老太太刮蹭倒后,也没有停车,反而一脚油门着急忙慌里又再次追尾了季妈妈的车,导致了二次伤害。
季妈妈浑身多器官受伤,坐在副驾的小瞳下肢也受到重创。
而真正作恶的人,却仅仅只是一点皮外伤。
晚上他跟护工刘阿姨换了班,回出租屋洗澡洗衣服,出来的时候,看见了妈妈的手机。
幸好车祸发生后手机保存完整,才让交警第一时间联系上了季姜,后来又被他顺手带回了家。
此时此刻,它安静的躺在茶几上,季姜伸手拿起,摸了摸上面撞碎的屏幕,指尖温柔至极。
他点了一下,没想到居然还有电,屏幕一下子解锁打开了。
桌面背景是他和季迦禾的合影,季迦禾在拿相机拍一只翠鸟,他正在一边捣乱,将翠鸟惊走。而这一刻恰好却被季妈妈拍了下来,并且做成了手机屏保。
季姜看着这个画面,微微笑了起来。
手指一滑,本想再看一眼,谁知道竟然不小心点开了备忘录。
系统自带的便签弹了出来。
季妈妈的备忘录可谓是密密麻麻,足足有数页。
而第一个加红加粗了置顶信息是“迦迦,阴历生日八月十五,阳历生日九月二十。 季姜,阴历生日九月初五,阳历生日十月二十八。”
甚至还专门设置了日期提醒。
季姜心里的温泉又开始咕咚咕咚作响了,温水不停的从心里往出冒。
再往下翻,季姜彻底愣住。
“金华医院 精神科 叶主任擅长:xxxxxx,e大三附院 赵医生 主治:xxxxxxx……”
一溜下去,全是医院和大夫的信息。
季姜神思一动,立马打开地图,找到最后的导航痕迹,全部是去各个医院的路线。
手机从他手里滑落,摔在沙发上。
他终于知道季妈妈那天为什么去了那么远的地方。
却也知道的太晚了。
嘴上说着狠话,但心里得知儿子有抑郁倾向后,季妈妈一晚都没睡的着觉,她半夜爬起来搜索知名的医院和专科医生,又加了不少病友群到处咨询,认真记录了几家,最近后决定自己第二天先去看看,如果真的有用,到时候再把季姜带去看看。
她不能眼睁睁看着儿子痛苦,自己却爱莫能助。
过了几日,小瞳的父母过来探望季妈妈,借着空闲档口,小瞳妈妈将季姜拉到一边道,示意有话说。
季姜跟着他们走出病房。
“那个人的父母……来找过我们了,他们愿意承担小瞳后面的治疗费用,就是……就是……”说到这里,小瞳的妈妈局促的抬眼,看向一旁的丈夫。
小瞳爸爸常年做体力活,皮肤黝黑,看模样老实笨拙,见妻子看过来,一时也跟着紧张起来,却也不得不接过话头,“他们说,赔钱的前提是……必须要在谅解书上签字……现下小瞳的马上要做第二次修复手术了,我们拖不起了……”
“是啊,能借的地方我们都借过了,网上筹款也筹了,还是不够……小瞳还有个妹妹,眼看马上也要上高中了,正是花钱时候,我们家实在是!实在是没有办法了……”她又哭起来,呜呜咽咽的,跟树叶下卷起的瑟瑟秋风一样。
季姜木着脸,道:“你们要签就签吧。”他闭上眼,极力压抑着什么,“想要我的谅解,他们做梦!”
他忍耐着怒火与痛意,“他害得我妈成现在这幅模样,得到的那点惩罚,跟我所遭受的一切比起来……真的太轻了。”
“太轻了。”他的语气骤然降落下来,就像是失线的风筝,在风中坠落。“他才是该躺在这里的人。”
沉默中,季姜扭头走了。
第二日,果然有一位不速之客到访,他客气的自我介绍道,“你好,我是孙晖朝的律师,受他父母所托来谈谈赔偿事宜,你们有任何想法都可以跟我沟通……回头我把你们意见会如实转达给代理人的。”
季姜一听到“孙晖应”这个名字,目光立马沉暗了下来。
但他知道对方也只是拿钱办事而已,所以并没有为难他,只是坚决道:“回去告诉你的被代理人……我们家不会接受任何赔偿,也不会在谅解书上签字,他想靠着这个减刑,不可能。”
律师只得又铩羽而归。
季姜心里有预感,这事没有那么容易结束。
第二天一大早,季姜刚和护工换完班,季爸爸去买早餐,他独自等在病房外,肇事者的父母提着大包小包的补品水果来了。
他们弄得阵仗很大,就连隔壁病房的人都探头探脑好奇望过来。
季姜冷着脸,表示出十足不欢迎的架势。
这夫妻俩看着都五十来岁左右,穿着考究,保养得当,从头到尾,从里到外都透出一股富态。
特别是男的,明明已经尽力装出悲伤歉意的神色,但内里的优越感却怎么也遮不住,倒显得那点假惺惺的惋惜之意更加可憎。
季姜直接甩上门,将人全拦在了外面,他冷着脸道,“这是病房,是病人休息的地方,你们想干什么?啊?”
那两夫妻和他们一起带来的律师以及几个朋友尴尬的站了一走廊。
季姜直接道,“我那天话说的还不明白吗,钱,我们一分都不会要,既然你们教育不好儿子,那就让法律好好教他重新做人!”
说完,他转身要走。
却被肇事者的母亲一把拉住了胳膊,她咣当一声跪下,露出及其忏悔无助的表情来,看着他哀求道:“是我们的错……孙晖朝他罪有应得……但是,求求你给他一次机会,我和他爸爸会尽最大努力来弥补你们的损失,要我们做什么都行……”
季姜想挣脱开她的手,甩了几下都没能甩开,只得背过身,面朝向墙壁,一言不发。
“我和他爸爸一直都不在他身边……他打小就是个野孩子,没人管,也没人好好教过他……现在犯了错,我们做父母的也有责任……是我们的失职。”她哭着,抽泣着,哀嚎着,季姜始终无动于衷。
“他今年才满二十,人生路还很长,求求你给他一个机会,以后就是让他来给你妈做牛做马,或者打他骂他怎么作贱他都行,我和他爸绝无二话!”
她跪在地上哭的不能自已,旁边像是亲戚朋友模样的人也不来拉,反倒扑上来也哭成一片,个个都来攀扯着季姜胳膊和腿,像是生怕他跑了一般,死命拽着,场面跟号丧一般嘈杂可笑。
季姜最是受不得这情景,脑袋上青筋直迸,心火乱冒,强忍着不想当众发飙。
直到季爸爸提着早餐赶来,他看见被围困在人堆里的季姜,立马大声道:“干什么呢?!”
他几步上前,将那些拽着季姜的人全都一把推开,然后把季姜拽到自己身后护住,目光如鹰视狼顾扫过众人,威慑力十足。
“打电话骚扰不成,就来医院闹?”他问,声音低沉有力。
孙晖朝的父亲此时此刻终于出场,他慢条斯理的从人群里走出,拍了拍季爸爸紧绷的肩膀,客套道,“都是父亲……你的心情我能理解,像他们这么大的娃娃能懂啥,只一个劲儿的冲动又好面子,咱们这些做大人的……”
季爸爸往后退了一步,隔出一点距离,厌恶般的皱了皱眉。
季姜站在他身后,握紧了拳头,“滚”他抬头道。
对方的话被他打断,不悦的瞥了他一眼,还想继续滔滔不绝。
季姜声音猛然拔高了度,几乎是发泄般的怒吼道:“滚!”
孙晖朝的母亲怯怯看他一样,像是被吓到一样,小声道:“我们只是来道个歉……”
“不需要。”季姜冷冰冰的又重复一遍,“不需要你们的道歉。”
“听懂了么?赶紧滚。”他看着那些看热闹的人堆,长吸一口气,胸膛起伏,极力忍耐着。
季最后看他们一眼,然后推着季爸爸转身走进病房。
孙晖朝的父亲忽然高声道,“季先生,看病需要钱,这经营厂子也少不了钱运转输血……清高可救不了命,也救不回厂子。”
他眯起眼,微笑着看着对面的父子两背影,镜片后的目光狡猾而冷静,仿佛一切都胜券在握。
季爸爸身形一滞,然后慢慢回头,眼睛里雷霆万钧,仿佛暴雨将至。“我们家的事,不劳孙先生记挂。”他一字一句道。
“哦?真的不需要么?”他笑眯眯的问道。
这一句反问,让现场气氛忽然入冰点一般缓缓入冻,直至彻底冷凝。